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将军后头,直到进了虎威营,子青也没等到下一句命令。霍去病下了马,倒像是浑然忘记还有她这么个人跟着一般,边走边听迎上前的鹰击司马赵破奴交代些军中事务,略略吩咐几句,便径自进了大帐。

将军大帐岂是闲杂人等能擅入之处,子青在帐外刹住脚步,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进去。帐外守哨的两名士卒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疑惑,显然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放她进去。

“还不进来!”帐内传来霍去病不耐烦的声音。

子青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帐内,霍去病单膝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黑雕的襦衣,又惧雕儿凶猛,仅将雕儿受伤的两翼露了出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朝子青道:“快过来!按住它!”

子青快步过去,跪地依样按住雕儿。

“当心点,可别再伤着它。”霍去病嘱咐着起身,自往角落里孔雀蓝竹笥掏摸了一阵,手上便多出一个琉璃小瓶,通体翠绿,晶莹地如要滴出水一般。拔开木塞子,嗅了嗅,皱眉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究竟管不管用……”

说话间,他已复折回来,将琉璃瓶往子青鼻端一凑,抬下巴问道:“闻得出来么?这是什么?”

一缕异香自瓶中飘出,是她从未闻过的香气,她如实道:“卑职不认得。”

霍去病微微笑了笑,道:“这药据说愈合伤口快,且不会留疤痕。是宫里头专给娘娘用的,你不认得也应该。”

对于宫廷内奢华之事毫无兴趣,子青只应了一声,没接话。

“我要拔箭,你且按住了!”

霍去病手法极快,箭头拔出,随即将琉璃瓶中的药洒上伤口之上。雕儿吃痛,奋力挣扎,无奈被子青制住无法动弹,双爪狠蹬抓破衣料,利尖顿时在子青手上挠出几道血痕。

手背上火辣辣地疼,子青一声不吭,只按着雕儿不动,挪也未挪一下。

霍去病眼皮都未抬一下,似没看见一般,不闻不问,将雕儿另一翼上的箭也拔了下来,依样上好药,又去找了布条把伤口包扎上。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子青手背上又多了好几道血痕。最后,霍去病自怀中取出一个打造得极精细且带着链子的小小金环,将它扣到雕儿的脚上,另一头扣在旁边铁架上,满意地轻叹口气:“行了,把它松开。”

瞧这情形,将军竟是想养着这雕儿,而且这念头由来已久,要不然他也不会早早就备好扣雕爪的金环。子青松开手,再把被雕儿扯得稀烂的襦衣也拿了回来,暗自思量着这衣衫还能不能补回原样。

“卑职告退。”

看左右已无事,子青垂首道。老实说,她实在有些弄不明白将军为何要自己跟来,上药包扎都用不着她,要按着雕儿,随便在帐外找一士卒也都是可以的。

霍去病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情绪难辨,淡淡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这两支箭,有一支是你的吧?”他下巴努了努,指得是刚从雕儿身上拔出来的那两支箭,箭尖上尚留着血。

按理说他应该认为那是缔素的箭才对,子青不解他此时这般问又是何意,便默不作声。

见她不答,似乎也在霍去病意料之中,他随意在榻上坐下,道:“你们俩两支箭靠得是很近,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连你都不知道是你射中了吧?”

子青沉默了一瞬,平平道:“我们俩,谁射中那雕都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霍去病挑眉,“谁射中的雕,雕翎箭自然就归谁,这又如何能一样呢?”

“雕翎箭并非我们自己要用,是预备给我们伍长的。”子青顿了顿,她话原不多,但又恐霍去病误会他们受赵钟汶逼迫,不得不解释道,“伍长素日待我们甚好,此番他家里头遭了水灾,家人投奔了来,正是缺钱两的时候。”

霍去病却仍不依不饶,摇头道:“便是如此,他射中的,是他的人情;你射中的,是你的人情,还是不一样。”

“只要伍长能用上雕翎箭就好了,谁做的并不重要。”子青答道。

霍去病眯眼半晌,忽道:“上回在河边,明明是你救了缔素,为何要让他冒你的功?”

此事将军是如何得知的?子青一愣,讶异地抬眼望向霍去病。后者直直盯着她,眼中探究之意十分明显……

子青复垂下双目,仍道:“人救上来就好了,谁救谁并不重要。”

见状,霍去病冷哼了一声:“这种傻乎乎的道理,是谁教你的?”

子青深吸口气,按捺下胸中想反驳他的恼意,压抑着语气淡淡道:“是我爹,他说过――功成不必在我。”

闻言,霍去病怔了怔,垂下眼帘,低低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功成不必在我……”他微扬眉看向子青,似笑非笑道,“那你如何建功立业,加官进爵?难道永远做个下层医士?”

“我没想过,只想做好份内之事。”

“什么事才算份内之事?”

自外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意慢慢地渗入帐内,子青有点恍神,沉默了半晌,低道:“……命里事。”

她的声音很轻,让人听了却觉得有千斤重的铁砣一般,直拖着人往下沉去,连喘气都甚为艰难。霍去病深吸口气,竟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他这样的年纪,哪来这样的沧桑。

一时间帐内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听外间的雨声下得愈发紧了。

“你的手……”霍去病回过神来,留意到子青手背上的抓痕还在渗着血珠子,心下没由来的一软,把琉璃瓶往案上一挪,故作漫不经心道,“看你年纪小,今日就便宜你了,擦这个药吧。”

“卑职是粗人,犯不上用这么好的药。”

子青自己朝手背上呸呸吐了两口唾沫,随意抹了抹,便算是治疗妥当了。

看得霍去病一脸嫌恶,直皱眉头:“没想到我军中的医士竟然是这样,你……”

他话未说完,便听帐外有人禀道:“将军!”

“进来。”霍去病听出是赵破奴的声音。

赵破奴顶着斗笠,披着蓑衣就进来了,夹带着满身雨水,朝霍去病喜道:“将军,最新一批柘木弓送到了!”

霍去病脸上倒不见喜色,皱眉道:“这批弓半个月前就该送过来了,怎得拖到现在?”

赵破奴笑着回道:“这次押送,李敢也跟着来了。”

听到李敢二字,子青身子僵了僵,神情顿有些不自在。

“他倒是老实,知道误了期,赶着来挨骂……你去让他过来,我有话要问。”霍去病直摇头。

“诺。”

赵破奴依命而去。

子青默默地往门口处退了一步:“卑职告退。”

“嗯。”霍去病有事在身,也没空再理会她,“等一下……”他将帐外守哨的士卒唤进来,命他把身上蓑衣斗笠都脱给子青。

“不用。”子青心想淋回去也不算什么,以前操练时所淋的雨可比眼下的雨大多了。

“穿上!哪来这么拗的性子。”霍去病不耐道。他自己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朱红漆匣,打开匣盖,内中整整齐齐放置着数十支银镞雕翎箭。他从中取出三支,递给子青……

子青愣住,因不明何意,也不敢冒然伸手去接。

“拿着!”霍去病瞧她神情,又补上一句,“借你而已,我不管你给谁用,不能弄坏,月末考核之后便需拿来还我。”

子青再无犹豫,接过箭来放入箭,沉声谢道:“谢将军!”

外间赵破奴的声音传进来:“将军,李敢来了。”

“进来!”霍去病懒懒坐回榻上。

李敢进门的那一瞬,子青将斗笠扣上,低低压在脸上,然后才穿上棕蓑衣,沉默着退了出去。

“李敢参见骠骑将军。”他朝霍去病单膝跪下,不卑不亢地行军礼。

霍去病已在案前坐好,先前的笑意早已收敛起来,也不客套,直接冷淡道:“这批弓半个月前就该到了,你们足足拖延了十四日,可知罪?”

李敢平和回道:“只因北麓今年气候异常,竟一连下了近二十日的雨,弓身难烘,故而迟了半月,还请将军恕罪。”

“我倒是想恕罪,可你们这一来,误了我操练的大事,这又怎么算。”霍去病不依不饶。

“弓身如不尽数烘干,韧度有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批弓虽也可在半月前赶出,但论其质,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还请将军明鉴。”

霍去病本还想再为难为难他,但见李敢神情从容,便失了些兴致,抬头吩咐赵破奴道:“你去振武营,通知他们换弓一事,晚饭之前,务必把所有旧弓收齐,等候明日发放新弓。”

“诺。”

赵破奴领命,急匆匆地走了。

帐内仅剩下霍去病与李敢二人。李敢仍然半跪着,未敢私自起身。霍去病盯了他半晌,才懒懒地一挥手:“起来吧……”

“谢将军。”

李敢起身。

“你既知罪,就该认罚。”霍去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今晚正好有操练,你可愿随我一同去?”

听他语气转变,李敢知道对于兵器延误一事,霍去病是不欲再追究下去,悄松口气。加上他心中也极想看看霍去病所操练出来的兵马,能跟着去,便是累些也值得,当下毫不犹豫应承:“听凭将军吩咐。”

“好。”霍去病目光中有些许笑意,打量了下他:“你先去歇息吧,到了夜里,我自会派人去唤你。”

李敢依言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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