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市港东区下田中二丁目。淳子按照自称守护者的男人所提供的住址寻找,很快就来到一栋独栋洋房前。这是一栋白墙红瓦、外观气派的建筑物,或许可以称之为西班牙风格吧。

洋房位于一条绿意盎然的住宅街上,这里家家户户占地辽阔,以围栏或石墙隔开的内侧,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坪和庭园。淳子虽然首次来到横滨这一带,对于此地相当陌生,但放眼望去,便知道这里是富裕的地区。由于时值上午,路上既无行人也无来往车辆。

淳子穿着牛仔裤和旧的厚外套,脚上是一双常穿的高筒球鞋,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也没化妆。一切都是以战斗为优先,不过这身打扮走在这一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经过,只要随意一瞥,马上会察觉淳子是外地人吧。正好她手上拿着地图,只能祈祷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在寻找便宜公寓或宿舍,不小心闯入这闲静高级住宅区的土气女大学生。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辻仁志怎会住在这种地方?

就淳子记忆所及,他应该不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在帮派老大小暮昌树写的那本令人喷饭的《自传》里,辻仁志是以“K”这个化名登场。根据书上所提的,他们俩半夜在涩谷街头相识,当时身无分文,两人联手向路过的高中女生搭讪,哄骗对方掏钱上宾馆。结果,“K”不小心露出身上被父亲殴打的伤痕,把女孩们吓得落荒而逃。

我和“K”,都是终年与父母冲突不断的小孩。我老爸太有成就,让我自卑,“K”则是受尽人渣老爸的虐待。

她记得那段文章大致如此。反正《自传》一定不是小暮自己写的,只是找人代笔,把他说过的话汇整成文章,况且他满口谎言,内容根本不足采信。不过,“K”——也就是辻仁志——如果出自这种豪门大户,在小暮率领的帮派里,至少可以保有好一点的地位。但撇开被父亲虐待的事实不论,辻仁志不太可能是上流家庭的小孩。

守护者虽然告诉她,辻仁志现在住在此地,日子过得好像还不错,但是对于他何以搬来的过程却只字未提。小暮昌树成了某种名人,帮派干下的恶行也逐渐模糊焦点,最后,社会大众都选择了沉默,遗忘了这件事。在那之后,在辻仁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这一点只要逮到他本人就可以问清楚了。)

淳子仰望着仿瓦斯灯造型的彩色玻璃门灯,正门是一扇高两公尺以上、镶挂铁链的大门,挡住了淳子的去路。门旁挂的金属门牌上,以雅致的斜体英文字母排出Kinoshita(木下)这个姓氏,并无法窥知这栋宅邸里有哪些家庭成员。门内是一片辽阔的草皮庭园,打扫得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没有的碎石路以和缓的弧形直达宅邸玄关。

环绕的围墙和宅邸墙面都是用粉砖砌成,淳子用指尖一枢就落下细细粉层。如果集中“力量”施以一击,这面薄墙想必会应声而倒。

木下——这里是辻仁志母亲的娘家吗?还是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再婚了?抑或,辻仁志住在养父母家里?

淳子从正门往右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靠近宅邸正面的右侧围墙紧临邻户的石墙,缝隙顶多只容猫咪钻过。她返身回到正门,这次朝左走,发现西边末端有扇小门。说是小门,其实那扇门有淳子住处的玄关大门那么宽,门旁有座对讲机。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试握门把,是锁住的,从铁栏杆之间往内窥探,里面有个钩锁,她把手指头伸进去,喀答一声便打开了。

好了,现在怎么办?老实说,她没料到会是这么难潜入的豪宅。如果是普通住宅,只要绕上一圈,多半可以确定住户在不在家,还可以用到府推销或做问卷调查的借口按门铃。可是这里,就算按小门的对讲机,应答的八成也是佣人。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直接问辻仁志是否住在这里。杀了他以后,警方必然会出面调查,这样等于替警方留下一条最好的线索,被害者在临死前曾经有个女人来找他。

哼,被害者?淳子就连思考时都不愿把这个字眼用在辻仁志身上,她觉得这对真正的被害者是一种侮辱。

警方会怎么做?当她杀死小暮昌树时,也曾经一边看着荒川河边命案的新闻报导一边想。警方想必立刻发现小暮昌树就是那个小暮昌树,自然会把荒川命河边案与他的“过去”联想在一起。彼时,当他们在思考这一点时,是否真的把小暮昌树视为“被害者”?警方会不会觉得,认定小暮昌树是被害者,等于是在侮辱被他虐杀的那三名高中女生?

大概是想到警察吧,这时,她突然念头一转。守护者——守护者如果是淳子的同志,就算不与警方为敌,至少也得躲避警方吧。难道,守护者到目前为止的行动都没有被警方追查过吗?具体而言,他们究竟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怀疑与困惑再度涌现。淳子后退几步,再次仰望这栋西班牙式建筑。我该不会被骗了吧?辻仁志真的住在这里吗?在苦寻多年未果的情况下,骤闻情报大喜过望,所以变得有点轻率?

还是先离开这里,根据这个住址的“木下”查一下电话号码吧。在接近辻仁志之前,如果不先确定他的下落,或许太冒险了……

正当她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听到汽车轻按喇叭声。转头一看,只见无人的闲静马路上,远处一辆豆粒大的红色自用车驶来,逐渐接近。淳子急忙俯看手中的地图,佯装成找公寓不惯迷路的女大学生。

红色自用车,在木下大宅的墙角停了下来。淳子一边低头佯装确认地图,一边窥探情况。那是一辆MiniCooper的小车,如果只是确认有无路人穿越马路,也未免停得太久。淳子拿着地图,背对着木下大宅的小门,朝MiniCooper的反方向走去。她不想让驾驶看到自己的脸孔。

淳子身后再次响起喇叭声,那是MiniCooper的驾驶按的。淳子没想到对方在叫她,所以并没回头。

不料,身后响起年轻女人的叫声。

“喂,那边的小姐!”

淳子左右张望,附近无任何人,前方也不见人影。

“我在喊你啦,小姐!”

看样子,好像在喊淳子。她倏然回头。

那辆MiniCooper停在木下大宅的小门旁。一名身穿与车子同色毛衣的女人,从驾驶座窗口探出身子,朝淳子挥挥手。

“喂,你要来找仁志吗?”女人说道。

淳子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那女人看起来活泼开朗,像只小鸟般敏捷地下车,小跑步追上淳子。顿时,飘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你要找的是这一家吧?佣人没出来应门吗?”

年轻女人以做作的手势竖起大拇指比的,显然是木下大宅。看来,淳子尚未采取任何行动,骰子就自动滚到面前来了。

“是的。可是,这房子太气派了我不敢进去。”淳子说,“辻仁志先生住这里没错吧?”

“没错。大家刚开始都吓一跳。”女人笑道,“你别客气,我也正要去找仁志,我们一起进去吧。”

年轻女人率先推开小门,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淳子也决定尾随在后。

一进门,便听见草皮冻黄的辽阔庭园彼端,隐约传来音乐声,那旋律好像是古典乐。

“啊,我就知道。”年轻女人回头看淳子,并朝音乐传来的方向一抬手。“这家的伯伯,嗜好就是听古典乐,连佣人也喜欢音乐,再加上又是个有点耳背的老太太,所以每次放音乐时,就算有客人按对讲机,他们也听不到。”

她的步伐坚定,看不出分毫犹豫,她并没有走向大宅的正面玄关,反而从小门往建筑物的略后方走去。

走近这栋西班牙风格的木下大宅,仔细一看才发现,建筑物并非单纯的一栋,而是经过多次增建才变成今天这么雄伟的大型宅邸。这个年轻女人要去的地方,似乎也是加盖的部分。

“从那边进去。”

女人抬手指着房屋角落,在灌木丛后面隐约有个出入口,不容易发现,是那种仅供进出的简陋小门。门外,扔着一双沾满污泥的男用球鞋。淳子感到心跳加快。

“辻先生就住在那里吗?”

“对啊!”

说不定辻仁志的母亲是木下家的佣人,他来投靠母亲就这么赖着不走。但,淳子还来不及追问,那女人已经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仁志的妈妈,大约在两年前离婚,曾经流浪过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所以就把仁志叫来了。”

“可是我看门口挂的是木下的名牌……”

“对,所以罗,木下是这里的屋主,也是仁志他妈妈的姐夫。至于木下的太太,就是仁志妈妈的姐姐。”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辻仁志是寄居在阿姨家。

“好气派的房子。”

“很有钱喔。”那女人得意扬扬,好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仁志也觉得总算时来运转了。”

两人终于走到扔有一双脏球鞋的那扇门前。淳子放慢脚步。

“呃,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明白,请问你是辻先生的……”

“啊,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啊,是仁志的朋友,也是S集团的成员,你来得正好,是谁介绍你过来的?”

介绍?S集团?

女人看淳子不吭气,便抢先替她说:“我懂了,是桥口先生吧?那人虽然热心,不过很霸道吧?你也来得很不甘愿吧?不过你放心,S集团不卖非法的东西,佣金也会依照规定付。入会费或许有点贵,不过只要拉朋友入会,那点小钱三个月就可以回本了。”

女人劈哩啪啦地一口气说完,就用脚尖把门前那双脏球鞋往旁边一踢,打开门扯高嗓门喊道:“仁志!我要进去罗,不会还在睡吧,快起来,有新会员来了!”

门内,是一间约十叠大的小套房,拼木地板还很新,内墙和天花板也很洁白,不过,室内凌乱不堪,简直像是地震刚过。

屋内一角的脏衣物堆得像座小山,她才觉得那座小山怎么会动,就突然冒出一颗人头。是个年轻男人。淳子赫然屏息,心跳加快,深怕被女人察觉。不过幸好,那女人早已离开她身边,朝那个从脏衣堆露脸的男人大步走去,蹦地一跳,扑到他身上。

“果然还在睡,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淳子检视这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人长相,她为了克制自己,用右脚使劲踩左脚,凝视着这两个像小猫般打打闹闹的男女。

这张脸。这个男人。是辻仁志没错。守护者给的情报是正确的。

“我们呢,也不会勉强你。所以,你回家好好考虑一下再决定也没关系,这不是强迫推销。”

辻仁志说着,隔着凌乱的桌子,把一叠传单简介和商品型录递给淳子。

在这一个小时里,淳子一直聆听辻仁志与他搭档的年轻女人讲解。所谓的S集团,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经营的进口商品直销公司,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买卖。那些商品好像是健康食品及化妆品,不过没有一样具有明确的功效。要赌这些号称平行输入的商品,是否真如他们所言已取得美国权威机构的认证,并且在日本全国只有S集团才买得到,淳子连一根掉落的头发都懒得拿来做赌注。

不过,从两人交谈的情况看来,S集团似乎经营得还算成功。或许正表示这种不惜欺骗亲友入会,只顾追求一己之利,没良心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不知道原来骗子和杀人凶手还有互换性。辻仁志自从投靠有钱的阿姨以后,想必已经转换跑道,以诈骗金钱来取代榨取他人的鲜血吧。投靠豪门木下家的寄居生活,或许在这个狡猾自私又残忍的年轻人心中,对财富产生了憧憬。杀人游戏就算再好玩毕竟不能赚钱,如此而已。

辻仁志和他的女搭档,一心认定淳子是透过“桥口”会员的介绍,所以毫无戒心,甚至没想过确认淳子的身分。淳子临时掰了一个假名,尽量保持沉默,其余的任由他们自行解释。想必在他们眼里,淳子是个不解世事、脑筋迟钝、土气十足的肥羊。他们以为她是那种想用美国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的傻丫头,是个只要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她掏钱出来、轻松搞定的猎物。

辻仁志,比起淳子记忆中的模样变得更有男人味了。他穿着T恤和棉裤,由于刚睡醒,身上的衣服都皱巴巴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剃成像肌肉派电影明星那样的短发,左耳戴着耳环。

室内的暖气热得令人发闷,女人过了一会儿也脱下毛衣,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袖套头衫,她虽然没报上姓名,不过辻仁志喊她“小光”。

“你如果同意入会条件,就在那里签名盖章,再拿给我或邮寄就行了。”

辻仁志摆出爽朗青年的姿态,露出一口白牙如是说。

“入会费

二十万可以用银行转帐,也可以连同申请书直接给我。如果直接来找我,马上就可以拿到正式的会员证和收据,所以你直接过来一趟比较好,不过你也得工作吧?桥口先生很罗唆。”

从两人的对话研判,桥口好像是某家餐厅的店长,年约三十多岁,为了增加这个老鼠会的徒子徒孙,以便多赚一点佣金,他把有求于他的业务员和打工店员都送来这里。所以辻仁志和“小光”以为淳子也是他手下的女服务生。

淳子早已决定,要把辻仁志连同这间小套房一起收拾干净,只要在室内解决,大宅内的人应该不会发现。虽然这间屋子恐将从此报废,不过这里好像本来就是为了让辻仁志栖身才改建的,就算随着他一起火葬,木下家应该也不会抱怨。

问题是“小光”。淳子对于带领她踏进屋内(虽说纯属偶然)的“小光”不得不心怀感谢。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杀她。

但,另一方面,却也因为对方正打算从她身上骗钱而感到气愤。“光子”身上的时髦毛衣、代步的崭新MiniCooper都是用哪来的钱买的?难道不是骗来的吗?淳子一想到这里就无法保持平静。

况且,“小光”似乎很迷恋辻仁志。想必,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吧。为了她着想,或许该告诉她辻仁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一旦“小光”得知辻仁志的过去,便会成为了解内情的目击者。这么一来,就不能让她活着。这太危险了。这次无法像除去那个改造私枪的大叔时,对付“风潮”咖啡店的客人那样,仅让对方受到重伤以便争取时间逃走。

淳子迟疑了。仿佛恢复记忆似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力量正在寻找出口,毫不踌躇,渴求眼前的目标。淳子内心里人性的犹豫,对力量没有任何影变曰。

从小,在不断的训练下,淳子学会了控制力量。那天傍晚,在公园里意外烧死男孩的爆发力,随着控制力的提升,已与日俱减。淳子逐渐长大成人。她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完美了,她以为力量已归自己所有。

但,自从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那件事以后,心中一隅便不时闪过一个疑问:真的是这样吗?就像现在。我并不想杀人。可是力量想杀人。主体究竟是谁?是力量?还是淳子?

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发生以后,淳子杀伤了许多人。以深夜的废弃工厂为起点,一直到那间酒铺的顶楼为止——不到一天之内,究竟用闪光能量烧死多少人?听到多少次人体被冲击波折断脖颈、轰到半空中、背骨撞上墙壁碎裂的声音?

当时,她觉得那样做是对的。那是为了救人,是一场歼灭战。淳子认为那是自我意志。可是现在,从这个时点静静回顾,那真的是自我意志吗?她开始有点迷惘了。波及那么多人,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接着,她倏然想起,在造访废弃工厂的那个深夜,惊醒之前所做的梦。在那个梦境的最后,淳子看着火焰顺着自己手臂往上窜的情景,她就在那时候惊醒。那个梦境回想起来很不是滋味。她一起身,下意识拍打被子、毛毯和身上的睡衣,确认到底有没有火苗。接着,她还思忖——说不定,是控制力量的技巧退步了。

但,真相究竟如何?也许正好相反吧!也许不是淳子的技巧退步,而是力量变得更强、更聪明,开始拥有更扎实的自主性了;也许她在尚未察觉的情况下便采取行动,因而对于大量杀戮的感受变得迟钝了,而判断对方是否真为战斗对象的标准也放松了。

力量就像一只不知不觉已经成长、懂得如何欺骗饲主的看门狗,狡猾地伏卧在淳子脚边。明知只要有那个意愿,随时可以把淳子耍得团团转,然而现在还被锁着……

“喂。”

远处传来叫唤。淳子眨眨眼,放开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指。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喔。”

辻仁志说着,凑近淳子窥视她。淳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因为辻仁志离她不到一公尺,而且好像还要靠过来。淳子心想,只要在无意间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甚至被他的手碰到,体内的那股力量必然会窜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不起,我有点头昏。”

辻仁志微笑。“睡眠不足?”

“也许吧。”

“桥口先生的确很会压榨员工。我这里也有效果不错的维他命,你不妨试试。有些会员说,这玩意儿比化妆品更具有美容效果喔。”

他柔声说道。淳子勉强忍住哆嗦,挤出微笑。

“仁志啊,一看到可爱的女生就忘了自己。”小光说着,用右手拍他的背。“你也太亲切了吧。气死我了。”

“你没理由生气吧。”

“是啊,你说的对。是是是。”

小光猛然仰头朝着天花板,啪地站起。

“我得去找仁志的姨丈,他跟我订了蔬菜综合维他命。”

“我姨丈买很多吗?”

“半打。”

“那你可赚到一笔外快了。”

小光哈哈笑着,穿上鞋子。

“对呀,他可帮了我大忙。”她转向淳子。“喂,我回程时顺便送你到车站,你等我一下,先听听仁志详细的解说。”

小光匆匆走了,踩着院子里庭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关上的房门缓缓地阖拢,最后喀嚓一声关上了。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陷阱的盖子关上了。

刚才盘据在脑海中的思绪消失了。

淳子这个机器启动了开关。

“所以我说,你啊……”

辻仁志再度凑近淳子想跟她攀谈。淳子扭头看着他,彼此四目相对。

“用冰锥刺女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滋味?”淳子问。

霎时,辻仁志瞪了大双眼。淳子发现他左眼的瞳孔旁边有一颗像黑痣般的小黑点。如果是我,一定会刺那里,简直就像老天爷替我做好了记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你在说什么啊?”辻仁志的声音拔尖。

“我在说什么,你明明很清楚。”淳子笑吟吟。这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就是你以前干过的。事到如今,你可别说什么都没做喔,你的同伙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辻仁志以坐姿频频后退。笨蛋,想逃就要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想逃就该拼命地逃。

不过,我还是会追到你。

“我一直在找你呢。”

淳子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辻仁志的脸孔也起火了。

踩踏庭石的声音再度响起。淳子察觉小光回来时,正在门口穿鞋。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及异常的焦臭味。不,应该有吧。因为淳子的嗅觉早已习惯那气味,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光的步伐很轻。淳子伫立门前,动也不动地聆听着。淳子这个机器的开关依然开着,她可以轻轻松松把对方引进门,望着那头秀发燃烧。

回头一看,十分钟前还活着的辻仁志,坐过的地方有一团隆起的脏毛毯。淳子把那床毛毯盖在烧焦的辻仁志身上。室内还是一样凌乱,不过家具和用品几乎没起火,只有小桌上散落着煤灰,还有辻仁志倒卧处的地板上有点烧焦。

淳子走出门外,返手把门紧紧关上。朝这边走近的小光,终于发现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怎么,你要走了?”

淳子无言地点点头。

“怎样?听过之后心动了吗?仁志的口才比我好,他说的比较浅显易懂吧?他在S集团还上过贩卖指导员的研修课程喔。”

淳子挡在门口不动,小光只好站在原地说话,殷勤的笑容虽然没变,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门,那视线仿佛在说:请你让开好吗?

“我想回去了。”淳子说,“你会送我一程吧?”

“对,我送你。不过先等一下好吗?我得把收据交给仁志。”

小光拿着一张轻飘飘的纸。

“仁志的姨丈,一次跟我买了很多很贵的盒装维他命喔。仁志常常跟他讨零用钱,用不着再替那小子冲业绩,所以我拜托他帮帮我。”

小光在无意识中,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词似地,举起那张纸在她面前挥舞。淳子冷静地观察到小光的表情蓦然闪过一种不安。

想必,是因为淳子的模样变得不同了?还是眼神不一样?或是因为遣词用句不同呢?

杀戮机器的开关还没关上。

“喂,请你让开好吗?”

小光终于按捺不住地边说边走上前。

“我把收据交给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情急之下,淳子说:“辻先生出去了。”

“啊?”

“他接到朋友的电话就离开了,他叫我在门口等你回来。”

“那,门已经锁了?”

“对,没错。”

“搞什么。”小光忿忿咋舌。“他老是这样反复无常。唉,算了,反正今天我也很忙。打电话给他的,是女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通常都是女的。别看仁志那样,他还挺有女人缘的。那,我们走吧。”

小光大概经常大摇大摆地进出辻仁志的房间吧,看来她完全没怀疑淳子说谎,连刚才隐约闪现的不安神色都消失了,一个转身就朝院子的小门走去。

淳子和光子一起穿越庭院,走到停放MiniCooper的地方。淳子不上车,她不搭小光的便车,只要目送小光离去,自己再离开就行了。她不会杀小光。

即使不杀人也能解决问题,淳子想。

可是,那股力量想杀人,淳子感受得到。力量在渴求,所以还不能关掉电源。不是淳子不关,是力量要求她开着。

疑问,再次盘旋而起。主体是谁?是淳子?还是力量?

让这个贪婪自私的女人活着好吗?

她的罪不足判死刑。

这女人播下的种子会长成多么巨大的邪恶之树,你不考虑一下吗?

她不是那么巨大的邪恶种子。

等这女人害死某人时,你能昧着良心不后悔吗?

这种女人,不可能用尽心机夺走谁的性命。

会跟辻仁志勾结的女人,你怎么能够坐视不管?

这女人并不知道辻仁志的真面目。

力量仿佛在嘲笑淳子,在她体内猛然膨胀。杀了这女人,宰了她,这种女人的生命没有半点价值,审判之秤就在你手中。说不定她记住你的长相了,说不定会把你的事情告诉警方,动手吧!就像对付“风潮”的客人,还有浅羽敬一的母亲一样,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再离去,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你很想杀了这个女人。

“喂,你不上车吗?”

淳子站在红色MiniCooper。小光的手搭在驾驶座的车门上,狐疑地倾着头,凝视淳子。

一不小心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冲出喉头,淳子猛然咬紧牙关。

“我决定不加入S集团了。”

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像是要取出字汇排列似地说道。

“是吗?”

“我觉得那好像不是什么合理的系统,又要把朋友拖下水。你应该也是这么做吧?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啊……”

小光的脸上又掠过不安的神色,这次比刚才更明显,是一种大幅度朝“畏惧”摆荡的不安。

“你不要问我啦。喂,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板着脸?”小光噘着嘴像是要吵架似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吗?如果看不顺眼,不加入也没关系呀。”

淳子依旧咬紧牙根,双眼低垂。她凝视着MiniCooper酒红色的车身。对了,把这个熔化吧,就像汩汩流淌的岩浆一样。

“你倒是说说话呀!”

小光的声音变得尖锐。她还没察觉,自己正满怀着畏惧与不安,才会变得这么具有攻击性。因为害怕,所以先发制人。

“仁志应该告诉过你吧?这可不是老鼠会喔,的确可以赚到钱,不过也只限于眼光锐利、手腕高明的人,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像这种事,社会上到处都是。我可要警告你喔,就算你跑去警察局或消基会投诉,也是白费力气,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违法。喂,你别用那副臭脸瞪我啦!”

小光粗鲁地打开车门。

“难得有这么好的捞钱机会,我可不想被无聊的小事搞砸。你不想参加就拉倒,反正笨蛋一辈子都是笨蛋。不过,你可别因为自己尝不到甜头就指责我们喔!”

小光说完就想上车。淳子朝着正弓身的她的后脑杓说:“你知道辻仁志的过去吗?”

小光像触电似地倏然抬头,纯粹是吓了一跳,看起来有点滑稽。

“仁志的过去?”

“对,没错。”

小光的脸上浮现一

种从未看过的表情。那是淳子预期之外的反应。

“喂,你跟仁志有什么过节?”

小光双手叉腰,语带挑衅。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被仁志甩掉的?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仁志好像根本不记得你是谁,是他找你搭讪的吗?所以你就死缠着他不放?是这样吗?”

淳子愣住了。因为这种一提到“过去”只会联想到男女情事的简单人生,和淳子的距离实在太遥远。

“你别不吭气,说话呀!”

小光绕过车头走近淳子,眼角挑起。

“弄得不好,我可不会坐视不管喔。因为仁志是我的……”

“你的什么?”淳子好整以暇地问。她感觉那股力量正从身体底层涌起。你看吧。这种女人的生命有什么价值?

“因为仁志是我的男人。”小光像要吐口水似地忿忿放话。“他是我的男人,你想跟他拉什么关系?”

“你男人是杀人凶手。”淳子将双臂交抱胸前,一边用深呼吸控制自己,一边说,“他杀了高中女生,而且不只一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光停下脚步,双脚张开与肩同宽,仿佛试图在强风中站稳脚步一般,猛然收紧下巴。

“你胡说什么?那是什么鬼话?”

“这不是鬼话,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你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干过什么好事。”

小光有点退缩。“仁志又没有前科。”

“那是因为证据不足,以致警方没法逮捕他们归案。而且,他们当时也都未成年。”

小光仔细打量着淳子。那眼神看起来好像正在盘算什么,搜寻着足以支持自己的理由。然后,她冶不防地说:“喂,你跟那些被杀的高中女生有什么关系吗?”

淳子默然。

“喂,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光依旧盯着淳子,又开口问道。接着,仿佛自己找到了答案似地,猛然瞪大双眼。

“喂,你对仁志做了什么?”

淳子没回答。

“你对仁志做了什么吧?你骗我说他出去了吧?你做了什么!”

小光一边大叫,一边离开车子朝小门冲去。淳子并没追上前去,小光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别回头,淳子想。我想就这样离去。所以请你别回头。

但,小光还是回头了。经过小门时,她想确认淳子有没有追上来,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成功地逃离。

她脸上的恐惧与憎恨,击中了淳子。那股力量夸耀似地一跃而出,扑向小光。

砰地一响,小光的头发竖立,纤细的身躯翩然浮起,穿着时髦鞋子的一双玉腿,朝空中抛了出去,落下时笼罩着火焰。一股热风袭上淳子的脸。风中,还夹杂着小光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听不见悲鸣。淳子尽可能缓缓地离开现场,她一直走到前四个拐角处为止,不断地在脑海中数数。

四周静寂无声,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木下大宅那边,依然传出悠扬的古典乐声。

数到一百以后,淳子才开始奔跑。她好像听到有人大叫,但那是现实,抑或在心中,她已无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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