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好的刀,是一把尖刀。听说它薄如蝉翼、轻如鸿毛,连学步的小孩也拿得起来。

因为薄,所以阻力极小,拿在手里,能快到人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也因此极其锋利,能把一根头发丝纵向劈成三段,也能将人的脑袋砍下来,人却要走出十几步以后才能发现自己尸首分离。

这把刀是真实存在过的,它的主人曾经带着他走过了整个大陆。

它的主人生在森林覆盖的北方大陆,去过被冰原覆盖的极北,也走到过连着大海的东境,在一块礁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甚至他还到过城邦林立的南方、以及南方的再南方……

刀主人是个兽人,却只在搬东西干重活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化兽,他喜欢以人的姿态出现,天生的爪牙都被他藏了起来,当他不言不动、不露出兽纹的时候,简直就像个略微高大些的亚兽。

他是个刀客,从来认为,最好的刀只需要一侧有刃,刀背是什么,刀柄是什么,有多重,有多宽,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腰间的凶器就是那么的柔弱,轻轻一掰就断,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仍然是天下第一刀。

这把刀历经风霜,斩断过无数人的脖子、撕开过无数猛兽的咽喉,每一个凹槽里都有染血的魂魄浸润。

然而有一天,它还是断了。

世上没有什么刀可以永远不断、不卷刃,纵然出身再不凡、主人再爱护,它总是一种收割性命的凶器。

老人说,这些东西本是普通钢铁打造,但从被打造出来到报废不能用,终其一生,都沾满了煞气和戾气,因此有了生命。也因此……总有一天,它薄成一片刀背会难以承受,所以总是无法长久。

最好的刀,总是会断在它的主人手里。

青龙部落的大长老一直记得那青年人的模样,青年被带到大长老面前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肩膀上站着一只好像通灵性的鸟,叽喳乱叫着。

青年一条腿断了,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胸前,不自然地扭曲着,他们只能把他抬进来,然而他恍然未觉,只是低着头看着他那把断成了两截的刀,出神。

大长老看了他那把断刀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个能怠慢的人,他嘱咐部落里的人把他当成贵客,又找了医师去照顾他。

照顾了几天,医师告诉大长老,这个男人腿上是新伤,骨头断了,接上还能自己长好,可是左手却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算是废了,以后恐怕再也做不了什么精细的事了。

青年男人看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在青龙部落里住了五六天,为人虽然略显冷淡,却十分有礼,大长老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也能和他说上几句话——除此以外,他便一直在那里摆弄他断了的刀。

大长老只看了一眼那刀柄,便明了,问道:“你用的是左手刀?”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被绑成了一团,却麻木得不怎么感觉得到疼的左手,轻轻地点了下头。

大长老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突然开了口,他说道:“长老,你年纪大了,见多识广,你说人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可笑的错路上走呢?为什么有时候,你觉得花好月圆,却偏偏没有一个好结果呢?为什么待你好的人,你总是要忽视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日复一日,平淡得连想也想不起来,偏偏那些辜负你的,才是叫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恨得刻骨铭心呢?为什么我们能记得住的都是不好的事?”

大长老愣了片刻,手中习惯性地把玩着他已经摩挲旧了的骨牌,说道:“也许是因为稀奇吧?”

男人奇道:“稀奇?”

大长老道:“你平生遇到的都是好事,所以碰上一两件坏事,就会记个刻骨铭心,反过来呢,如果你平生遇见的都是坏事,碰上一两件好事,也是一样。兄弟,人和刀是不一样的,便是那些马上用的弯刀,看似盘旋而出,其实刀刃走得也是直线,可人不一样,人如果给蒙上眼睛,走着走着,就会走成一个圆。走着走着,你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还能分得清对错,说明你还不赖。”

男人沉默下来,用没有受伤的指尖摩挲着断刀的刀背。

大长老接着说道:“我一辈子没有走出过这小小的部落,论见识,比不上你走南闯北,只是我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走过的圆多了,慢慢地也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想得开了,也就没有青年人那么多的困惑。”

过了好一会,男人才轻声说道:“算了吧,不走了,我腻了。”

他对着大长老伸出手,问道:“给我看看你的骨牌行么?”

大长老将骨牌丢过来给他,男人用手掌托着,指尖划过那古拙的刻痕,将背面刻的字念了出来:“长安……长安,可真是个好愿望。”

他说完,用小匕首在断刀的刀柄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这两个字,随后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走到已是大雪纷飞的外面,口中说道:“我这刀,是九天外落到地上的神铁打造的,生而不凡,断也不该断得无声无息,我借你的‘长安’当个剑铭,行么?”

大长老便看着他跪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那断刀埋了。

生得石破天惊,死在无名冢。

不知为什么,大长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意,仿佛那被男人一捧土一捧土、混着大雪埋起来的不是一把废刀,而是个行至末路的绝世英雄一样。

男人自此便留在了青龙部落,他的腿渐渐地长好了,开始行动自如,也不再那么满身是刺,开始笑脸迎人,混熟了,众人只觉得这人喝酒扯淡无所不精,也是个颇为性情的汉子。

他平时便跟着武士们出去打猎,或者跟着医师学习草药的用途。

他的左手依然不大能吃得上力气,大长老一开始担心,然而后来发现,即使这个男人只剩下一个不大习惯的右手,他也依然是最有本事的勇士。有本事的人,谁都佩服,他很快融入了这个部落的生活……只是大家跟他熟归熟,却总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部落中有大的庆典,他从来都只是露个面、喝完酒就走,不多停留,除了大长老,和谁都是点头之交,面上过得去,有漂亮的未婚姑娘偷偷喜欢他,托人去探他的口风,叫其他小伙子眼红了好一阵子,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推了。

他每日闲下来,有时候会找大长老坐一会,听大长老唱一些古时候传下来的旧歌谣,要么就自己一个人跟他的鸟呆着——坐在屋子外面的一个小土包前面发呆喝酒,或者默不作声地锻炼着自己仅剩的右手,这个时候,这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就会显得心事重重,往日里温和的眉目里凝着说不出的煞气,就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凶兽,偶尔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也能让人心惊胆寒。

至于男人叫什么,他仿佛提起过,只是时间长了,大家都叫他“用右手的那个”。

直到春夏过去一轮,北方大陆又迎来了冽冽寒冬。

这一天,有一群人找到了青龙部落,当班的守卫通知了首领和长老们,没敢放他们进来——来的一水的兽人汉子,身上带着铁甲的护具,一个个眉间都杀气腾腾,虽然言语还算客气,声称来找人,可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守卫只有两个人,都刚成年没多久,紧张得要命,唯恐对方突然发难。谁知这些人竟然好说话得很,不让进就不让进,安安分分地原地坐了下来,等着他们的首领和长老。

首领很快带着一众长老出来,刚好,这一天部落里的勇士们都出去打猎去了,首领不愿意起冲突,于是客客气气地问道:“诸位来,是要找谁?”

领头的人头上已经落了一层小雪,看起来就像白了头发一样,他低下头,用有礼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口气说道:“我听说北释到了这里,他是我兄弟,我们一直在找他。”

首领听了这话,莫名其妙,问长老:“北释?北释是哪个?”

大长老低声道:“就是‘用右手的那个’。”

这话原本是没什么,十个人有八个人都是用右手的,可对方那一队人听了,却顿时都变了脸色,领头的那位甚至有些失措,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道:“他……他的左手怎么了?”

大长老道:“治不好了,他今天外出打猎了,也应该快回来了,诸位要是不介意,可以到里面等,实在太冷了,我叫人给你们烧一壶热酒喝。”

领头那一个人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愣了好半天,才摇摇头,谢绝了大长老的好意,说道:“多谢你们,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首领和长老们见人家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劝,寒冬腊月的,谁也不愿意陪着这群远道而来的疯子在这挨冻,于是转身要回去,那领头的人却叫住了大长老,问道:“长老,他的左手,是真的……”

大长老说道:“治不好了。”

那人的目光一瞬间黯淡了下去,不再吭声。

可是那一天,北释却没有跟着打猎的勇士们一起回来,他似乎先得到了消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只有跟他一同出去的人带回了一只大鸟,那鸟像是认识这些已经快要化成雪人

男人们,不等人说话,便扑腾着翅膀蹦到了领头的男人肩膀,用脸亲昵地去蹭男人已经冻得发青的下巴。

跟他一同出去的人指着那只鸟说道:“哦,这鸟是你的啊?用右手的那个兄弟说了,叫我跟鸟的主人带个话,他说他没脸见你,就走了,你也不用找他,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叫这鸟去带个话

他必定百死不辞,要是没事,就不要找他了,不然下次你就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嗯,还有什么?”

年轻的兽人勇士抓了抓头发,想不起来了,于是摊摊手:“没了。”

那些找来的人在天黑之前,便失魂落魄地走了,守卫看着那大鸟被领头的人抱在怀里,坚实的手臂替它挡了风雪,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大长老终其一生,都再没有见过那个“用右手的人”,只是偶尔到他住过的小屋前面转一圈,看看那无名的刀冢,感慨一番——以后再没人听他唱那些词句不通、来源不详的古老歌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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