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左挑右选,犹豫再三,最后决定穿上那件耐看的酒红色针织连身洋装。穿上去一看,那裙子短得令她尴尬,本想作罢,可是磨蹭了半天已经没时间了。无奈之下,只好心一横,抓起外套就出门。

在地铁车厢里,她一直注意自己映照在窗玻璃上的模糊身影,差点忘了在赤坂见附那一站下车,离约定的傍晚六点还有十分钟。她叩叩叩地快步踩着靴子一路走到高塔饭店,在大厅入口,她发现从旋转门走出来的年轻上班族在与她错身而过之际还回头看她,这让她不禁有点得意。那眼光绝非“这女人怎么打扮得这么奇怪”,而是充满了激赏。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用那种眼光追逐。

二楼夹层和顶楼都设有餐厅,不过浩一指定的餐厅在二楼夹层,主打的好像是义式料理。淳子面对前来招呼的服务生,还来不及报上木户的名字,已发现浩一坐在面向庭园的窗边四人座,正朝她轻轻挥手。今天,他果然也穿了一身休闲却很昂贵的服装。

“沿路没被一大群苍蝇骚扰吗?”淳子一落坐,他就开心地说,“比方说对你吹口哨之类的。”

淳子趾高气昂,装出若无其事貌。一头刚烫过的发型在脖颈之间轻柔晃动。

“那个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

“那件衣服也是,你总算肯拆开我送的礼物了。”

“正如你所说,这等于是一种制服,工作用的。”

“那,在公寓里又会恢复之前那个不起眼的小淳?”

“对呀,那才是我的真面目。”

“看来下次我得送你一间大楼公寓才行,住那种高级住宅区,你在家里就不敢随便乱穿了。”他微微地耸耸肩。“不过如果跟我一起住会更省事。”

听起来不全然是开玩笑,而且他的语气显示,他知道淳子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淳子只是抿嘴朝他一笑。

“谈公事吧。那孩子会来这里吃饭吗?”

“她们预约了六点半。”说着便叹了口气。“正值发育年纪,老是吃外食不是好事,还是应该吃妈咪亲手做的菜,长得才会健康啊。”

“另一个成员什么时候来?”

“照理说也该来了……”他抬起下巴,瞥向入口。“可能是路上塞车吧,今天是假日嘛。”

“是吗?”

“是天皇诞辰纪念日。你没发觉?”

“我现在又没有上班。”

“那,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淳子笑了。“就算再夸张,也不可能不知道,当然是平安夜。”

“就是嘛。”浩一说着轻轻摊开手。“什么日子不好挑偏偏挑平安夜,这可是我们俩共度的第一个平安夜,组织居然安排了工作,有这种不解风情的上司还真倒霉。”

“少胡说了。”

店内已坐了八成满,四周充满了愉悦的喧闹声。安详、富裕、奢华。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的气味,闻得到人们的“满足”。那是早已习惯这种气氛的人感受不到的气味,只有像淳子这种初次推开这扇门的外来者,才能察觉这种气息。置身其间,与浩一这样理所当然地对坐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倏然令淳子有点恍神。

“怎么了?”

抬眼一看,浩一正微微倾着头凝望她。

“没什么。”淳子摇摇头。“只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因为我一直过得很穷困。”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况且,你马上就会习惯了。”浩一说着,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消失得很仓促。“——来了。”

淳子身子一僵,她克制着自己,避免动作太急,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瞥向浩一的正前方,随即愕然愣住。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堆出殷勤笑容朝他们的桌子走近。

“嗨,不好意思,迟到了。”那个男人说,“路上塞车。”

浩一仰望男人,表情非常僵硬。正因为如此,淳子才会以为是仓田母女。太奇怪了,明明是自己的伙伴,浩一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紧张、惊讶的表情?

“我可以坐下吧?”男人俐落地拉开椅背,嘿咻一声就坐了下来。“目标好像还没到吧。”

浩一眉宇深锁、表情依旧僵硬,低声说:“是你?”

“对,是我。”

“怎么会是你?”浩一的语气听起来近乎指责。“你跟这次的任务应该无关吧。我可没听说你有参与,怎会……”

“原来的负责人临时生病。”男人耐心地解释。“所以才把我找来,因为一时派不出人手,我也是在几个小时以前临危受命,不过关于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已经上过课了。没问题的。”

“就算如此,也未免太快了吧。”

男人迅速摊开雪白的餐巾,一边塞进胸口一边以笑容回应。“不是有此一说吗?坠马之后,等伤势一好,就得尽快上马,不然会造成一辈子不敢骑马的心理障碍。就是这个道理。”

“搭飞机也有这种说法喔。”淳子不疾不徐地说。“如果受到惊吓,最好再搭一次。”

此时,男人才首度与淳子四日相接。那张脸看起来很慈蔼,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他的年纪与淳子过世的父亲差不多。一身看似不贵的西装,内搭一件手工编织的红色羊毛背心,看起来就像日本典型的好爸爸、好丈夫。

“你就是淳子小姐吧?”

“对。”

“果然一如传闻中漂亮。”

男人观察淳子的视线并不会令人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淳子却突然感到一种古怪的不协调。这个人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正在对照我以前与现在的样子。

“请问……”淳子微微倾身向前。“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当地一声,浩一差点碰倒餐前酒的酒杯。

“我来介绍。”浩一慌忙把杯子重新放好,笑着说,“这位老爹就是第三号组员。”

“请多多指教。”男人说着鞠个躬。“我会努力不拖累两位。”

“你只需要提供情报,任务交给我们负责就行了。”

“那可不行,上面也吩咐过我。毕竟,这是淳子小姐第一次出任务。”

“她没问题的。”浩一以气愤的语气急促地说,“起码比你强多了。”

“我想也是。”

男人的眼神再次回到淳子身上。淳子感觉他又在重新观察她。

“对不起,还没请教贵姓……”

浩一打断淳子的话。“这位老爹跟我们不一样,他不用名字,大家都喊他绰号。我是不清楚这有什么好坚持的。”

“请叫我Captain(船长)。”男人说道。

“跟他本人很不搭调吧?”

“那倒不会……”淳子微笑。“不过,如果不介意,能否把这个绰号的由来告诉我?是因为喜欢大海?还是有一艘船?”

“不不不。”Captain边摇手边摆头。“我哪有那么厉害。”

“他只是在装酷啦。”

“你别插嘴嘛,我在问Captain。”

Captain打圆场似地朝浩一一笑,然后看着淳子。“我有女儿和外孙。他们住在海边,母子俩都很喜欢船,尤其是我外孙。”

“多大了?”

“四岁。一开始是这孩子先喊我Captain。我有个朋友真的是观光船的船长,那家伙来我家玩时,我开玩笑地戴上他的帽子,再加上我女儿说‘外公在咱们家最伟大,所以外公是Captain’。”

“真是温馨。”

“像我这种人,其实不管在家里或在外面一点也不伟大。”Captain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愉快的语气中带有一丝阴影。“所以,我答应过外孙,总有一天一定会买艘真正的船给他,就算船很小也无所谓。到时候,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船长。”

曾经答应过……。唯有这句话他用的是过去式。淳子微笑,却犹豫着该不该再追问下去。浩一将目光瞥向庭园,不愿加入对话的模样也令她狐疑。他在使什么性子呢?像小孩子一样。

“服务生来了。”浩一松了一口气似的,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说道。而Captain好像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点好简餐与葡萄酒,服务生便离开了。几乎在同一刻,浩一又说了声“来了”。悄悄一瞥,这次果真是仓田母女,而江口总子也一起来了。

“她们总是一起行动。”Captain一边观察被带往后方桌位的三个人一边说,“所以,这一次才需要木户老弟出马。”

淳子着迷似地凝视着仓田薰。她是个纤细瘦弱的少女,看起来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还小,清丽的脸庞上缺乏生气,也看不到少女应有的活泼表情。

母亲一边坐下,一边对少女说了什么。顿时,少女的脸上露出笑意,那笑容之开朗足以照亮周遭。江口总子也说了什么,这次三个人一起笑了。虽然听不见声音,少女娇笑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楚。

“你一直盯着人家,会被发现的。”浩一嗫语。淳子点点头移开视线。

淳子三人一边用餐,一边低调地确认步骤。三人表现得很镇定,仿佛忘了目标人物与他们共处一室。

“她们的房间是顶楼套房,三十楼的二十五号房。”Captain说道,“明天晚上八点半行动。她们已经在顶楼餐厅预订了位子,六点会过去吃圣诞晚餐,应该八点以后才会回房。母亲带着小孩,就算是平安夜,晚饭过后也不可能外出。”

“江口总子也会陪着他们?”

“是的。”

“如果去顶楼套房,外人不会被检查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平安夜嘛。这是饭店在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对吧?饭店里除了房客,还会有许多客人。不过,为了谨惯起见,我跟你们还是个别搭电梯上楼。”

“就算敲门,她们也不会马上开门吧?”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Captain浅笑道。

“我这种小老头看起来很安全。此外,我们昨天才得知,江口总子为了保护小薰,还找了警察商量。”

浩一皱眉。“哪里的警察?”

“说到这个就有趣了。是荒川分局,一个三十几岁的搜查课刑警牧原,目前还没查清楚他的底细,就算我们调查能力再强,毕竟从昨天到现在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们有私交吗?”

“也许吧。说不定是什么表姐的儿子之类的。昨天下午,他们好像在饭店的咖啡厅碰面,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据说是个中年妇女,不过还没确认她的身分。据说那女人一走出饭店就自行搭地铁离开了。”

“或许那个女人是江口总子的朋友,就是她把刑警带去见江口的。”

“有可能。至于牧原,开车离开饭店以后,过了一个小时又回来,他来找江口总子,然后两人一起上楼,好像还进入套房见到了仓田夫人。他在上面待了快一个小时,据说还是夫人陪他下楼的。”

“总觉得很烦耶。”浩一皱起鼻子。“以前我可没听说警方会介入,现在都不太想动手了。”

“唉,别这么说嘛。关于这个牧原刑警,我倒觉得不用看得太严重,反正他一个人也成不了气候。基本上,仓田夫妇为了离婚和争夺小孩的监护权,这本来就是警方最不想介入的典型家庭纠纷。”

“明天,我们把小薰带走以后的掩护行动安排得怎样了?”

“仓田和他的律师会负责,不用担心。”

“饭店的人不会起疑吗?”

“就算起疑心,他们也不能怎样。”

计划很简单。Captain自称是“牧原刑警派来的组员”,骗江口总子开门。接着,浩一立刻对她“施压”,然后控制她,让她告诉仓田夫人——夫人,牧原刑警有急事找您,他说不方便小姐在场,您能不能到大厅一趟?我留在房间里陪小姐。

夫人听了一定会下楼,就算起了疑心,只要趁她接近江口总子时,稍微向她“施压”就行了。

到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宛如傀儡的江口总子和仓田薰了。

“我们需要借重淳子小姐的力量把小薰安全带走。”Captain说道。

“请你告诉她,你也是异能者,让她安心;也请你让她了解我们只是想帮助她,她父亲是真的打从心底担心她。”

“好像很困难……”

淳子说着,再次悄悄转头看仓田薰。少女意兴阑珊地动着叉子,好像没什么胃口;夫人正在喝酒;江口总子一边跟夫人说话,一边频频用指尖玩弄胸前的项链坠子。

“仓田夫人的酒量不小耶。”浩一咕哝。“那不是名门贵妇的喝法,感觉好像是最近酒量变大了。”

“撇开小薰不说,那她该怎么办?把她扔在这

里吗?”

“仓田先生会在大厅等。夫人一旦得知小薰已被仓田接走,也只好乖乖听他的了。”

淳子突然感到不安。“仓田该不会对她动粗吧?”

Captain摇头。“绝对不会,只是要帮她解除现在的压力。”

淳子定睛凝视Captain,接着将视线移向浩一。浩一挑眉,并扬起嘴角。

“我说啊,冰山公主。”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纯粹是站在正义的这一方。”

淳子凝视了他半晌,也学他挑起嘴角一笑。

Captain笑了。“你们俩好像蛮投缘的。”

“托你的福。”浩一说。

“年轻真好。”Captain不胜感怀似地低语。“有很多时间挥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淳子觉得他在哀悼失去的东西,然而那并不是他的青春。Captain在哀悼什么?他失去了什么?说不定,那和他现在加入“守护者”有关。

“她们要走了。”

浩一的声音令淳子抬眼。仓田薰正依偎着母亲步向出口,夫人好像有点醉了,少女正搂着母亲的柳腰搀扶着她。

(晚安。)

淳子在心中对少女呼唤。

(明天就能见面了。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那孩子是我的妹妹。”她小声地低语着。

Captain先行离开,淳子与浩一伪装成情侣,在饭店里逛来逛去,也试着上去套房所在的那层楼。他们一路漫步到那个房间附近,然后搭电梯到顶楼的酒吧。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淳子喝了他点的鸡尾酒,那酒液的颜色很漂亮,喝起来顺口甘甜,可惜名字太长了她记不住。

他们不再谈论公事。浩一开车,所以不喝高浓度的酒精饮料,不过他亢奋得就像喝醉了一样,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及家人、现在的住处、以前养的狗、现在养的波斯猫“Vision”……,让淳子一点也不无聊。

“猫咪养在哪里?代代木的公寓?还是河口湖的那栋房子?”

“跟着我四处走动,总不能丢下她。”

“你倒是挺温柔的。”

“咦,这是赞美?还是吃醋呀?”

淳子抓起榛果壳朝他扔去。

“Vision是母的嘛,也难怪你会吃醋。波斯猫又特别性感。”

“一定很高傲吧?”

“简直像个女王。”说着,他笑了。“我是她的仆人。”

“真想看看你在猫咪面前点头哈腰的模样。”

浩一支肘倚着吧台看着她。“那,要来我家看吗?”

淳子捧着杯子,盯着他半晌,这才初次发现——这个人的眼珠颜色好淡,右眼皮上方隐约有一道长约两公分的伤痕,可能是小时候赢得的勋章吧。

“你眼睛上面的伤是怎么回事?”

浩一几乎是反射性地抬手抚摸伤痕。“这个?你猜怎么来的?”

“爬树摔的吧?”

“很遗憾,我是都市小孩。这是骑脚踏车摔的啦。”

“天哪,你的运动神经这么迟钝?”

“没礼貌,我可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下斜坡耶。”他笑了。“结果一头撞上垃圾箱,附近邻居急忙通知我爷爷,他已经退休了,整天待在家里,不太能走,平常都要拄着拐杖,只有那时候健步如飞。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从垃圾堆里拎出来,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笨小子!’。”

淳子咯咯大笑,她想像得到那一幕。

“你越来越会转移话题了。”

淳子看看杯子里,已经空了。

“还要再来一杯吗?”

淳子把杯子放回吧台。“不了,我想去别家店。”

“啊?”

“我知道一家店。”她滑下高脚凳,拉起浩一的手。“离这里不远。”

淳子没记错,“Parallel”还茌老地方。隔着窗户,看得到客人谈笑及桌上的烛光。

“霓虹灯修好了耶。”

淳子推开玻璃门进去之前,抬头仰望上方。“以前来这里时,P那个字母的灯坏了。”

“感觉好像是一家快倒闭的小钢珠店。”

桌席都客满了,他们还是坐吧台。浩一点了一杯义式浓缩咖啡,淳子也有样学样。

“你可以喝酒啊。”

“我可不想在喝醉时被占便宜。”

他好像被这句话伤到了。“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他们陷入沉默,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不,我们俩算是吵架的情侣吗——淳子想。“我以前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她呢喃着,凝视桌上静静摇曳的烛火。“店里面点了很多蜡烛喔,我就是喜欢这一点。”

“的确很美。”

浩一倏然环视四周。

“可是,这里好像不太适合一个人来吧?”

“是啊。所以,有一次是跟别人来。”

浩一停顿了约五秒的时间,才问:“跟多田一树?”

淳子对着蜡烛点点头。“对,就是他。”

她娓娓道来。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她在店里,当着多田一树的面点燃烛火,接着又引火烧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宾士轿车。当时,多田一树相当惊讶,淳子对于吓到他深感抱歉,但是看到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大变,却也感到有点骄傲……。浩一并没有打断淳子的追忆,不过他和淳子一样,眼神飘向远方。

杯子见底了,话题也聊完了,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一半。

“喂,你猜那是什么?”淳子动动手指,指着藏在吧台后面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座个很高的烛台,上半部做成心型,上面可以插放许多蜡烛。没点火时,看起来就像舞台后面的大道具一样简陋。

浩一苦笑。“那不是喜宴上替新人点蜡烛的玩意儿吗?”

一名服务生听到他们的对话,停下擦拭玻璃杯的动作朝他们微笑。

“明天会用上。”

“什么意思?你们这里要办喜宴吗?”

“不是,因为明天是平安夜,本店会有很多情侣客人光临。我们觉得放上这个比较浪漫。情人节也派得上用场喔。”

服务生返回工作岗位,浩一小声嗫语:“真是邪恶的商业主义。”

淳子望着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逐一细数,总共有二十支。

今晚,浩一大概不会主动挑逗了吧。虽然他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淳子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不安与寂寞的渴望,那与她累积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一模一样。长久以来,淳子从未被安抚,也没被哄过。

她想起今天下午,一边浏览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说话时,感到何等的旁徨无助。她想起那一刻有多么想念他,彼此相识虽然才十天,却已共同拥有时间所无法取代的东西。

她也想起刚才在饭店酒吧,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伤到他,那也是她故意的。

“不知道Vision会不会喜欢我。”淳子说。“你猜呢?”

浩一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他那率真的惊讶反应,温热了淳子的心。

她坦率地微笑。

“你看。”

她指着那个烛台。浩一转头,一看不禁瞪大了眼。

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全都点燃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在我们独处时,你要逗我笑。”

淳子本想保持微笑,可是接下来说的话太哀切,令她不禁嘴唇颤抖。

“可是你自己不能笑,你不可以笑我。”

她感到浩一在吧台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怎么会笑你。”他说,“我保证。”

他的确说话算话。在他那温馨舒适的住处里,在那张令人诧异的整洁大床上,淳子开怀大笑,从近距离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眸;不笑的时候则感受着他的唇,感受唇瓣下的贝齿;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小伤痕。浩一把每道伤痕的由来解释给她听,不过两人到了最后已无心去管了。你骑脚踏车摔过几次?骨折几次?脑袋撞过几次?坐过救护车几次?伤害过自己几次?亏你现在竟然还能平安无事……

全都是因为你太寂寞了,如同我凌迟自己的心活到今天,你也是靠着凌迟自己的身体活到现在。因为无法原谅异于常人的自己,因为这份不请自来的天赋太过沉重,因为无人伸出援手。

可是今后,有我陪你。

起先,浩一抱着淳子,等到两人坠入梦乡时,却是她抱着他。宛如母亲;宛如爱人。

淳子隐约感到某种动静,窗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悄然起身,浩一枕着枕头熟睡,她四下张望,寻找可以遖身的衣物,看到他的衬衫就在脚边,遂随手捡起。

她轻巧地溜下床,蜷缩在房间角落扶手椅上的Vision耳尖地惊醒,金色的眼睛闪过光芒。淳子朝着融入寝室暗影的猫咪剪影,在唇上竖指,轻声嘘了一下。

“不可以吵醒你的主人喔。”

她一边套上衬衫,一边走近窗边,试着拨动百叶窗。果然一如她所料,下雪了,气象预报难得这么准。

大片雪花纷飞,大概之前下过雨吧。淳子就算伸长脖子,从这个高度也看不到地面,家家户户的小小屋顶尚未染白,这场雪应该刚下不久。

(明天会是个白色圣诞呢。)

闪过这个念头,她倏然微笑,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会和这么浪漫的字眼扯上关系。

她把头靠着窗框,凝视着不断飘落的雪,起先觉得很冷,但后来就麻木了。之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事、过去的记忆、今晚初次掏出的感情及各种影像全都在她脑海里交织纷陈,映现,消失,再映现,最后这些片断唐突地在某处聚焦,赫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哭了。

“在干嘛?”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她被浩一从背后抱紧,对方的脸颊贴上她的脸。霎时,她像触电般惊愕跳开。

“怎么哭了?”

淳子用手抹脸。“没什么。”

嘴上虽然这样说,却止不住泪水。她泄出呜咽,一发不可收拾。浩一把她牵回床边,并肩坐下,在她哭泣的过程中,一直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

过了一阵子,呼吸终于平顺之后,淳子拉起他的衬衫下摆擦脸,才感到大腿附近好像有某种柔软滑顺的东西悄然抚过,紧接着就听到猫叫声。

“看吧,连Vision在担心你。”

波斯猫像听懂似地,又叫了一声。它想跳到浩一赤裸的腿上,却被温柔地推开。Vision一边呼噜呼噜地咕哝,一边贴向他的背,然后缩成一团。

“看来我们真的是情敌。”

“我果然太红了。”

看到淳子笑了,他用双手撩起淳子的头发,然后捧着她的脸,给她一个响亮的吻。“好,现在开关关掉了,你不会再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他笑着说着,凑近看着淳子的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想到很多事,泪水自然流了出来。”

“你是说变得多愁善感?”

“也许吧。”

她把头枕在他肩上,这么依偎了一会儿,被散发着男人味的体温拥抱着静止不动。然后她说:“我想起了一个救不了的人。”

“是谁?你不介意我问吧。”

“当然不介意,我想你应该也看过新闻。”淳子抬起脸。“就是三田奈津子。”

寝室里的灯早已熄了,仅靠百叶窗透进的雪光,连彼此都看不清楚。但,淳子感觉浩一在听到奈津子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脸上倏然掠过某种表情。

“是被浅羽敬一他们杀害的女人吧?”

他反问的语气毫无变化,刚才那种表情也早已消失。

“对。她有男朋友,就是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遇害的男人。”

“好像姓藤川吧?”

“那个人,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救救奈津子’。可是,我却没能救她。”

“你已经尽力了。”

淳子摇摇头。“可是,失败毕竟是事实。眼看她马上就得救了,却在我眼前遭人枪杀。”

浩一更用力地抱紧淳子。“把那些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也不该忘。”淳子推着他的胸膛,扭开身子。她抓着他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我杀了那么多人,结果却救不了奈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遇害,而且连被谁杀的,我都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应该是浅羽的某个同党吧。那边不是窝藏了很多人

吗?”

“对,没错。可是我当时已经把在场者打倒了,我认为他的党羽已经被我消灭了,才会带着奈津子逃到顶楼。”

可是,某人还在现场,那家伙朝奈津子开枪,而且奈津子在遇害之前,还认出那个人。

(啊,是你。)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这表示至少奈津子认识那个人。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一定是浅羽的同党,是凌虐奈津子的其中一个男人。”

浩一扯高嗓门,语气几乎变成在说服她。而淳子,也不想为了这件事跟他争执。

“也许吧。”说着,她点点头。

“对,一定是的。”

“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太糟了,道到这一刻为止,居然连奈津子被某个神秘人物杀害的事都忘了。这样……,这样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就算全国的人都忘了她与藤川先生,我也应该牢牢记住。”

“你根本用不着这么自责……”

淳子用力摇摇头,泪水再次盈眶,但她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流下。

“当我在酒铺里那个可怕的房间找到她时,她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两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像一具坏掉的洋娃娃。可是我一说‘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救你的’,她的脸上顿时恢复了生气。藤川就是她活下去的指望。她还问我,她男友是否平安。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她依然挂念着藤川先生。就像他在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抓住我的手,留下那句‘拜托救救奈津子、救救奈津子’一样。”

在这两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感情。

“我自以为了解遇害者的痛苦、刀下殂的哀嚎。就是因为自认为了解,才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些杀人者。可是其实我错了,我根本什么也不懂。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悄然抬手,轻触浩一的脸,用指尖沿着他眼皮上方的伤痕画过。他动也不动地凝视淳子。

“现在,我终于懂了,因为我也有了心爱的人。”淳子嗫语。“因为有了不想失去、不想离开的人。所以现在,对于藤川先生当时的恐惧、奈津子的痛苦,我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能忘记他们。”

一定要找出杀死三田奈津子的人。找到之后,替她报仇,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不管那个人是谁,青木淳子都不会放过他,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为止,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他。

淳子开始发抖。她感觉浩一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彼此的心同样激昂。

终于,我变成了人。那晚剩余的时间,淳子在木户浩一的怀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已经不再是一把“填满子弹的枪”。从今以后,青木淳子将要以人类的身分展开战斗。

雪持续下着。平安夜的早晨,已揭开苍蓝泛白的序幕。同时,在众人俞未察觉的情况下,也展开了某些灵魂的终幕。无声地,悄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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