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信惠说的“西芳寺”的确位于绫濑,那是临济宗的寺庙,翻开电话簿,上面列了两支代表线。撇开寺庙的风格不论,应该是一间大庙。

淳子从公寓住处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名干练的中年女性,可能是办公室里的职员吧。淳子表明要去拜访,请教交通路线,对方立刻用熟练的语气说明。为了预防万一,她本来还想好了遭到质疑时该怎么解释,幸好没这个必要。

淳子在绫濑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示的路线找到西芳寺大门,立刻明白女职员大方应对的理由。原来在这间庙的境内还有一所幼稚园,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园童大概在屋内用餐,要不就是放学回家了,园内悄然无声。

雄踞上方俯瞰幼稚园的西芳寺是一栋正方形的灰色大楼,与其说是寺庙更像一座体育馆。正门也是用灰色水泥建造而成,唯有上方挂的木制招牌“西芳寺”还留有一点古意。建筑物本身不算新颖,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年了,不过还是足以颠覆“寺庙”给人的制式印象。淳子伫立在正门前,朝着这个灰色水泥大盒子仰望了好一阵子。看样子,就算直接跨人大门,也不会有人叫住她或盘问她,淳子做出这个判断之后,才跨进门槛。

正面是灰色的西芳寺,右边是附设幼稚园的校舍,左边似乎是墓地。地面铺设得洁净干燥,境内不时可见花坛,不知名的红花在冷风中低垂着,像是依偎取暖似地悄然绽放。

淳子穿过专用门进入墓地一看,这里比想像中还狭小,成排的墓碑有白色、黑色,以及夹杂在两色之间深浅不一的灰色,整齐划一。地面上同样铺了水泥,不过比寺庙境内高出十公分,沿着成排坟墓之间设有细窄的排水沟。走道中央也有镶着铁格的方形排水口,已被水溅湿了。淳子犹豫地正跨步迈出,突然在右边那排坟墓之间,冒出一名老妇人。

淳子带着两把祭拜用的花束,以防被问起时有借口搪塞。老妇人似乎刚扫完墓正要离开,缓慢地走向淳子站立的出入口,一看到她手中的花,便略弯着腰出声招呼:“这么冷的天,您来扫墓吗?”

淳子有点慌乱,连忙回礼:“您辛苦了。”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从淳子身旁走过,她拎的水桶看起来很沉重,每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拍击着桶缘。

淳子变得很心虚,一时无法立刻迈步,就这么愣愣地伫立着,等待老妇人走出墓地。她同时思考着,浅羽敬一到父亲的墓地究竟要做什么。

据说浅羽总是让信惠在外面等,自己一个人进入寺庙,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淳子无法想像浅羽敬一为了祭拜自杀的父亲,拎着盛满清水的桶子,沿着水泥步道走去的模样。不过,更难想像浅羽来到这间寺庙,与僧侣或职员交谈的情景。

还是先找出浅羽他父亲的墓吧,想必会有什么发现。

境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猛然抬头,开始打量四周。幸好,那个姓氏不算常见,应该不太费力就能找到吧。她从右端的走道逐一检视,今天不是假日,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成排的墓碑,看不到有哪座供着新鲜花束,花束与祭神用的树枝多半枯萎凋落,水盘里的水很混浊,供品又脏又干。

刚才那名老妇人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墓供着鲜花、点着线香,应该是老妇人才扫过的吧。抬头一看,上面刻着“高木家历代祖先之墓”,只见墓石后面的墓牌之中,有一块白木上的墨渍犹新,那名老妇人大概是来祭拜最近才纳骨的谁吧。

淳子把右边走道都检查过一遍了,还是没找到“浅羽家”的墓,正当她踱回中央走道,打算往左边继续搜寻时,却发现左端走道的尽头,有一尊很大的佛像。在鲜花与贡品的环绕下,佛陀十指交握地悠然坐镇,嘴角浮现安详静谧的微笑。

刚才骤见老妇人的那种心虚感再次袭来,淳子的视线避开佛像。她觉得祂仿佛在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地到处打探别人墓地的嫌恶感浸透了她的心,挥之不去,一种只有此计可施的焦虑、烦躁与无力感,更助长了这种自我厌恶。

只要找得到浅羽敬一,只要能与他面对面,淳子就一无所惧了。她将立时烧死他,让他彻底化为焦炭。纵使灵魂可能复活,唯独浅羽敬一的灵魂会被她彻底粉碎,让全能的上帝与慈悲的神佛都束手无策。

只要能找到他就好了,再也没有比找不到靶心的枪口更窝囊了。

淳子打起精神,迈步走出,一边检查墓碑上的名字,快速走过通道。一走到能看见佛像的地方,就觉得佛陀老是在看她,但她仍顽固地视若无睹。

最后,终于找到了“浅羽”的墓碑。从左侧通道的北边数来第六个,如果淳子刚才一进入墓地立刻左转,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她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

不过,找东西时往往如此。淳子独自站在黑色御影石的墓碑前,静静地笑了。

好冷清、好寒酸的墓,早已干涸的水盘、空荡荡的花瓶,不只是此刻,过去一直空无一物,未来也将如此吧。淳子看不到半点贡品,左邻坟前的花束,枯萎的叶片径自散落在浅羽家的墓前。

她倾着脑袋往墓碑的侧面一看,只见上头刻着死者的名字,一共有四个,最新的是浅羽修司,得年四十二岁。

这就是浅羽的父亲吧。淳子眯起眼,像要从狭缝中窥探内侧时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墓碑,仿佛在看能否从那几个雕刻的字里感受到什么。浅羽的父亲,期望儿子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抱着这心愿替儿子取名为“敬一”;失去工作,在失意之下悬梁自尽。彼时,他是怎样思考自己留下的妻儿,已无从得知。如果早知道敬一会变成一个杀人魔,他会怎么做?会在自己上吊之前,先把绳子套在儿子细瘦的颈子上吗?

淳子缓缓而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很快地,我就会把令郎送去你那里了。”

声音很低,宛如呻吟。

“我会把令郎送过去。你撒手扔下的烂摊子,我会替你收拾,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然而,除了激昂的情绪,在此恐怕一无所获。这么冷清的墓碑,只不过证实了她事先料到的事实——浅羽敬一造访此地,并不是为了哀悼亡父。失望的同时也泛起彻骨寒意,令淳子交抱双臂。她再次瞪视墓碑旁刻的浅羽修司这个名字,直到看够了才决定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她发觉墓碑后面、就在墓牌的围栏外,有一只小罐子。

是香烟罐——没滤嘴的和平(Peace)牌烟草罐,暗蓝色镶银边,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盖子紧闭着,被搁在墓碑后面,似乎想避人耳目。

故人如果是个烟枪,墓前往往会供奉香烟。但,那也应该放在墓前的水盘旁边,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她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拿起罐子,感觉非常轻,不过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喀答喀答响。

她试了试打开盖子。

是钥匙。

里面放了一把钥匙,就挂在那种有编号的钥匙圈上。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钥匙,应该是投币式寄物柜的钥匙,号码是“1120”。这会是哪里的寄物柜?

此外,罐底还有一张纸片,好像是便条纸。淳子取出来摊开一看,白纸上的字迹潦草、龙飞凤舞。

收到后立刻打电话给我筒井

文字下方有一串看似电话号码的数字。从数字的个数和排列看来,应该是手机号码。

淳子紧握着这把钥匙,再次仰望墓碑。

原来浅羽敬一利用父亲的坟墓,当作某种交易的联络地点——八成是违法勾当。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简直像老电影的手法,不过还是有一定的功效。信惠不就说过吗?过去,浅羽敬一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原来每一次,都是为了这种留言、钥匙或是他要收取的物品。

收到后跟我联络……

收到“什么”?

会是枪吗——淳子想。击伤淳子的枪;杀害“藤川”的枪。盾上的枪伤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好似对她的想法产生共鸣,替她道出了心声。

“谢了。”淳子对着墓碑低语,把钥匙和便条纸放进大衣口袋,旋风般转身朝出口走去。她只回了一次头,望着那尊阿弥陀佛塑像,从正面公然望着。现在,她已没什么好窝囊或烦躁的了,也不再觉得受到指责。

电话迟迟无人接听。

照理说手机无论何时何地都打得通,但她打了又打依然是语音信箱,她在寒风中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每次一听到语音就挂断电话,然后再重打。

超过十次以后,这个重复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化。因此,即使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了人声,她也差点在意识到之前就挂断电话。她瞿然一惊,在紧要关头住手。

“喂?”

话筒彼端,传来沙沙杂音。淳子再次扬声。

“喂?喂?”

一个比杂音更听不清楚的沙哑男声回答:“喂?谁啊?”

淳子大喜过望,眼前豁然开朗,犹如在雪原上发现猎物足迹的猎人。她的心情激昂。

“请问,是筒井先生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受敬一……,受浅羽敬一之托打这通电话。”

“你说什么?”

“我去过西芳寺,是他叫我把和平牌香烟罐里的东西拿来。”

“……”

“他说里面应该有寄物柜的钥匙,要我帮他拿回来。可是,等我回来一看,敬一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手机也打不通。这玩意儿应该很重要吧?如果放着不管,我不放心。”

她尽可能地用轻快的口吻,语带轻浮地叙述。现在的我,是浅羽敬一的马子,是靠他生活的女人,受他委托去了赵西芳寺,然后从和平牌香烟罐拿了钥匙,回到浅羽那里却发现他不在。不过香烟罐里的便条纸又写着要立刻打电话,浅羽也说过这事很重要,不知道放着不管有没有关系,犹豫之下,最后决定先拨这个号码问问看……

“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打我手机的吗?”

“对,是我。”

“为什么不是浅羽自己打?”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他委托。”

“你到底是谁?”

“你管我是谁,那你又是谁?”

“浅羽怎么可能委托你这种人。”

“为什么不可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人家真的去了西芳寺。”握着问题钥匙的手心开始冒汗。淳子激励自己扯高嗓门继续说,“奇怪,明明是你自己写说要立刻打电话我才打的耶,你凭什么跟我发牢骚?”

“呃,你先等一下。”

对方的语气有点让步了。虽然不知道刚才是用什么姿势接电话,总之不是重新坐好就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变得很清楚。

“我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啦,不过如果不是浅羽本人,我是不会说的。”

“是浅羽拜托人家的耶。”

淳子嘟起嘴这么说完后,稍微闭上眼,要用点脑筋,若想骗过这支电话的主人,该用什么说法才管用?

“我跟你说喔,浅羽的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

“嗯,他叫我去拿香烟罐时,好像慌慌张张的。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跟谁通电话。那时他完全没提到要出门,可是等我回去一看他却不见人影。”淳子压低声音说,“喂,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最近,他老是心浮气躁的,还说警察怎样怎样。”

对方沉默不语,淳子也闭上嘴巴等候。如果对方不上钩,接下来该怎么出招?

对方慢慢地用确认的语气问道:“小姐,你现在就拿在手上吧?”

“拿什么?啊,你说香烟罐里的东西?”

“对。”

“我是拿着呀,拿得好好的。”

“你说浅羽交代你去拿那个,等你一回来他却不见了?”

“嗯。”

“你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淳子继续演戏。“喂,你是筒井先生?我很担心耶。你一定也想尽快跟浅羽联络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没错。看样子,我好像该跟你见个面。”

淳子屏息,瞪大了眼。

“我好像该跟你碰面,把东西讨回来才对。”声音沙哑的男人继续说。

“讨回来?讨什么?”

“当然是香烟罐里的东西。”

男人对于那“东西”似乎不肯说清楚,大概是想确认东西是否真的在淳子手上吧。不知该说是非常谨惯,还是胆小。

“这是钥匙吧?”她当下说道,“好像是寄物柜的钥匙。是哪里的?”

还有,用这把钥匙开启的柜子内保管着什么东西?这一点才是淳子最想知道的。

“是哪里的钥匙,小姐,这你最好别知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大概是稍微离开话筒吧,声音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来,说:“你现在手边有纸笔可以抄写吗?”

淳子什么也没有,但她心急如焚,遂说:“我有。”

“水户街道和环七线的交叉口,有个青砥陆桥你知道吗?”

“知道。”

“在那个交叉口左转……,是从白鸟那个方向过来的左边喔……,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面有家店叫‘风潮’(Current),是咖啡店。你带着钥匙去那里。”

“那是可以啦,不过大叔……”

“干嘛?”

“我总不能瞒着浅羽擅自把钥匙还给你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

“我得先跟浅羽商量一下。大叔,你知道浅羽在哪里吗?”

“如果不在公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寓?哪里的公寓?”

“你不是浅羽的马子吗?小姐,那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公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语气之中开始出现戒心。

淳子用不满的口吻说:“我知道的浅羽家,是御茶水这栋叫大西之家的破公寓。可是那家伙曾说过,这里好像不是他真正的家。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没什么家具,也常有别的男生跑来打地铺。”

什么大西之家,根本是她瞎掰的,她在心底拼命祈祷。大叔,拜托你一定要上钩!算我求求你,你就把浅羽真正的住处告诉我吧,把那小子可能囚禁女孩的地方告诉我。

“大西之家?御茶水?”

“嗯,就在车站后面的那个破地方。”

“那,你说你从西芳寺墓地拿钥匙回来给他,是回那个大西之家?”

“对呀。”

“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就知道。那,浅羽的公寓果然在别处罗。”

淳子假装很不甘心似地咂嘴。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他还有别的野女人,所以才不肯把真正的住处告诉我。气死人了。”

“喂,小姐。”

“大叔,你快告诉我浅羽的公寓在哪里,我要当面问清楚,然后再去你说的那家什么风潮咖啡店找你。与其我一个人去,大叔你应该也比较希望浅羽一起去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你好像也急着跟浅羽联络吧。”

她一口气说完以后,还来不及等候回答,对方已断然顶了回来:“浅羽既然没把住处告诉你,那我当然更不能说。”

接着他像要调侃她似的,发出下流的笑声。

“我可不想卷入那小子的桃色纠纷。”

这个臭老头!

“你别这么说嘛。”

“不,不行。你还是先来风潮吧,把钥匙给我。浅羽那边,我改天跟他联络以后再交给他。”

“大叔……”

“不行就是不行。”

看来继续僵持下去也没用。淳子叹口气,说:“好吧。”

把对方说的“风潮”的地点复诵一递之后,声音沙哑的男人说:“我顺便把电话号码也告诉你。”

“等、等一下。”

这次真的得抄下来。她慌忙四下张望,但狭小的电话亭内,找不到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别无他法了。淳子情急之下做出决定。幸好,冷风呼啸的路上少有行人。

“好了,你说吧。”她对着话筒说,然后睨视着电话右边的玻璃。

男人把电话号码念出来。淳子聚精会神,为了让泉涌而出的力量能够像雷射刀一样尖细锐利,她眯起双眼只留一条细缝。

“三六〇四……”

3、6、0、4,她在玻璃上缓缓地刻下数字,就像用筷子在麦芽糖浆表面划过一般。

“……二二八。”

2、2、8,圈起“8”下面那个圆圈时力量溃散,在数字末端留下一个小尾巴。淳子猛然闭紧双眼,收回力量。

“抄好了吗?”

“抄好了。”

“从你那边过来,应该三十分钟就能到,约三点可以吗?”

现在,是下午两点过十分。

“好啊。大叔,你一定要来喔。”

“你才是,不来会倒大楣喔。对浅羽也没好处。”

声音沙哑的男人,第一次语带威胁。

“这件事,远比你以为的还要重要。听清楚了吗?我会先到风潮等你。我就坐在窗边那个有红椅垫的位子,摊开赛马报纸。那家店一般年轻美眉不会想进去的,所以你一来我马上就知道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淳子情急之下回答:“我叫信惠。”

“信惠吗?那,我等你喔。”

电话挂断了。淳子也喀擦一声挂上话筒,她在电话亭内又站了几秒,把瞎掰的说词和谎言还有接下来该打听的情报整理好之后,这才走出去。

幸好,附近就有个香烟摊,门口除了打火机和面纸也卖原子笔。买了笔回到电话亭,从皮包取出“Plaza”火柴盒,在盖子背面抄下刻在电话亭玻璃上的电话号码。

有两名看似学生的少年,经过刚才那个转角处一起走了出来。淳子急忙离开电话亭,朝水户街道的方向迈步走去,只要往大的十字路口走就对了。她边走边回头一看,结伴而行的那两名少年,正好经过电话亭前。淳子闪身躲到路旁的电线杆后面,那两名少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正在笑,迟迟不肯离开电话亭旁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总算朝这边走来,走到离淳子很近的地方,就在那里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对面有间面包店,他们好像要去那里买东西。

淳子猛然一转头,对着电话亭。

一股力量朝电话亭笔直飞去,伴随着磨擦干布似地咻然一响,直接命中电话亭。在射中的那一瞬间,淳子发现自己释放了超乎预期的力量,是刚才和那男人的对话令她心情烦躁。

环绕电话亭四周的水泥底座,忽地冒出了一股白烟。随后,四面玻璃一起由上往下砸落,就像推骨牌似地碎得井然有序,四面玻璃宛如放下百叶窗般一齐消失,电话亭底座四周仿佛有人开玩笑似地撒了大把食盐,堆起一圈数不清的白色玻璃碎渣。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顿时,烟硝味蓬然冒出。等到刚才那两名学生听到动静从面包店冲出来时,淳子早已离开现场。其实只要割下一面玻璃就行了……。她边走边懊恼地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风潮”是一间破旧的小店。

与其说是拒绝路过的生客,其实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被客人放弃了。这家店和店里的常客一样落魄,环境不卫生、营业入不敷出,仿佛在向举世宣言—目己无意改变这种现况。淳子一碰到大门的门把,感觉黏答答的,那门把和钥匙孔都是黄铜材质,她确认之后才开门。

一进去,只见地板脏兮兮的,里面有几张廉价的三合板餐桌,凑了几组红色塑胶椅垫的椅子,正前方的吧台内站着一名身穿花佾围裙的女人,正和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客放声大笑,两人边笑边转头看淳子,女人也没说欢迎光临。男客邋遢地张嘴大笑,饥渴地打量淳子全身。对方穿着衬衫和长裤,没打领带,领口隐约露出一条粗大的金项链。

淳子立刻将目光瞥向右侧的窗边,那里有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缩身坐着。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戴着同色帽子,拿着赛马报,一认出淳子就将报纸朝她略微挥起。

淳子走近他,在对面的位子落坐。那红色塑胶椅套也很脏,有好几处破洞,露出了里面填塞的海绵,坐起来极不舒服,感觉会有虱子钻进长裤里一路爬到大腿上。

“小姐,你是信惠?”男人问。

“你是电话里的大叔吧?”

“对呀。”

“我一看就知道。”淳子对他一笑。“不过,这家店不只窗边的椅套是红的,全部都是嘛。”

淳子看到正前方有一株塑胶观叶植物紧靠在那男人的座位后面,那塑胶叶片早已褪色,甚至放肆地延伸到男人的脸孔旁。可能是这个原因吧,那男人看起来像只躲在荒林里的落魄猴子,而且是被猴群遗弃的年老猴子。

“钥匙带来了吗?”

“先等一下,我可以点个饮料吗?”

男人喝的是咖啡。只因那漆黑的液体装在咖啡杯里,所以看起来像咖啡。

其实她并不渴,她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来了解这家店。只要能从这男人口中套出她想知道的情报,接下来她就有办法了。不过,她可不想引起骚动。目前现场总共有几人?出入口只有前面那扇大门吗?

所幸,这里的每扇窗户都很小,上面贴满了仿彩绘玻璃的贴纸,垂挂着短短的窗帘。淳子口(要避免烧到窗帘,就不必担心外面会看到店内的情形。

“那我喝冰咖啡好了。”

淳子这么一说,男人稍微抬手,向吧台内的女人打个手势。

“来杯冰咖啡。”

那女人板着脸也没回话,刚才跟她交谈的男客假装在翻阅杂志,不时抬眼偷瞄淳子。

“另外还要冰水。”

淳子对吧台的女人说道。

“对了,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那女人的眼神一沉,好像听到淳子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脏字眼似的,草草抬手朝吧台左边一挥。那里有一扇反光玻璃门,以前可能贴着“洗手间”的牌子吧,上面还留着一块方形痕迹。

淳子站起来,走向洗手间。在经过吧台前面时,左边的男客和右边的女人同时对她投以无礼的注目。淳子迅速窥视吧台内侧,那女人站的位置后面放着一台大冰箱,旁边有一扇日式拉门,大概是通往后面吧。真倒霉,如果是一般的门就更省事了:

然后,她故意把脸朝向左边那名男客,经过时还对他嫣然一笑。男客的视线闪着异光,一路紧盯着她。

洗手间也很脏,阵阵恶臭令人作呕。如果在这种地方洗手,反而会越洗越脏吧。淳子双手环抱着身体,闭上眼睛。

那名男客看起来不会马上离开。所以第一击,必须同时摆平看店的女人和那个男人。在那之前,首先得断了他们的退路。

恶臭与肮脏的氛围干扰着她,但她还是勉强集中精神,确认先后顺序,然后走出了洗手间。

开门出来一看,吧台内的那女人正拖着慢吞吞的步伐,从窗边的座位走回吧台,桌上放了一杯冰水。

“谢谢,不好意思。”淳子说着,并对她微笑,“另外,再给我一盒火柴好吗?”

淳子面向吧台,感觉后面那男人的视线扫过她的臀部。

女人在吧台内蹲下,正打算拿出火柴。淳子抓住这一瞬间,臼齿喀嚓一磨,一股力量朝自己的正后方那扇门射去,那力量如一枚粗针般,也像一头忠实的猎犬,朝着黄铜门把和锁孔窜去。在一瞬间包覆、融解并熔接。

啪嚓一声,被熔接凝固的握把往下一沉,差点把墙上的门绞链扯开。

“喂,怎么了?”

男客扭头隔着椅背朝门看去。

“妈妈桑……,门在冒烟耶。”

吧台内的女人探出身子。“咦?”

门把四周冒出黑烟,还有焦臭味。但淳子毫不迟疑,当下看着那名男客,他现在毫不防备地望着门口,后脑杓暴露在淳子面前。淳子再次释出一股力量,从那男人头部右侧扫过。

这次的力量不像粗短的针,而是鞭子。那力道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线,淳子一摇头,就分毫不差地打中那男客的右太阳穴。

男客从座椅上跌落,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呀!”吧台内的女人发出尖叫,淳子甩出去的力量没停歇,紧接着划个半圆甩向她。那股力量朝吧台的支柱冲撞而去,柱子应声折断,顺势撞上那女人,把她轰得往后飞。

那女人倒在拉门前,完全失去意识。淳子立刻将视线转向冰箱,力量之鞭再度朝那里挥出,冰箱的侧面顿时融化变形,并且在冲击下缓缓倒向那女人。

“喂,搞什么鬼,你做了什么?”

那个身穿工作服的哑声男人,朝淳子冲过来,淳子立刻一甩头,从侧面击向那男人的腰部。男人整个飞弹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吧台内的冰箱也轰然倒下,离那女人不到五公分。淳子的目测很准确,她只是要堵住拉门,并非想压死那女人。

作业完毕,淳子离开吧台前。倒在地上的男客,只手前伸像是要挡住她的去路,她小心跨过以免踩到。

此刻,淳子的心跳快到连自己都无法计数,体温上升、额头冒汗,不过并非使力才有这种现象,这点力道对她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切都是因为亢奋,暴露了她的本性——她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枪,这个局面显示出谁有权力、谁最强壮,这一点

令她惊喜不已。

“你用不着害怕,大叔。”

淳子对着仰卧在地,正拼命抬头,一脸抽搐地望着她的男人说道。

“我不会杀你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你、你……”那男人抖动嘴角,流着口水说,“你……,你不要杀我……”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杀你的,就连这两人也没死,只是昏倒而已。”

那男人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虽然试着后退,但只有脑袋频频晃动。

“你的腰骨断了吧?”淳子微笑。“对不起!打从一开始我就无意动粗。不过大叔,会演变成这样也是你造成的哟,要是刚才在电话中你肯把浅羽的住处告诉我,我啊,本来可以用不着动手的。”

淳子说着,朝那个痛哭失声的男人逼近一步。

“好了,大叔。回答我的问题。浅羽平时都待在哪里?现在可能在哪里?你和浅羽是什么关系?”

那男人的嘴巴颤抖着,渗血的口水滴在地上。

“大叔,快说好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就告诉我吧。”

淳子蹲下,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男人。男人的眼睛滴溜乱转,虽然吓得眼皮颤动,但在淳子强烈的盯视下,躲都躲不开。

“樱……”

“樱?”

“樱井。”

“樱井?这是人名?”

“是……,是店名。”男人咽下一口口水,口齿不清地挤出话来,“是他们……,浅羽他们常常……,聚集的店。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间叫樱井的店在哪里?”

“上、上……”

“到底在哪!”

男人身子一缩,紧闭双眼。“求求你别杀我。”

“你好好说我就不杀你。在哪里?快说!”

“上原,四丁目。就在代代木车站附近,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站前就有招牌,一去就找得到。”

男人开始咳嗽,接着频频吐口水,那身躯以腰部为分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上半身一直抖个不停,双腿直挺挺地瘫软无力,也许是麻痹了。

淳子伸手碰触那男人的肩,男人吓了一跳,充血的双眼游移不定地仰视着淳子。

“大叔,你没骗我吧?”

“我没骗你,是真的。”

“那间樱井酒铺,真是浅羽他们聚集的地方吗?”

男人点头如捣蒜,像是脖子装了弹簧似的。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我也去过一次。因为我……,我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筹到钱,结果他要我去找他老妈。”

淳子再次眯起眼。

“钱?什么钱?是跟这把钥匙有关的钱?”

淳子从口袋里取出她在西芳寺找到的那把钥匙,直凑到男人面前。

男人再次拼命点头。“没错,没错。”

“大叔,这把钥匙是寄物柜的钥匙吧?寄物柜在哪里?”

“涩……,涩谷车站,北口的寄物柜。”

“里面放了什么?”

男人摇头,哀求似地朝淳子爬近。

“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别杀我。拜托,拜托!”

“快回答我的问题,寄物柜里面放了什么?”淳子说着,猛摇男人肩膀。“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帮你说吧。是手枪,对不对?”

男人再次打哆嗦,嘴角开始流口水。淳子看着地上的那双手,粗糙长茧,指甲都裂了,还有黑色的污垢。那应该是机油吧。

“大叔,你是工人吧。对不对?”淳子盯着男人的手说,“是车床工吧。你的手艺一定很好。”

“我说,小姐……”

“大叔,你在改造枪械?做好了卖给黑市?”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把知道的老实告诉我,我绝不会对你怎样,也不会杀你。所以你说吧!大叔,你在制造私枪吧?然后卖给浅羽和他同伙吧?我说的对吗?”

男人认命地颓然垂首,开始啜泣。

“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真的会没命。”

“谁会杀你?浅羽吗?”

“不是浅羽。他那种人只是小混混。”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只想赚点零用钱。所以……,只是把枪卖给他们而已。”

淳子理解了。“我懂了……,原来如此!大叔,你是私枪集团的成员吧,是底下的小角色?你把枪卖给浅羽他们,瞒着同伙偷接生意吧?”

男人没答腔,但那已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说着,淳子缓缓起身。男人在地上求救似地望着她,在地上爬行,伸手想抓住淳子的脚踝。

“我全部……,都说了,对吧?我都抖出来了。小姐,我真的都说了。”

“是啊,谢了。”

淳子露出微笑,往后一抽腿。男人原本已碰到她鞋尖的手又颓然落下。

“我一五一十说了,所以请你放过我好吗?拜托别杀我,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大叔,为了表示谢意,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帮我叫救护车,好吗,拜托你,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

“大叔,你的黑枪昨晚杀死了一个人喔。”

“小姐……”

“我啊,当时也在场。老实说,我也被打伤了喔,大叔。”

那男人已无暇聆听淳子在说什么了,只是一边求饶一边想抓淳子的腿。他爬行着,又想抱住淳子的腿。

简直跟肮脏的毛毛虫没两样,淳子想。

“刚才我说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就不杀你,对吧?”

男人像傻瓜般喜孜孜地点头。淳子俯瞰着那张脸,一样面露喜色说:“那是骗你的。”

下一瞬间一她已释放出一股力量,伴随着咆哮声,瞄准男人那肮脏发皱的脖颈。这一击,折断了男人的脖颈,余波还击碎了地板。

男人的头发啪地燃烧。淳子立刻后退,以免火苗飞溅到长裤上。她转身,看着出口的门,再次凝视刚才熔接的锁孔……

黄铜锁孔承受不住猛烈的力量,立时开始融化,门把啪地掉落地面。

淳子推着门中央,走出店外。那扇门散发出焦味,不过浓烟并未逸出店外,路上行人似乎没发现异状。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轻推回去关好。如果走近仔细观察,大概会发现锁孔怪怪的,若是随意一瞥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她把挂在门外的“营业中”牌子翻面,换成“休息中”,然后迈步走出,走到青砥陆桥交叉口时,向一名正在等红绿灯的年轻女孩问路,前往代代木上原车站该坐什么车。

年轻女孩亲切地告诉她。然后,微微苦笑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恕我失礼,你的脸上沾了东西喔,好像是污垢……,是煤灰吧。”

淳子抬手摩挲脸颊。原来如此,手背上黑黑的。

“谢谢。”说着,她露齿一笑。“因为我刚才在打扫抽风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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