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有客房钥匙。他去前台拿钥匙,我则坐在花沙发上等他。他带着狡黠的表情把钥匙给我看。我应当明白。

我们乘着椭圆形的玻璃电梯向上攀升,布满爬藤的阳台在眼前一晃而过。我还应该明白自己正在被炫耀。

他打开房门。一切都与过去的某个时候一如既往,丝毫不差。窗帘一模一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花卉图案,与蓝底色上橘黄的罂粟花床单相呼应。外面一层白色的薄窗帘是用来阻挡阳光的。方角的梳妆台和床头桌,不带一点人情味。还有台灯。墙上挂着画:一盆水果,几只按固定格式摆放的苹果,花瓶里插着花,毛茛和橘黄山柳菊,色彩与窗帘协调。一切都别无两样。

我让大主教稍等,进了浴室。刚才抽的烟令我耳鸣不止,杜松子酒则使我浑身乏力困倦。我把洗脸巾弄湿,贴在额头上。一会儿后,我开始四处寻找看是否还能找到单独包装的小块香皂。还真有。上面印有吉卜赛人的那种,是从西班牙进口的。

我呼吸着香皂的味道,消毒的味道,站在白色的浴室里,倾听着远处隐隐的流水声,冲马桶的声音。奇怪的是我有了种在家的舒适感觉。马桶有某种宽慰人心的作用。至少身体机能还是充分民主的。人人都得大便,莫伊拉会这么说。

我坐在浴缸边上,眼望着干净的毛巾。它们曾经使我激动亢奋。它们曾意味着一件事的余波,爱的余波。

我看到你妈妈了,莫伊拉说。

在哪里?我说。整个人大为震撼,惊惶失措。我意识到自己一直认为她早已远离人世。

不是亲眼见到,是在那部关于隔离营的纪录片里。有一个特写镜头,是她,没错。虽然裹在那身灰衣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

感谢上帝,我说。

为什么要感谢上帝?莫伊拉说。

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还不如死了,莫伊拉说。你应该求她早死。

我记不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了。它和其他所有事情混在一块,平平常常,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她一定是随便过来走走。她经常如此,一阵风似的在我们家飘进飘出,来来去去,好像我是母亲,她是孩子。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也像孩子。有时候,她在搬迁之间,也就是刚刚搬进一个地方或刚刚搬出一个地方,会来借用我的洗衣干燥两用机洗衣服。也许当时她是过来向我借东西:锅,或者是电吹风。那也是她的习惯。

当时我不知道那就是诀别,否则我一定会努力记住。可我连当时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星期过去了,二星期,三星期,当所有一切急转而下,形势骤然变得无比严峻时,我曾尝试和她通电话。但没有人接,再试,还是没有人接。

她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不过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并非次次她都告诉我她的行踪。她自己有车,也还没有老到开不动。

最后,我接通了大楼管理员的电话。他说近来都没见到她。

我万分焦虑。心想她也许是得了心脏病或是中风,这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在我记忆中她从未生过病。她身体向来健康。至今仍坚持在一个叫“鹦鹉螺”的健身中心锻炼,每隔两周都要去游一次泳。我常对朋友说她比我更健康,这话也许一点不假。

卢克和我驱车来到市区,卢克吓唬管理员打开了公寓房门。卢克说,她也许已经死了,躺在地上。时间越长,事情越不可收拾。你想过那会发出什么味道吗?管理员说了些必须经过许可之类的话,但卢克摇唇鼓舌,话说得不由人不信。他明确告诉他我们既不愿等也不会走。我哭起来。也许是眼泪最后打动了他。

当那人打开房门,我们眼前出现的是凌乱不堪的房间。家具打翻在地,床垫掀开,梳妆台抽屉翻得个个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到处堆积着。但母亲却不在里面。

我要去报警,我说,我已经停止哭泣,只感觉从头到脚的寒意,牙齿咯咯打着冷战。

别,卢克说。

为什么不?我说。我瞪着他,怒目而视。他站在惨遭劫难的客厅里,只是呆望着我。然后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人们在不知所措时常会有这个茫然的举动。

就是别,他说。

你妈妈好干净,在大学时,莫伊拉常这么说。后来变成:她好有活力。再后来变成:她好可爱。

她不可爱,我会说。她是我母亲。

老天,莫伊拉说,你真该看看我妈妈的模样。

我想着母亲清扫致命有毒物质的情景,就像过去在俄罗斯,让不能干活的老女人清扫灰尘,把她们最后一点力气也榨干一样。只是这种灰尘将置她于死地。我觉得难以置信。毫无疑问,她的高傲、乐观、精力以及活力,都将促使她逃离那鬼地方。她一定会想出法子来的。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像小孩子常做的那样,把责任推给母亲。

我已经悼念过母亲。但我还会悼念她,反复悼念。

我把思绪拉回来,拉回这儿,拉回这家酒店。我需要回到此地。此刻,在白色灯光下的这面大镜子前,我端详起自己。

这是仔仔细细的审视,慢条斯理,平心静气。我的脸简直不成样子。刚才经莫伊拉修补过的睫毛膏此刻又花了,紫色的唇膏已经褪去,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掉了毛的粉红羽毛艳丽俗气,如同狂欢节上花枝招展的傻妞。一些星状的闪光饰片也掉了。也许一开始就掉了,我没在意。我就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身穿别人的衣服,化着难看的妆,显出一种陈旧的华丽。

我希望我有把牙刷。

我可以就这么站着,没完没了地想下去,但时间在流逝。

我得在午夜前回到住处,不然我就会变成童话故事里的南瓜,或者是马车。算起来,明天又该是举行授精仪式的日子,因此今晚赛丽娜希望我好好保养一下自己。倘若我不在,她会调查的,结果会怎样?

再说,想换换口味的大主教正在等我。我可以听见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接着脚步声停在浴室外面。只听他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嗯哼”了一声。我打开热水龙头,表明已经好了或马上就好。我得赶紧恢复正常。我洗着双手。让自己活动活动,免得整个人慵怠无力。

出来时,他已经躺在那张大床上,并且,我注意到,已脱去鞋子。不用他吩咐,我主动在他身边躺下。我不情愿如此,可躺下来确实舒服,我太累了。

终于两人独处了,我心想。事实是我并不想单独和他在一张床上。我宁愿赛丽娜也在。宁愿玩拼字游戏。

可是我的沉默并没有使他退缩不前。“是明天对吧?”他柔声说,“我想我们不妨提前一天。”他转向我。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我冷冷地说。

这时他已开始抚摩我的身体,如人们所说,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沿着左边身子下去,到左大腿外侧,再到左小腿。最后停在足上,用手指像镯子似的在我的脚踝处很快环绕了一下,花纹就刺在那里,那是他能够读懂的盲文,是牲口烙印。那是被人占有的标志。

我提醒自己他还算是个好人,换个环境,我甚至会喜欢他。

听到我的话,他停下手。“我以为换个地方你会喜欢。”他知道这还不够,又说,“我只是想试试。”这也不够。“你说过想了解情况。”

他坐起身,开始解扣子。剥去威严的教士服之后,是否会更糟?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下面是小得可怜的腹部。几撮毛。

他把我身上的一根带子拉下,另一只手滑进羽毛,但全无用处。我躺在那儿,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死鸟。他不是魔鬼,我心想。我没理由表示高傲或厌恶,在那种情形下,所有情绪都得抛之脑后。

“也许我应该把灯关了。”大主教说,口气沮丧而且显然大失所望。他说这话前我曾注视了他片刻。脱去了制服,他显得更瘦小,更苍老,像一个风干的东西。问题是,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无法改变和他在一起的一贯方式。往常我也都是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但毫无疑问,在这里我们应该有所不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乏味无聊和老一套。

装装样子吧,我在头脑里对自己喊。你应该记得怎么做的。早点把这事了了,不然你得在这里呆上一整夜。让自己亢奋起来。手脚动起来,喘出点声音来。至少这一点你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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