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云天之主斩凶兽平四海, 不仅将当年的云天宫发扬成正道巨擎,更以身成阵留下一座云天秘境供后世代代弟子历练,高华大义青史留名。”

阙道子摇头:“可谁知道呢, 旧典的记载里,那位千琉恣千掌门, 可是出了名的狂邪乖张,曾被云天宫视为叛徒逐出师门, 曾与正道大开杀戒, 甚至险些就入了魔。”

江无涯淡淡一笑:“险些入魔,也毕竟是没入, 万年沧海桑田, 是非功过都已成空, 我等外人又何必挂怀。”

“师兄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阙道子一时感慨,才意识到自己失口提什么“入魔”,不免暗暗懊悔, 轻巧地转移话题:“我只是想以这位千掌门的性子,不知会选哪个弟子做自己的传人。”

江无涯想了想,笑道:“我瞧着你那两个小弟子都不错, 一个冰雪纯粹, 一个正直沉稳, 都是好孩子,还有你那个小侄女,虽然心眼不少, 但骨子里也不乏几分赤子心性,若能契约凤凰残魂,都是差不了的。”

阙道子心里与有荣焉, 却也调侃:“师兄啊师兄,你把我这儿的夸了个遍,怎么不说你家的小姑娘。”

江无涯笑:“我家阿然性子慢,不爱争、也不爱折腾,这传承带来的是荣耀,更不乏麻烦,未必让她喜欢,倒不如让别人得了,连带责任一起踏踏实实扛起,才是皆大欢喜。”

阙道子无语:“别人都是翘首盼着自家弟子节节攀高,来日一鸣惊人盖压群雄,就你们师徒俩,天天只想悠闲躲懒,天大的机缘落在手里,都嫌烫手似的要往外扔。”

江无涯笑:“我只有这一个弟子,当小女儿一样养大,哪里舍得让她委屈。她若是想争,我自然愿送她青云直上,却也不免忧心她一路跌宕受伤;可她偏偏性子这样懒散温软,不争不夺,倒让我松口气——”

江无涯一顿,慢慢笑起来:“…我从不求她多高修为、多大名望,只盼着她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就足够了。”

阙道子叹了一声。

大概只有他知道,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声“快快乐乐、平平安安”,于江无涯,已经是多么厚重又疼爱的期许。

阙道子忽的不忍。

阙道子:“师兄,你也许久未出山了,等这次孩子们回来,不妨你带着他们出去历练一阵吧。”

江无涯一怔,失笑:“你是当真麾下没人,都要折腾起我一个老酒鬼了。”

“师兄。”阙道子听出他言语中的拒绝,心知他是为了什么,心里愈发难过,直接劝道:“穹顶天牢稳固如山、这百年都没有动静,你如今的…剑心也已经被压下,又何必一步不差地圈在宗里守着,去附近走走、散散心,若有异常我自会传信给你,不会有事的。”

江无涯微顿,想说什么,阙道子赶紧说:“师兄,你便权当是帮师弟个忙吧,小凌小瑶他们天资再出众、行事再有章法,也毕竟只是孩子,许多事上难免青涩,心智未稳,初出茅庐,万一被有心人动手脚,一旦走错了路,那关乎万仞剑阁乃至正道未来百年的命运;我是掌门要执掌门中事宜,别人我却实在不放心,唯有师兄你跟着,先带一带他们,我这心才能安下来。”

江无涯微微动容,便有些犹豫。

他自己倒是不妨事,但奚辛在无情峰已经憋很久了,尤其是这次林然去云天秘境,要不是有她先把人哄好,那会发生什么连他都不知道,反正绝对不好收场。

但即使是这样,林然走后的这些日子,奚辛也越来越不耐,每天神出鬼没不知道搞什么。

江无涯对此很头秃,他每天都胆战心惊,很怕哪天自己一睁眼,奚辛已经卷着铺盖千里迢迢追人去了。

只是奚辛那体质……

江无涯微微迟疑,只道:“我再想想。”

与阙道子道别后,江无涯离开祁山,回了无情峰。

无情峰上花草愈发繁茂,郁郁葱葱开了满山…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自从林然走后,奚辛彻底罢工,饭也不做了,地也不收拾了,花花草草什么的也不管了——奚辛的原话是:需要欣赏的人也不在了,就让它们随便长吧,反正也不会丑到我自己。

江无涯:“…”那就是随便丑他呗,是吧。

江无涯一路踩着比腿还高的杂草丛,弯腰拔下咬住自己裤腿的食人花,再仰头望着面前的茅草屋,目光在它房顶日渐壮大的蘑菇群转了转,神色愈发复杂。

他抹了抹脸,推开门:“小辛啊,就算阿然不在,我们也不好就这么放飞自我是不是,我看要不还是收拾——小辛?”

正堂没有人。

江无涯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微微错愕。

这时,侧室传来东西翻腾的声音,是奚辛笑嘻嘻的声音:“师兄,你回来了!”

江无涯听见奚辛的声音,才算松一口气——他是真担心这熊孩子卷铺盖追人去了。

江无涯在桌边坐下:“长明钟响了,云天凤凰即将出世择主,等秘境关闭,阿然她们也快回来了。”

“阿然要出来了!”

里面果然传出奚辛惊喜的声音,还有火炉噼里啪啦熔炼的声音。

江无涯惊讶:“你在炼器?”

奚辛随口“嗯”了一声。

江无涯无奈摇摇头,只当他闲着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喉咙,却又忍不住抚膝叹气:“小辛啊,师兄还是要嘱咐你,阿然长大了,肯定是要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们是做长辈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个师叔也一样,这是有纲常礼法的!师兄知道你舍不得,但——”

侧室的门突然被踢开,昳丽妖美的少年横抱着一个比他还高两头、雪白瘦长的东西,步伐轻快地出来。

“再舍不得也应该尊重…”

江无涯抬眸,随意一瞥,当看见那雪白东西的时候,神色瞬间凝固——

“师兄师兄。”

奚辛开心地举起怀里修长白皙的赤|裸人体:“我终于给自己炼成的分|身,是不是很棒?!”

“…噗——咳咳咳!”

江无涯一口茶水喷出来,惊天动地咳着,哆嗦着手指他:“你——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用罡石炼的机关傀儡,又用幼麝鹿皮一层层融成的皮囊,贴在上面,废了好大功夫才弄成了这一个。”

奚辛像抱着大型洋娃娃一样抱着傀儡人偶,戳了戳它的手臂,雪白的细肉立刻陷进去,又很快弹回来,无比柔软鲜活,比最上好琼脂还更细腻宜人,甚至还如真正的皮肤一般泛开娇嫩的晕红。

“等我把五官画好,我就可以分一半的魂魄进去,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奚辛一脸满足,眼睛亮晶晶:“手感这么好,阿然一定会喜欢的。”

“…等、等一下。”江无涯恍恍惚惚回过神,艰难地提取重点:“你为什么做这个?你为什么觉得阿然会喜欢这个?”

“我总不能永远是个少年模样。”

奚辛低头揉着人偶细长的手臂,又去揉胸|口和腹|部填充的柔韧血肉,确定那里起伏的线条已经足够流畅漂亮,手又往更下面伸,理所当然地说:“我总是少年模样,她就总把我当小孩子,更不会拿我当男人看了;书上说了,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人,让她们有安全感,我当然要做个又高又大、还最鲜嫩漂亮的身体,就像这样的,阿然一定会喜欢的。”

江无涯:“…”

江无涯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额角一蹿一蹿地跳,头痛欲裂,只觉自己剑心又要裂了。

他抵额重重一闭眼,再睁开,深吸一口气开口:“小辛啊,你这——”

奚辛冷不丁:“师兄,你看我这个够大吗?”

江无涯:“…”

江无涯:“??”

奚辛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应该差不多,要不要再弄大一点。”

“!!”江无涯忍无可忍狠狠一拍案:“奚辛!”

“你生什么气,我只是问你这个身体够不够高大而已,你想歪,那是你自己思想龌龊。”

奚辛斜眼瞅他,哼了一声,抱着人偶转身就走:“不就是大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这就去弄得比你厉害,到时候穿着新身体去见阿然——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还比你厉害,阿然一定最喜欢我的。”

江无涯:……

“奚辛你个臭小子——”

江无涯险些没气栽过去,“噌”地站起来黑着脸挽袖子:不行了,今天这熊孩子必须收拾——不往死里揍,都算他奚辛皮够厚!

……

林然她们循着重钟声往洞府深处跑。

考虑到晏凌和温绪一对视就要干得你死我活了,林然强制把他俩隔开,让晏凌在前面开路,自己扶着侯曼娥站中间,把温绪甩后面。

侯曼娥之前被搞晕,可能砸地上磕到脑袋,现在醒了还有点萎靡不振;其实林然也有点,不知道温绪动了什么手脚,各种曾经去过的6D版打码海棠世界文学飘来飘去,飘得她脑子都要晕了。

侯曼娥虚弱:“头好痛,我好想吐。”

林然有气无力:“我也是。”

侯曼娥:“呜,那个死变态还在后面瞪我们。”

林然:“所以才是变态啊,没事儿,别理他,否则他会把你拉到同一道德低线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侯曼娥:“…”

侯曼娥有被安慰到,但她心情还没有好一秒,就又阴雨连绵:“…所以说,重钟声证明千琉恣已经选择了传人?那只凤凰是选谁了?是不是楚如瑶?”

林然想了想,诚恳说:“你要是想欺骗自己,它选的是方俞成,也行。”

侯曼娥眼前一黑。

她宁愿相信凤凰是个智障,她也不能信凤凰选了方俞成那个智障中的智障!

侯曼娥心态一下子崩了,哭得好伤心:“我不服!我还没出场呢,凤凰都还没看到根骨惊奇的我呢,它怎么就选人了,我的穿越金手指辣么粗、我的玛丽苏光环辣么闪亮它看不见嘛?我不服啊——”

林然掏了掏耳朵,她已经习惯侯曼娥随时戏精附体了,反正她嚎归嚎骂归骂,也只是嘴上说说,最后身体还是会很诚实地该干嘛该干嘛,至于骂骂咧吐槽什么的——这大概就是一只傻娥子最后的倔强吧。

周围的流水已经下渗干净,水蚀也消失,他们顺着甬道一路往地底最深处跑去,直到甬道越来越窄,似乎无数甬道汇聚到一起,前面洞口露出明光,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

侯曼娥突然惨叫:“啊——”,猛地停住。

林然险些没给她拽一个踉跄,紧张问她:“怎么了?是发现什么异常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才想起来,引水蚀的时候我去追你,我是不是骂人了?”侯曼娥表情惊恐:“我是骂人了吗?我骂了吗?我骂什么来着?”

林然:“…?”

“我果然骂了!”

侯曼娥凄厉一声,瞬间捂住脸,面如死灰:“完了,我崩人设了!我冷艳高贵大小姐的形象没了!我人没了——”

林然:“…”

前面晏凌听见动静,征询地回头看来。

这时,月白狐裘的青年身影也自幽暗甬道尽头缓缓浮现,晏凌抬眼,隔着林然侯曼娥,与他冷冷对视。

温绪轻拢领口,向他微微一笑,一派风轻云淡,让晏凌握着龙渊的手紧了紧,龙渊流纹暗芒闪烁。

林然简直头痛,这几个,没一个省心的。

“你想太多了,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不会在意的。”

她拉着当场自闭的侯曼娥往前走,路过晏凌时另一只手拽了拽他袖子:“师兄走了。”

晏凌这才收回视线,像收敛了一身戾气的鹰,垂眸沉默跟着她往外走。

温绪盯着林然去拉晏凌的手,见她都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脸上的笑却渐淡,眼底划过晦色。

他们走出洞口,才发现这是一座恢弘的祭台似的广场,而他们就站在广场边缘,中间站着正躁动不安议论纷纷的各宗弟子。

听见脚步声,众人回头看来,当看见晏凌林然几个的时候,瞬间炸了。

“晏师兄回来了!”

“是林师姐和侯师姐——”

剑阁和法宗的弟子亢奋得不行,一窝蜂冲过来直接把几人围了起来,像找到鸡妈妈的小鸡仔,扑闪着毛绒翅膀叽叽喳喳:

“林师姐你没事吧,你手臂的伤口愈合了吗?”

“林师姐你还有丹药吗?我这里有丹药你快吃了。”

“呜呜侯师姐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哪受伤了?还不快扶师姐坐下休息休息。”

“来了来了蒲团来了,师姐快坐下,我们给你倒玉露喝。”

侯曼娥原本看着这么多人,心里正发虚,不安地想后退,生怕自己冷艳师姐人设崩了,女吊丝的身份被揭穿以后没法混;结果还不等她绞尽脑汁想怎么扯淡把他们糊弄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弟子们团团围住。

侯曼娥一个愣神,已经不知道被谁拽着硬坐下,面前瞬间伸来无数只手,捧着各种丹药点心、瓜果蔬菜。

侯曼娥盯着一个弟子殷切捧着快怼到自己脸上的胡萝卜,表情一言难尽。

这些小傻子们还交口吹她彩虹屁:

“师姐你今天太酷了,一道红光闪过,师姐你就冲过去了。”

“是啊,我们那时候多害怕,刷刷一道剑芒,就听侯师姐一声怒骂,瞬间给我们震呆在原地。”

侯曼娥浑身一颤,终于还是——

“那可不,那一声怒骂,只如万钧雷霆,听得我们心绪激昂澎湃,振聋发聩!”

侯曼娥:“…?”

“就是!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敲尼玛”,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以前师姐太完美了,我们都不敢靠近,但没想到师姐也会骂娘,还骂得这么带劲儿,给我们听得老激动了。”

“就是就是,一般人爆不了那么利落,一听就是我辈老爆粗人了!唉,师姐,苦了你了,每天心里一定压着很多想法,只是碍于咱们宗门的身份必须当个正经人,没关系,我们懂你,我们都懂你。”

侯曼娥看着这一张张真挚同情、感同身受的脸,眼神逐渐呆滞,写满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了。

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侯曼娥一颤,呆呆低头,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小师妹,似乎是以前什么时候宗门小比比试过,双目怯怯瞅着她。

“师姐,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只想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吗?”

侯曼娥木着脸:“…什么?”

“那个,林师姐毕竟是剑阁的师姐,剑阁一直和咱们关系很好…”

小师妹往正那边兴奋围着林然晏凌的剑阁弟子团望了望,小声说:“…而且他们打起架来超凶,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我们一般二般都打不过的。”

侯曼娥:“…所以?”

“所以…”

小师妹吭唧半响,憋出来小小声一句:“所以师姐你别对林师姐的大爷有什么想法好不好。”

侯曼娥:“??!”

“最好也别喜欢林师姐。”

小师妹叹一口气,沧桑说:“剑修那些直男直女超认真的,和他们谈恋爱,如果撩了不嫁——反正我这么多年,没见过渣了剑修后还能继续喘气的,师姐你这样的,一看就很危险啊。”

“…”侯曼娥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她额角青筋一根根崩出来,猛地怒声咆哮:“…你们想什么乱七八糟!谁说我喜欢她了,我们是纯粹的姐妹情!姐妹情你懂吗——还有什么叫我这样的很危险?我他妈脸上写着渣女嘛?!”

“那就好那就好。”

师弟师妹们齐齐松一口气:“剑修什么的就让他们内部消化去吧,只有他们自己人互殴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一个个自带剑媳妇,谈个恋爱搞得跟第三者插足似的气死个人,就该让他们两人两剑自己玩去。”

侯曼娥:“…”

侯曼娥不想再和这些二货们说话了,她很怕自己被一起拉低智商。

她站起来就要走,那一刻,却被人一把扑进怀里。

“师姐!”

小师妹紧紧抱住她,脸用力埋在她胸口,突然哽咽:“——师姐,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谢谢你为我们北辰法宗撑起一点脊梁,让我们不至于那么丢人、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

侯曼娥僵住。

她呆呆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双泛红的眼睛,有人不自在地偏过头、有人忽的低下头,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才抬起头憨憨地朝她傻笑。

“师姐,以前我总觉得你装模作样,觉得你争强好斗、汲汲名利,不太喜欢你,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最可笑的其实是我们。”

小师妹哭着说:“那么多水蚀,那么多密密麻麻要吃人的怪物,我们都傻站在那里,我们都不敢动,只有你冲过去了,只有你毫不犹豫朝着林师姐冲过去了——侯师姐,你怎么可以那么义无反顾?你怎么可以那样勇敢?怎么可以那么好?你知道你有多厉害,你知道我们有多敬佩你吗侯师姐?!”

侯曼娥狠狠一震。

她看着那一双双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眼睛,那一张张激动得泛红,一点都不好看、却真诚得不像话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攥紧,嘴唇止不住地发颤。

她从来、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两辈子的李曼娥,被扇过巴掌、被踩进过泥里,也被万千粉丝热烈吹捧过,却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被这样真挚地、敬仰又爱戴地注视过。

她突然惶恐,突然也特别想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一个劲儿胡乱摇头,像刚入圈的新人一样手足无措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想过去的,我也是脑子一抽,我下次肯定不会这样的,我不是——”

“你就是!”

小师妹却更用力抱着她,仰起头,露出一张无比灿烂孺慕的笑脸,大声说:“侯师姐是全天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师姐,是我们最好最好的师姐!”

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嗓子里,侯曼娥呆呆看着她,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怎么可以这样…

她用力捂住脸,不让他们看到她快哭出来的眼睛。

她好像第一次隐约明白,林然说的,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问心无愧,不仅是前途坦荡,而且是…是可以堂堂正正被很多人理所当然地、真挚地尊敬着、喜爱着。

她以为自己该一点都不稀罕的。

可是,她又为什么这么想哭?

…原来这就是,能被所有人喜欢的感觉吗。

……

楚如瑶站在花园边,有点手足无措,张口想说点什么——

花园里,粉衣女子随手把长出的杂草揪起来碾碎,站直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杵着花锄,狭长的凤眼斜着瞅她。

“…”楚如瑶要出口的话生生被憋住。

楚如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位前辈穿着一身粉裙,身上的威压也都收了起来,看着只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可看着她,自己就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千琉恣忽的笑了一声:“呵。”

楚如瑶身体瞬间绷紧,不受控制地去握凤鸣剑,直到对上千琉恣戏谑的目光,才回过神,脸瞬间涨红:“前辈…抱歉,晚辈…”

“还真是敏锐啊。”

千琉恣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好事,小丫头天资不错,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拉你当亲传弟子…不过你现在也不错。”

她一顿,转头看着楚如瑶,静静凝视半响,道:“你一定是很幸福地长大。”

“…啊?”

楚如瑶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辈的师尊、师兄弟们都很好。”

“的确。”

千琉恣笑笑:“只有无忧无虑的人,只有在幸福的世界中长大,才能养出你这样正直天真的性子、有你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只是可惜,纯粹的东西总是最易碎,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天真和幸福,能维持多久。

千琉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

不过也无所谓了,她只要把凤凰送出这不见天日的云天秘境,至于之后的故事,是悲剧还是传奇,是万人唾骂还是流芳百世,自有她们年轻人自己去闯荡,她就不操心了。

“好了。”

她又困了,揉了揉眼角因为打哈欠儿溢出的泪水,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只金色的翎羽,递给楚如瑶:“你拿着这个出去,一会儿祭台开了,凤凰残魂会出现,你把这只凤翎插回它心口,它就会认主于你……还有你那些师兄弟们,你赶快带着一起走人,吵吵闹闹扰我清净,真是最烦小屁孩了。”

“…”楚如瑶有点懵,她没想到发展会这么迅速。

楚如瑶迟疑着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摊平。

千琉恣直接把凤翎往她手里一扔,轻描淡写的,仿佛那根本不是上古化神凤凰的残魄,而只是路边随处摘的野草

——甚至还没有她刚才给花园除草来得精心细致。

楚如瑶眼看着千琉恣又打了个哈欠儿,抓了下头发,就又弯下腰去除草,只随意对自己挥了挥手:“拜拜,祝你长命万岁——哦,你们现在好像灵气枯竭了…那就祝你长命千岁吧小丫头。”

楚如瑶:“…谢谢前辈,前辈再见。”

楚如瑶看着手里的凤翎,转身想走,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前辈,您和晚辈想象得不太一样。”

“哦。”

千琉恣头也不抬,声音却莫名嘲弄:“你想象得我什么样?”

“绝代高华,柔如净佛春水。”

楚如瑶抿了下唇,想着来时壁画上那有着温柔笑容的素衣女子,低低道:“晚辈不是说这样的您不好,只是我们进来时,看见了很多关于您的壁画,那里面的您和现在不太…”

“不太一样,是不是?”

千琉恣顿了顿,转过身看她:“当然不一样,因为你根本认错了人。”

楚如瑶一呆,眼看着她散漫扯了扯身上松敞的粉裙,忽的笑:“小丫头,你不知道,我以前都是穿紫衣的。”

“!”楚如瑶脑中轰的一声,悚然想起那壁画云山之巅手执长剑杀气滔天的紫衣魔修,不自觉后退两步,握住凤鸣剑柄。

“怕什么,我又没骗你,我穿紫衣,可我也确实是千琉恣,上古化神大能、云天之主。”

千琉恣笑起来,手指随意撩一下鬓边的碎发,妖异魅态横生,语气却轻描淡写:“…只不过在继任云天宫、成为正道魁首之前,被逐出过师门,濒临过堕魔,在正道诸门大杀四方过一场罢了。”

楚如瑶:“…”

楚如瑶睁大眼睛,都在诸门大杀四方过,还能继任云天宫掌门、成为正道魁首?

——上古都这么混乱的吗?

千琉恣像是没看见楚如瑶震惊怀疑的眼神,也不在意她已经出鞘了一半的凤鸣剑,眼神望着叠嶂起伏的远山,渐渐出神。

“你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她忽然开口:“你是天之骄子,是云端明月,是被疼爱被依赖被所有人向往的人,可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楚如瑶警惕的眼神微微一滞,错愕看着她。

“她是个好人,她美丽,她善良,她温柔,她心怀大爱她胸有四海。”

她一顿:“她是那么好,所以曾经只疼爱你的师父渐渐偏宠她,曾经最尊敬你的师兄弟们渐渐追逐仰慕她,你的朋友对她赞不绝口,你心仪的男子对她暗生情愫,世人提起你的宗门,第一个想起的再不是你,而是她……仿佛眨眼之间,你曾经理所当然拥有的一切都尽数被她取代,可你不能怨、不能妒,因为她没有错,因为她就是那么完美无暇,你恨她,就是你的错,别人会怨你心性歹毒,你也会怨自己小肚鸡肠……”

千琉恣忽的笑:“可是,怎么可能不怨啊?”

嫉妒,怨恨,贪婪,那是人无法抹除的劣性根啊。

佛莲那么美、那么无暇,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她,也会有人就是天性贪望,就是嫉恨她的高华、嫉恨她的光芒。

“所以你嫉妒她、怨恨她、从一开始不停地明里暗里给她找麻烦,到后来,甚至不择手段地构陷她、伤害她,疯了似的,只想把她推下神坛,看她也露出不堪的一面,仿佛这样就能取代她,就能重新变回那个被所有人最爱的师门最璀璨的天之骄子。”

千琉恣慢慢转过头,看着神色略带茫然的楚如瑶,笑得灿烂又猖狂:“…那时候,我是真的恨不得付出所有,只想让她消失掉,让她把我纯粹的、光辉的、幸福的、理所当然成为所有人所瞩目的世界,还回来!”

楚如瑶皱起眉,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神却凝住。

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女子优美的下颚滑落,坠在地上,像破碎的冰晶一颗颗裂开。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

千琉恣还在笑,笑得满面泪痕斑驳,笑得比泣血更绝色凄厉:“到最后,到我穷途末路,到我众叛亲离,到所有人都恨我要杀我想踏着我的血肉登天成仙的时候,陪着我的,护着我的,把我从尸骸魔渊中生生拉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她慈爱的师长谋算她的魂魄,她山盟海誓的情人转脸另娶她人,害了她的所谓朋友回身又是端正高贵的天之骄女,“正义”的正道诸宗把她讨伐成魔道妖女…

可是唯有那个人,那个她用了前半生不择手段去恨的人,一个人,赤脚踩着最污垢的魔沼,淌着血,白了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弯着眼睛笑一笑,然后执拗地、一寸寸把她从无尽黑暗的地狱中拉出来,换给她身无尘垢,换给她太平无忧,换给她最盛大最光明的新生

——可是那朵佛莲,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琉恣和佛莲的故事也是一段传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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