第146章

至大明门御道两侧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就是朱红色的宫墙。分了东西宫墙,工部就在东宫墙外的千步廊,六部中的五部与宗人府、钦天监等官署都在此处。西宫墙外则是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等武职衙门。罗慎远的处所在千步廊进去一间院子,坐北朝南的厢房里,外头是看值的寮子,窗扇支开着。屋内正烧着炉子烫酒。

顾景明在他这儿烫酒喝。

罗慎远正在批公文,另一手拨算盘核算。他的五指修长疏朗,算盘的声音稀疏清脆。

酒香一阵阵传来,已经是烫热了。顾景明倒了两盅问他:“罗大人不喝一盅?”

罗慎远头也不抬道:“衙门里喝什么酒,你要喝便出去喝。”

罗慎远对公事的态度非常严谨认真,心无旁骛。不过也是辛苦,顾景明在这里坐半天了没看到他停过。年纪轻轻的侍郎,压力如何不大?加上工部尚书年老体弱,另一个工部侍郎的位置又暂空着。他这桌上的文书堆了两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得完。

一本清完,他终于有了空闲。问顾景明:“怎么的,你跑我这里来躲了?”

顾景明本来就是闲差,成日游手好闲。特别是林茂去了山东之后,他更加无事了。

顾景明说:“我娘搬了祖父来京城,给我说了门亲事。他老人家一来,这京城里头他的门生都要去拜访,皇上都问了好几回。我便不想在家里,幸而他明日要和谢阁老去吃茶,我还可以清闲一日。”

罗慎远拿了另一本继续批,说道:“当年亏他老人家指点,我改日也要登门拜访,你备好酒水。”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还要带宜宁去拜会徐渭。徐渭是他的恩师,他到如今的地位亏得徐渭帮助,虽然有利用在里面。但是罗慎远一向觉得,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利用他也无所谓。何况徐渭是个非常风趣和蔼的人。

顾景明觉得他很无趣:“和我表妹成亲才几天,你就没有点新婚喜悦?我瞧你还是整日的冷脸。我表妹就不嫌弃你?”

“宜宁我自小看大,什么新婚喜悦。”罗慎远眉一挑淡淡道。然后叫了下属进来,扔了几本文书给他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过来问话。”

顾景明分明看到罗慎远今日的鞋袜穿了两只不一样的,一边是暗竹叶纹边,一边是百吉纹边。不知道在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贯严于律己的罗大人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袜。

几个工部郎中过来了,顾景明才退了出去,心想就不告诉他,让他显眼去。

罗慎远是在大理寺练出来的精锐,工部几个修粮仓或者开矿的核算有问题。他都是亲自核查了的,他靠着太师椅,喝了口茶让那几人先看。几个郎中本是不在意,直到罗慎远放下茶杯:“在宛平修的粮仓,用的石料木料是从山西来的,银子平白多用一笔。矿藏的开采,本是工部与刑部户部合作,用徭役或是囚犯,但却是外包给了京城中一位姓贾的商人。罗某觉得不妥,几位大人觉得如何?”

“自然是听侍郎大人的吩咐。”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拱手,“我等也没什么意见,侍郎大人觉得如何就如何。”

这就是浑水摸鱼,反正你也奈何不得他。看他年轻没什么资历没有威严而已。

罗慎远就笑了:“既然如此,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我拿主意便拿了。”

几个客客气气的行礼退下。

罗慎远就让人把工部给事中叫了过来,这几本文书都给了他。“去上禀皇上,这几个人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求革职查办。”

工部给事中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罗大人,这……是不是处罚太严?皇上若是怪罪我……”

“皇上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赏赐你。”罗慎远说,手指微扣着桌沿。却又一笑,“如果问你贪赃枉法的罪证,你再来找我。”

皇上一直头疼工部群龙无首,官员尸位素餐,才力压众议,提拔他为工部侍郎让他管理工部。如今他刚来工部就有人忤逆不听,那是驳了他的面子,处罚只会下狠手。何况他手里头握着工部不少官员的东西,工部的官员个个家里富得流油,一踢一个准。

给事中看到他的脸在秋日的灰霾中带着淡笑。他突然想起,传闻罗大人最为擅长刑讯逼供,且手段残忍毫无人性。有次徐渭大人叫他一起刑讯,本来只是记堂供的。犯人无赖耍浑,别人实在是审问不出来,这位大人便亲自放下笔杆子,竟拿了匕首以耳煮食喂人。逼得那犯人差点发疯,杀了多少人,什么地方杀的吐得干干净净。

若只看外表,这位罗大人却可称得上是俊雅至极。给事中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低头应是。

罗慎远站起来披了披风,门外已经有人备好了轿子。看到他出来压低了轿门,恭敬地等他进去。

罗慎远一直很明白自己要什么。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也许这真是那个早死的生母留给他的。罗老太太说的很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很像他的生母,血脉的那种像,无情又恶毒。

他刚跨进轿子,就有侍卫来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会客之处在都督府,刚进府就看到兵器架,夹道扫得干干净净,戒备森严。罗慎远刚跨进门槛,就看到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黑云压昼。夹道旁的枣树被风吹得摇动不止。罗慎远低声对随从说:“传话回去,我可能要晚归。”

陆嘉学背手站在窗前,外面就是朱红宫墙和琉璃瓦,再远就是起伏的灰暗山峦影。

罗慎远走进房门,笑着拱了拱手:“都督大人相请,却不知有何事找下官?”

罗慎远这个人惯是沉默,但其实很会变通,不会让别人觉得不舒服。至少在该应酬的时候,他不会推辞。酒量便是这么练出来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大师,如王阳明的心学至上。他求权,就必须要入世,没得哪个是仰着头颅走到最高的。

陆嘉学回过头,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俊雅至极。

陆嘉学知道罗慎远这个人也非常狠,他对权欲的追求并不比任何人少。否则怎么会帮徐渭做这么多事情。

但是对他来说,权势已经握在手里太久了。东西在自己手里太久了,就没有感觉了。

这个人娶了罗宜宁,他们两人朝夕相对,做当初他和宜宁一样的事。

陆嘉学闭了闭眼,为什么要在罗宜宁成亲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的端倪。如果真的是,那他几乎就是相当于亲手把人送到罗慎远手上的。毕竟不是想讨好他,皇后不会求宜宁为三皇子侧室。他不会为魏凌说话,他甚至赞同程琅娶她,为了巩固两家的关系。

“罗大人终于来了。”陆嘉学坐到了他对面,让罗慎远也坐。

他将开出一个非常诱人的条件,给罗慎远他想要的东西。他觉得罗慎远不会为了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他不是那种人。

“此番请你来,是想和罗大人谈谈我的山西之行。”陆嘉学拿了茶壶,亲手给他倒茶,“罗大人在山西的耳目众多,想必我知道我已经杀了曾珩,而且皇上已经派兵前往大同抄家。不知道罗大人是不是暗中松了口气?”

罗慎远喝茶。从线人的死开始,他就猜到陆嘉学会查出来,那几个人蠢笨如猪,竟然敢在陆嘉学于大同的时候活动。但是陆嘉学手里没有证据,他和曾珩来往的书信都是销毁的。因此他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最好。

陆嘉学是聪明人,他跟汪远的合作关系并不牢固。他不会大费周章来整他,没有必要。

但是现在,难不成是改变了主意?

罗慎远打太极道:“下官自然是松了口气,通敌叛国的人被大人找出来,边陲安定,这都是都督大人功劳。”

陆嘉学道:“罗大人不必太戒备,我很欣赏你,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甚至想要帮你——”

陆嘉学唯一支持的文官是程琅,但是程琅超脱他的控制之后,他这位舅舅就没怎么支持他了。

罗慎远并没有说话。

窗外狂风大作终于是下起雨来,急促的雨点扑在窗棂上,院子里。院子内雾茫茫一片,很快就聚起来了小流。

因此屋内越发的显得安静。

“我想向罗大人要样东西。要是罗大人愿意让出,我以后便会全力支持罗大人坐上尚书之位,进入内阁。”

“只要罗大人愿意拿出休书一封。”陆嘉学终于缓缓的、轻轻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想要罗大人的妻子——魏宜宁。”

他转过头,英俊的脸上有种毫不留情的从容,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

因为,他觉得罗慎远还不配。

罗慎远听了,蓦的一笑:“真是不巧了,陆大人要是说要我同僚的手脚,甚至是我父亲的性命,我说不定都会考虑一二。只是罗某的妻子,却绝无外让的打算。”

“实则罗某也没有与大人合作的打算。与陆大人合作,非要跟陆大人有过硬关系,陆大人才不会弃子。罗某的妻子还在家中等候,今日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就离开,门外已经有人撑好了伞等他。

“那罗大人可要小心了,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可说不准的。”陆嘉学道。

罗慎远只是背影一僵。陆嘉学这是想威胁他……他仍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嘉学没料到罗慎远会拒绝,他没想到这样个政客还有点感情。

大雨倾盆如注,看着门外的暴雨,陆嘉学把那种隐隐的疯狂又压了下去。这么多年了,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这么多年的浴血独行,如今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点尾巴。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既然如此,他索性也毫无顾忌了,直接抢人吧。

*

暴雨让罗宜宁也很担忧,加之罗慎远的确还没有回来。

临窗大炕上摆着楠哥儿的玩具,七巧板,老虎枕头,套娃。他撅着小屁股,把七巧板推来推去的玩,一会儿又亲热地回来粘宜宁,像长在她身上一样,藕臂一样的小手圈着她的脖颈,不停地叫姐姐。

林海如服了自己儿子了,这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了。不由拧着他的小鼻子说:“叫你三哥听到了,肯定要打你屁股。”

楠哥儿被母亲弄得愣愣的,林海如就噗嗤笑,觉得自己的儿子真好玩。

郭姨娘带着罗轩远过来给林海如请安,这事宜宁第一次看到罗轩远,他现在都跟着罗成章读书。

他已经十岁大了,有了点少年的样子。与宜宁陌生了不少,对林海如淡淡的,倒是对郭姨娘很好。郭姨娘吃桂圆干,他就帮着剥。

乔姨娘和原来一样,时常生病腿疼的不来请安。听说儿子今日回来,病也好了,腿脚也利索了。急忙忙地让罗宜怜扶着过来给林海如请安,就是想看看儿子长多高多大了。

罗轩远却和她们更陌生,对他来说,乔姨娘就是过年的时候总要给他送两件冬衣的,家里的一个姨娘。跟他来往的家里的公子,没有一个是在生母姨娘的名下长大的。他要是跟别人说自己有个生母姨娘,自己都抹不开面子。

乔姨娘看到他对郭姨娘好,魂不守舍的失落。

“还是你的法子好。”乔姨娘走了林海如就跟宜宁说,“这些年没得作妖了,儿子也不怎么认她。”

宜宁却向林海如告辞,罗慎远没有回来,她总是心不在焉的。

她亲自撑了伞,准备去影壁等他。

结果走到半路就和他遇到了,罗慎远看到她就皱眉:“简直胡闹——外面多大的雨!”她到外面来干什么!

他拿过她的伞为她撑起来,簇拥着她到了庑廊里。等进了屋子,宜宁才发现他的后背和侧肩全都湿了。罗慎远去净房里换衣裳,等出来之后看到她盘坐在桌边研究棋局。

宜宁看到他只穿着单衣。

早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看到结实的胸膛,她就避开了视线问:“三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罗慎远在她对面坐下来:“刚到工部上任没多久,事情很多。”

他拿了枚白玉棋子,也没怎么思索就放下了,轻而易举地破了宜宁的困局。问她:“在想这个?”

宜宁摇了摇头。她抬起脸,隔扇外是大雨倾盆。天色已经全然昏黑了下来,屋内点的烛火映在他身上,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到她面前。好像他挡在自己面前一样,风雨都是阻隔在外的。沉默无声,却很安稳。

“我叫丫头给你留了晚饭。你总不回来,大家都饿了就先吃了。”宜宁让丫头把饭菜端上来。

罗慎远却摇头,顿了顿他问:“宜宁,昨日你在祥云酒楼,是不是遇到陆嘉学了?”

宜宁收棋盘的动作一僵。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跳楼而逃?他是你义父,可是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罗慎远继续问。

他怎么猜到的!

罗宜宁沉默后说:“我不知道。”

罗慎远手指微缩,想到昨日没跟着她,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陆嘉学对宜宁的态度一看就不对,昨日若不定是陆嘉学试图轻薄,她跳窗而逃。以她的性子,是不会爬到石榴树上去摘石榴的。

看到他下颌紧绷,宜宁只能苦笑着说:“我是说真的,就连我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如果她能明白陆嘉学,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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