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海上了岛才记起今天是洋人的平安夜。妻子还在时,每到这个时候,总免不了领着儿子在家忙碌一番,他一回到家,就会看到满屋子的彩灯和用月桂替代的圣诞树。只是如今妻子已死去整整五年,儿子也住校了不在身边,想起来,只余伤感。

他的发妻一家是马来西亚归侨,岳父年轻时曾经做到槟城某大型加工厂的主管,而这个工厂的大股东则是当地一个很有名望的华人家族。因为这层关系,十四年前在岳父的引荐下,刚在法律界崭露头角的陆宁海受雇成为了这家人在国内的代理人,全权负责处理他们在内地的一切法律事务,当然,也包括一切雇主无法亲力亲为的琐事。

百余年前闯南洋的风潮使得本地不乏留居海外的富庶人家,其中又以从瓜荫洲走出的为多,他受雇的这家人更是其中翘楚。如今大马的傅学程后人虽已不复当年呼风唤雨时的鼎盛,但历经四代依然家业不垮,已属十分难得。傅家当年外迁及时,又是一直在南洋做生意,与当地望族联姻,在马来西亚可谓根基深厚,况且家族里现在主心骨尚在,不至于人丁飘零,所以家族财富得以保存和延续。这样的人家,除非遭遇重大变故或出了天大的败家子,否则通常不会短时间内彻底没落。

傅家的主要家庭成员多半常年居于海外,国内所余的产业并不多,需要委托陆宁海处理的,通常和政府陆续归还的祖产相关,不时也让他代为安顿当地的同宗后人。瓜荫洲近年来已渐有成为旅游胜地的趋势,距离市区也不过一道海湾之隔,可陆宁海每次上岛都来去匆匆。自从他和朋友合伙成立了律师事务所以来,事务缠身,哪里有心留恋风景,而岛上被人视作风光名胜的那些老房子、老别墅,在他看来不过是产权混乱、手续繁杂的一堆烂摊子。然而这天不知是因为想起了亡妻,还是因为冬日里的瓜荫洲显得那么陈旧而沉静,被百年风雨冲刷过的老宅掩映在灰绿色的树影中,街巷里偶尔传出自行车叮叮的铃声,圣歌从教堂遥遥地飘散过来,外来的人走在其中,仿佛闯进了一幅陈年的画卷。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放慢了下来。

陆宁海今天是为了正事来的,傅家园里,身份尴尬的年轻主人和忠心耿耿的老园丁已经等候了他多时。他还记得,十二年前也是在冬天,他带着同样重要的使命来到傅家人的祖宅,当时迎接他的也是两个人,只不过现在老园丁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而站在他身边的人已然换了张面孔。

十二年前的傅维忍,痩削、苍白,眼睛里写满不安和近乎狂热的期待。陆宁海带来了他父亲的遗嘱,他在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中如愿以偿,很快,陆宁海为他办妥了手续,亲自送他离开。他再也没有和陆宁海有过任何联系,然而留在陆宁海记忆中的那个人毕竟是鲜活的。没有想到这些年一晃而过,再次上岛,陆宁海要做的竟是将傅维忍的死讯带给他的儿子,这样惊人的相似和命运的循环让人到中年的资深律师也不由得生出世事无常的感叹。

按照法律程序,陆宁海谨慎地向傅家的第四代出示了傅维忍的死亡证明,并告知骨灰已在当地选址安葬。他还带回了傅维忍部分生前遗物,不过是一些重要的随身物品。由于去世得突然,傅维忍并没有留下遗嘱,傅家三房尚未分家,所以他名下的财产可谓相当有限,除了少部分现金和存款,还有一笔生前属于他的信托基金,如今按郑太太的安排,受益人将转为他的儿子。也就是说,在他儿子二十岁生日之前,每月将能从基金中获取一笔收益,金额不足以用来挥霍,但度日足矣,二十岁之后他方才对这笔基金享有全部的支配权。此后傅家将不再承担他任何的生活费用,马来西亚的所有产业他也将无权继承。

在整个交接过程中,傅维忍年轻的儿子都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仔细看过每一份法律文书,遇到不太明白的术语会礼貌地向陆宁海提问,但并没有对其中的任何条款提出异议,也没有过多地纠结于遗产分割方面的细节,然后平静地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甚至没有忽略陆宁海端起茶杯喝水时短暂的迟疑——客人一到,老园丁就沏好了热茶,但是天气冷,水也凉得快,陆宁海胃不好,冰凉的茶水让他本能地抗拒,只不过出于礼貌,送到嘴边多少也得抿一口。

年轻人当下就亲手给陆宁海重沏了一杯,陆宁海掀开杯盖,见茶色深黄,上好的贡眉茶香和着热气扑面而来,这让他又惊又喜。他的家乡盛产此茶,只是当地人多爱铁观音和白毫,竟不知道眼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如何会知他喜好。他虽然替傅家工作多年,但雇主说白了只有郑太太一人,与这个留在内地祖宅的孤儿联系很少,莫非对方是从他谈吐间偶尔流露出来的乡音猜出了端倪?若真是这样,不可谓不观察入微,洞若明镜。

正事办完,茶却才喝了一半。陆宁海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离开,反而坐下来边品茶,边和年轻人寒暄了一阵。傅维忍的儿子在样貌上与其父并不太相似,或许他长得更像母亲。陆宁海了解傅家,自然也听闻过关于他母亲的流言,小心地避而不谈。

短暂的接触下来,陆宁海觉得这孩子虽然样貌和性格都和傅维忍大不一样,却反而更像他心里所认可的傅家人的样子:思维敏捷却不急不躁,谈吐有物而毫不张扬,心思谨慎但言行利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自小被留在这老宅子里孤零零地长大,难免有不少委屈,陆宁海又可以说是大马那边的传话人,但他只字未提自己的苦处,反而配合着陆宁海的兴趣聊起了书法和绘画,投其所好,又适可而止,待人接物只让人觉得无比妥帖,就势而为毫无奉承之感。两人相谈甚欢。陆宁海告辞前,因为之前聊到了本地出产的好笔墨,年轻人还让老崔去书房拿了一方古砚,笑说自己不擅长书法,这东西虽不算好,但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主人。

陆宁海知道傅家三房外迁时,最值钱的好东西都带走了,这老宅后来又遭了不知多少次搜刮,就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剩下的傍身之物已然不多。以对方的心胸眼界,拿得出手的必定不是什么“不算好”的东西,可别人态度恳切,他若拒绝反显矫情,心里又实在是喜欢,却之不恭,便唯有笑纳。道别之后,陆宁海回望了一眼荒凉得不成样子的傅家祖宅,又低头翻看刚才签好的一叠文书,落款处的签名是:傅镜殊。

以郑太太那边的态度,估计不打算过多地参与这个年轻人今后的人生。陆宁海也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还会与这个叫傅镜殊的傅家第四代再打交道,作为局外人,他只觉得有一处最耐人寻味——傅镜殊是傅传声私生子的后代,与郑太太毫无血缘关系,但是依照他接触过的所有傅家人来说,傅镜殊和郑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最为相像。

离开了傅家园,陆宁海的工作并未完结。多年来大马的傅家一直是岛上圣恩孤儿院最大的非官方捐资人之一,作为傅家的代理人,把傅家的心意和资助款送到孤儿院也是陆宁海此行的目的之一。

圣恩孤儿院的迎宾架势远比傅家园要热烈得多,院长和嬷嬷们提前接到通知,早早地让孩子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夹道欢迎金主的到来。陆宁海在院长的引导下,穿过孤儿们欢呼鼓掌的阵营,心中细微的不适应感很轻易就被荣耀感所取代。虽然他只是个代理人,并非真正的捐资者,享受这样的待遇有“狐假虎威”之嫌,但是看着那一张张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和小小的身板,想到他们的生活将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慰感,圣歌唱起,仿佛他就成了上帝。他想,这或许就是那些有钱人热衷于慈善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很多人说金钱买不到幸福,那他一定是还不知道去哪里买。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年老的修女,她用最大的热情赞美了主让陆宁海的到来。陆宁海把傅家的支票交到她苍老如树皮的手里,也是第一次对她说起了自己的一个私人想法。

陆宁海的父母在他成年后不久就双双过世了,他没有兄弟姐妹,成婚后与妻子感情甚笃,但发妻五年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再婚之后,陆宁海的现任妻子一直无所出,他家里人丁单薄,很羡慕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凑在一起的气氛。他和妻子努力了几年,但想添个小宝贝的期盼一再落空,医生认为大部分是他身上的原因。这几年,陆宁海年纪渐长,公事繁忙,越来越力不从心,再要个孩子的愿望恐怕是成了泡影。就在不久前,他对现任妻子提出,如果实在生不了,不如趁早收养一个,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他那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妻子起初还有些想不通,然而经不住陆宁海的再三劝解,想到自己膝下空虚,不用忍受十月怀胎之苦就多了个孩子,也多了份对事业有成的丈夫的羁绊,这才点了头。于是夫妇俩正式把这件事提上了议程,除了托人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领养对象,孤儿院也是陆宁海的选择目标之一,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多半可怜,要能成功领养,说起来也是件善事。

院长听了陆宁海的这个想法,自然是点头不已,愿意给予最大的配合。她拿出了院里孩子的花名册,表示但凡他看中的孩子,只要符合领养条件的,都可以让他领回家。

陆宁海翻了几下就合上了花名册,对于他而言,孩子就应该是鲜活的,活蹦乱跳的,而不是花名册每个名字下的那一张木讷面孔。他提出在院里转一转,能做一家人,靠的是缘分,眼缘也是其中之一。

老院长欣然陪同,时值午餐时间,按照孤儿院的老传统,每年平安夜院里会为孩子们、教徒和社会上一些好心的捐资者提供圣餐。他们经费有限,菜谱也年年照旧,只有炸鱼和土豆,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就是无上的美味。几乎所有的孤儿们都簇拥到操场的圣餐派发点前,等着领取自己的那一份,这也给陆宁海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一般来说,我们都建议领养者尽量收养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他们懂的事还不多,对养父母也会比较依赖,比如那个……今年五岁多一点。”院长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小男孩说道。

陆宁海摇摇头。

“前几个月有人送来了一个女婴,才一岁不到,只是……她有些轻微的兔唇。”院长观察着陆宁海的表情,试探着说道。

陆宁海的确想要个女孩,漂亮的安琪儿,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可是院长提到的女婴有明显的面部缺陷,他犹豫了。

“一岁的孩子太小,我工作忙,爱人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恐怕不是很合适。”

院长怎么会听不出他委婉的拒绝,正打算耐心地替他继续物色,忽然不远处人头涌动的圣餐派发点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只听到有一个男孩高声道:“……你跑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有两个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前一后撒腿就跑,后面还有个高个子的白净男孩追了出来,不依不饶地喊着:“就是她,混吃混喝的,别让她跑了。”

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孩子,起哄着一块追赶跑在最前面的两人。

“这帮猴子。”院长脸上有些挂不住,对陆宁海笑着解释,“这都是……”

说话间,追赶的男孩已经招呼了几个同伴先一步跑向孤儿院大门的方向,试图围堵。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孩,她见大门被堵,狡兔似的转身掉头跑向操场的另一端,还不忘拉扯上她身边的小个子男孩。因为跑得急,又要应付身高腿长围上来的追赶者,她左突右晃地,险些撞上和院长同站在操场一侧的陆宁海。

陆宁海侧身避让,才没被撞个正着。

“胡闹,真胡闹!”院长顿足朝那帮孩子喝斥道。

女孩回头朝两个成年人看了一眼,眼光里全是满不在乎的戏谑。跟在她身后略矮些的男孩听到院长的责备却一下慌了神,手里搂着的一包东西掉落在地,几条金黄的炸鱼从纸包边缘散出。女孩见状立即回头,折返几步,俯身想要去捡,可后面带头追赶的白净男孩已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陆宁海笑着拦下了追赶的男孩,力道不大,但已然给了那女孩脱身的机会。她迅速冲到孤儿院操场边的围墙旁,借着墙边的一棵桂花树,三下两下地就翻上了墙头,扭身朝追赶的人粲然一笑。

“小偷!她凭什么来这里要吃的?”被陆宁海拦着的男孩不甘心地甩开牵制他的手,大声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我是在给大家抓小偷。”

和女孩一伙的小个子男孩见同伴顺利脱身,竟也不跑了,站在墙根下与陆宁海身边的大男孩辩道,“那你也不是我们院里的,还不是一样是小偷,小偷!”他用力地吸鼻子,做了个奇怪的鬼脸。

“我才和她不一样,我们一家都是教徒,给孤儿院捐了钱的。她是什么臭东西?”高个子男孩扬起下巴,继而又看向身旁的院长嬷嬷,像在寻求认同感一般。

院长摇头不语。

“别的不说,一个男孩追着小女生跑有什么意思。”陆宁海笑着说。

男孩显然不服,但碍于对方是个和自己父母同龄的成年人,院长嬷嬷也在,不敢过分胡闹,只得悻悻地走开,跟着他起哄的孩子们也作鸟兽散。

陆宁海对院长说:“我还以为今天这样的日子圣餐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尤其是孩子。”

“一般来说我们的食物是为院里的孩子和教徒备下的。”院长嬷嬷略显尴尬,顿了顿又说道,“刚才说话的孩子说起来也姓傅,是岛上傅家的……”

“我倒想知道跑过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院长这么一说,陆宁海已经明白追在别人后头的那个男孩多半是傅家大房一脉所出,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个。

“哦,那也是个可怜孩子,他叫苏光照,今年十二岁了。”院长见陆宁海有兴趣,连忙朝围墙下的小男孩招手,“阿照,你快过来。”

十二岁,陆宁海惊讶,他以为这个总在吸鼻子的孩子最多不过八九岁。圣恩孤儿院里的孩子多半姓苏,听说是为了纪念建立孤儿院的一位老神父。

苏光照听见了院长的呼唤,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啊,傻孩子。”院长急了,怕阿照错过这难得的机缘,忙催促道。

陆宁海礼貌地打断了热心的老院长,更正道:“嬷嬷,我说的是翻墙的女孩。”

“她啊……”院长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但她不是我们院里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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