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号,星期天。

听见惨叫之时,水穗正醒着躺在床上。从那之后她就没怎么睡着,昏昏沉沉地迎来了黎明。

水穗看了看时钟,指针正指向七点左右。她爬下床,迅速地换上衣服跑出房间,正好碰上佳织乘着轮椅行驶在走廊上。她从身后向佳织道了声早安。

“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水穗问道。

“好像是铃枝阿姨的声音。”

佳织不安地回答道。“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快去看看吧。”

水穗和佳织乘坐电梯下楼,全员基本上都集中在了客厅。青江,静香,永岛……还有近藤夫妻两都在场。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铃枝身上,她好像是刚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来,只见她面色蜡白,好像被中了邪似地怵立在原地。

“老爷他……”她颤抖的嘴唇中,漏出呆滞的声音。

“老爷他……死了。”

下一瞬间,一阵奇妙的空白时间流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毫无反应地呆立当场。

最先采取行动的胜之,他推开铃枝,用与肥胖身躯不符的敏捷动作跑下楼梯,永岛与青江也跟在他身后。水穗正想跟着下楼,“骗人的……”佳织颤抖的哭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到楼下,眼前音乐室的门半开着。胜之带头,水穗一行人进入室内。

水穗看到现场的状态,不禁伸手捂住嘴。永岛他们也不禁瞠目结舌。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胜之硬挤出声音说道,其余的人都哑口无言。这时剩下的和花子数人也来到了房间里,和花子看到眼前的惨状不禁发出悲鸣。

宗彦倒在安置在房间一角的架子前,上半身卧伏在地,腰部以下的身子扭向侧面。长袍的右腹部分染满了血。拼图的碎片散落在他身上以及周围,就像在装饰着他的尸体。看现场状况,这些拼图似乎是从架子上掉下来的。装拼图的箱子也倒在了一旁,盖子落在录音带盒子前面。仔细一看,那个小丑人偶也被安放在那里,拼图箱的盖子正好盖在了装人偶的玻璃盒上。盖子上的标题为“拿破仑的肖像”。

宗彦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但给予众人冲击的却不仅于此。宗彦的一旁,还躺着另一具尸体。这一具尸体以蹲伏的姿势倒在宗彦身旁,胸口上插着一把刀。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胜之口中再一次吐出同样的台词,“为什么三田理惠子也死在这里?”

警察们在做现场搜查的时候,水穗一行人回到接客室。胜之与和花子并排坐在沙发上,水穗永岛和青江坐在他们对面。水穗身旁是坐着轮椅的佳织。佳织到刚才为止一直白到发青的脸色,现在终于恢复一些血色。

松崎稍稍远离众人,站在窗户旁的架子前。架子上安放着宗彦还没完成的“鹅妈妈”拼图。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嵌着拼图碎片。

一时间整个待客室陷入沉默,在场所有人都思绪万千,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所想。

此时水穗想起昨天下午在这个房间里的事,那个叫悟净的人偶师所说的“悲剧小丑”传言,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水穗离开音乐室之时,拼图箱盖还是盖在小丑人偶头上。她一想到那张令人不舒服的脸,内心里就感到一丝恐惧。

——话说话来,今天那个人恐怕会再度来访。但现在可不是谈论那个人偶所有权的时候了。

悟净得知事件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水穗的大脑被这种不合时宜的想象占据。

“真慢啊。”胜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大家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我指的是事件听取。”他说明道。

“这种事情真的要那么花这么长时间吗。”

现在,静香和第一发现者铃枝,正分别接受着警察的询问。

“因为死者是个大人物啊。”

青江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满脸幸灾乐祸地说道。

“今天是星期天不会出报纸,但明天的报纸一定会把这个事件登在头条上。只要世间一关注起这个事件,作为警方就越想尽早破案。所以他们从以开始就会全力彻底搜查,就算只是小小的事件听取,一定也会细致入微的。”

“我们会被问到什么样的问题呢?”

松崎停止摆弄拼图,带着不安的表情点燃香烟。一行人只有他和胜之在抽烟,但仅仅他们两人吐出的烟雾,就让整个房间的空气混浊不清。

“大概是人际关系或叔叔最近的举动一类的问题吧。”青江再次回答道。

“松崎先生你应该会被问到关于公司里的事吧,比如说最近公司有没发生什么变故一类的。还有就是,昨晚的行动。”

“昨晚的行动?”胜之面带疑惑的表情反问道,“你是说社长昨晚的行动?还是说……”

“当然是所有人的行动了,这还用的着问吗。他们一定会分别讯问我们,然后细致入微地从证言中寻找矛盾。一旦发现不自然之处,就追根究底。这就是警察的破案方法。放心啦,大家只要做到句句属实,警察自然不会找碴。但若有人言行可疑的话……”

说完,青江环顾在场众人。

“听你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杀了那两人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胜之表情扭曲,正面盯向青江。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说的是,警方会考虑到一切的可能性。”

“你也到音乐室看过现场状况了吧?事态一目了然,一定是三田杀了社长之后自杀。也就是说,这完全是殉情。”

胜之开口阐述出自己的想法之后,似乎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重重地点了点头。

“殉情?真是古老的说法呢。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

青江的口吻显得绰有余裕,惹得胜之一阵无名火起。

“那状况表现的还不够清楚吗?社长侧腹被捅,而三田在一旁用刀子插进自己胸口。”

青江摇头表示不认同他的说法。

“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谁都可以做,三流电视剧都常有这样的桥段。再说了,杀人动机是什么?”

“动机肯定是有的啊。那两个人之间……咳,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

胜之果然还是顾忌一旁的佳织,含糊其辞地故意咳嗽一声。

“但这称不上是决定性的根据吧?”

“确实如此,但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是最高的了。”

“现场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永岛略带顾忌的插嘴问道。水穗感到他在此时开口,并不是想陈述自己的看法,真正的意图在于扯开二人的话题。

胜之等人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也就是说……”永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会不会是强盗所为……”

“我认为这种观点更有说服力,但得先调查一下门窗是否有被动过手脚。”

看到青江比较赞成永岛的观点,胜之郁闷地拧灭烟头。

“但是话说回来……”

松崎诚惶诚恐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三田会在这里?她应该在昨天傍晚时回去了啊。”

“肯定又被宗彦先生叫来了吧。”

至此一直保持沉默的和花子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她并没有称呼宗彦为义兄。

“你说是社长叫来的?在那大半夜里?”

对胜之的反问,她俯着身子明确地点了点头。

“对啊,他经常偷偷从后门把三田小姐招进家,两人在音乐室见面。有时还一直呆到天亮……”

说完,和花子像是要抑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铃枝姐和我说的,那个女人的车有时候会一大早出现在停车场里。我还以为昨天是姐姐的四十九日,那个人多少会自律一点,没想到……”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胜之示意性地瞥了坐在房间一脚的佳织一眼。佳织双手交叠在腿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一旁的水穗对宗彦的胆大妄为有了个全新的认识。母亲琴穗曾经说过,幸一郎去世后,宗彦的偷情行为只是显现出一些萌芽而已,而赖子的死好像让他的不伦之举变本加厉。

过了一阵子,静香终于回来了,她身边还跟着个身材肥硕的寸板头男人。静香沉默地坐下,闭上双眼,如石像般纹丝不动,就像是在拒绝他人与自己说话。

和他一起来的男人环顾室内一圈后,视线停在近藤夫妇身上。

“请问方便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胜子与和花子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这个警察。

“我们两个一起?”警察沉默地思索片刻,“那么先从先生开始吧。”

正如青江所言,警察似乎打算逐个询问。

胜之和警察刚要离开房间,“哎呀!”房间一角传来惊叫声,伴随着物体落地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松崎手持拼图框傻站着,脚下散落着拼图碎片。

“我只是觉得这东西放在这里太障人了,想把它移到其他地方……”

松崎蹲下开始收拾碎片,水穗也站起身去帮忙。“鹅妈妈”的画损毁大半,但从剩下的些许部分中还是能看出它的原型。

“我看这幅画快要完成了,想试着完成它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只差一点点了……这下倒好,功夫全白费了。”

松崎用粗短的手指拾着地上的碎片,低声嘟哝道。

“这是拼图吧?”

警察看向地板上的碎片,“案发现场也散落一幅叫‘拿破仑的肖像’的拼图碎片,竹宫先生似乎兴趣与此。”

“他昨晚还在这个房间里拼这幅拼图呢。”

胜之补充道。“他喝了酒后就更痴迷了,把我们的对话当做耳旁风。真是搞不懂这玩意到底哪有趣。”

看来昨晚晚餐后,宗彦和胜之等人有到接客室来饮过酒。水穗记得昨晚铃枝也说过,胜之他们还陪宗彦一起玩拼图来着。

“我们刚才到竹宫先生的房间里调查过了,那里也摆着一幅未完成的‘拾稻穗’拼图。”

说完警察转向胜之再次催促道,“那么,麻烦你了。”胜之轻轻点头,和他一起离开了接客室。

此后在场众人被逐个叫出,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是水穗。询问地点在食堂。

两个警察负责对水穗的询问。其中一个是刚才那个肥硕的警察,他叫山岸。另一个是个名叫野上的高瘦警察。山岸年过四十,野上看上去在三十左右。两人都摆着副不容欺骗的表情。

“昨晚您大概是几点回房间的?”

山岸用威压感十足的低沉声音问道。

“应该是刚过十一点吧。”

“就只有您一个人吗?”

“不,佳织小姐和我一起。”

山岸点头。这信息他们应该已经从佳织口中听到过了。

“之后您一直呆在房间里没有出去吗?”

“嗯,佳织陪我聊天到十一点半,我把她送回房间之后,洗了个澡就睡觉了。”

“夜里有醒来过吗?”

“有。”

听到水穗的回答,两个警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大约在几点醒来的?”山岸问道。

“准确时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是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到楼下拿了罐啤酒,回房间时是三点。”

“你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吗?”

“不是的,只是睡不好而已,也许是因为暖气太热了。”

水穗仔细琢磨之后,选择了这种慎重的回答。

“这样啊……确实,是有点太热了。”

山岸环顾室内,“您下楼拿啤酒事,有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事?比如说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东西,见到什么人。”

“我刚醒来打开窗户时,确实有些让人在意的事。”

水穗把宗彦房间透出灯光的事告知两个警察,他们不禁兴奋地向前凑过身子。

“那灯光大概持续了多长时间?”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持续了十几秒吧。”

“有在窗户里看到什么人影吗?”

“没有。”

“之后到您睡着前,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哪怕只有一声也好。”

“很抱歉,我的房间在南侧,就算有什么动静我也听不到的。”

两个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水穗话的意思,但山岸马上就理解点头。

“原来如此,案发现场是宅邸北侧的地下室,离您的房间最远啊。”

一旁的野上记着笔记,点了点头。

“那我们把话题往回拉一些,您昨晚十一点回房间之前,宗彦氏在哪里做什么您知道吗?”

水穗指尖顶着嘴唇,脑海里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他在那之前已经到接客室去了。”

警察点头。

“您知道宗彦氏昨晚打算深夜到音乐室去吗?”

“不知道。”

“他有这样的习惯吗?”

“我不清楚。”水穗摇头回答道,她看向两个警察。

“其他人——比如说叔父他们,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

两个警察没想到会被反问,面部掠过一瞬间的惊讶之色。

“其他关系者都知道宗彦氏有睡前到音乐室听一两个小时音乐的习惯。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明宗彦氏并昨晚似乎没有去音乐室。好多人都目击到他离开接客室后直接回房间了。”

“也就说是,伯父是在大家睡着之后,偷偷离开房间到音乐室去的?”

“只能这样理解了。你刚才也说过,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宗彦氏的房间透出过灯光。他也许就是在那时离开房间的。”

水穗脑中回忆那时的情景。若真如这个警察所言,自己如果早点下楼取啤酒的话,事态也许会发生变化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山岸故意清了清嗓子。

“您离开这个家好像有一年半了,听说你是出国了。”

“是的。”

水穗点头答道。“我在澳大利亚呆了一年,最近才刚回国。亡父朋友公司在那边有开分公司,我就在那儿工作。算是社会实践。”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都说如今的女性行动力强。——也就是说,在回国之前您都没和其他人见过面咯?”

“是的,但是佳织会经常来信向我汇报现状。”

“您和宗彦氏一年半没见了,见面后有进行过怎么样的交谈?”

“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交谈,比如说有没有结婚什么的。我也都是在凑合应付,伯父也对我的事没多少兴趣。”

“您对宗彦氏的印象如何?他和以前比起来有什么变化吗?”

“不是很清楚哎……”水穗歪着头表示疑惑,“看不出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吧。”

“三田理惠子小姐——也就是死在宗彦氏一旁的女性,您和她以前见过面吗?”

“昨天是初次见面。只是做了简单的寒暄而已,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交谈。”

“这样啊……”山岸点头表示理解。

“顺便问一下,您对本次的事件有什么线索?比如说……”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相互摩擦,“比如说,有没有憎恨宗彦氏,把他当做眼中钉的人存在?”

“憎恨伯父……”

水穗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几张脸。而山岸好似看透了她的微妙心思,站起身向她凑去。

“有这样的人吗?”

但是水穗摇头:“没有,我完全没有头绪。”

警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盯了她苍白的脸一会儿,再次沉沉地坐回沙发上。

“您对这个事件相当冷静呢。青江先生……是这么称呼没错吧?虽说那个人也很镇定,但还有一种让人感觉到异常的冷静。”

水穗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缄默不语。

“恕我直言,不仅仅是你,这个宅子里的全员都显得有些太镇定了。但是当然啦,你们的内心里一定对宗彦氏的死感到伤心吧?”

水穗看着警察,而警察径直面对她的目光,好像是在等着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嗯,大家当然都从心底感到悲伤。”

水穗的语气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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