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

曾鲤的网站上骑行俱乐部开始频繁组织自行车活动,她缺席了很多次,最后实在没理由再推脱,又突然想起宁峰和伍颖之间那点暧昧不清,索性报了名。

她有接近十年没骑过自行车,有点拿不准技术有没有生疏,抽空在附近租了辆车骑来试一试。

曾鲤刚开始骑上去,还真不习惯,溜达了两圈之后状态就恢复了,后来回家的路上跟马依依一合计,干脆去买了辆车。

“伍颖都要去,你真不去?”曾鲤问。

“就我这运动神经,你确定?”马依依反问。

曾鲤目不转睛地盯了马依依三秒钟,想到她大学时体育无能的那熊样,再也不劝她。

周末骑车活动的目的地是A市附近不远的一座古镇。

她和伍颖平时都不爱参加体育锻炼,十多公里的车程刚开始还能骑在前面,遇到连续上坡的路段就开始落后了,因此,宁峰和另外一个副队长也只好慢慢骑车照看他们。

曾鲤看到宁峰一路上对伍颖的那个小心劲儿,心里觉得很满意,这么消耗体力的活动总算没白参加。

下午回城的时候已经天黑,她和其他人分手后,就一个人骑车回家了。

而艾景初的车也在二环上困难地停停走走。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到了前面的曾鲤。她穿着一身运动服,戴着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正在他的前一辆车的右手边。本来仅给了一个背影,又和他平时看到的她的打扮不一样,艾景初开始只是觉得有点相似,待他观察了片刻,在看到她无意中转过来的半边侧脸后,才能确定真的是她。

只见她单手掌着车头,一只脚放到地面支撑着,正跟他同样在等绿灯。

无奈绿灯已经几乎没作用,因为前面有两辆车因擦碰争吵了起来,交警赶来正解决问题,于是仅剩了一条车道还能供车慢慢挪动。

过了半分钟,绿灯亮起来,她夹在一堆电瓶车、公交车、小轿车之间,占据着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

马路好不容易被交警疏通了,可是挡在她前面的公交车恰好要进站,于是又将她堵住了。而艾景初这边,车流的速度迅速恢复,交警不停地对司机做着手势,让他们赶紧走别添堵。他踩着油门,瞥了一眼后视镜,拐了个弯,随后便再也看不见后面的身影。

艾景初的右手松开方向盘,朝放着手机的那个方向挪了挪,片刻之间又缩了回来,转而去开车里的收音机。

开到第二个路口,等的车太多,绿灯太短,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转了一个弯后又堵上了。

今天,他开得极不顺,每次都是红灯。

艾景初耐着性子一边开车一边安静地听电台里主播讲着精神病院的系列笑话。

主持人道:“据说现在流行写小说,随便从窗户扔块砖出去,砸到的都是作家,精神病院也有这么一群文学爱好者。”

听到这里,绿灯终于亮了,他缓缓地朝前挪,没挪几个身位,刚刚在他要过线的时候,又变成了红灯。

只听主播继续说:“有一天,精神病人甲把一本书递给病友乙,问他:‘你看我最近完成的这本小说怎么样?’乙仔细地看了半晌后回答:‘不错不错,不过就是人物好像多了点。’这个时候,进来发药的护士看到乙手上的书,很生气地说:‘你们赶紧把电话号码本给我放回去!’”

主持人为了配合自己的故事,讲完后放了一个观众哄然大笑的音效。艾景初却没有笑,他本来就听得心不在焉,也没注意人家究竟在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艾景初下意识地一侧头,又看到了右边路上出现的曾鲤。

艾景初走的是左转道,而曾鲤,在非机动车道上,中间还隔着一辆车。

她扎着马尾,发梢跑到衣领里去,裹着脖子似乎有些难受,于是她偏了下头,将头发拉了出来,放在肩前。她的脸朝左边转了好几次,却没有察觉到艾景初和他的车。

艾景初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静静地旁观着,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没有在看她,表情平静。

片刻后,绿灯亮了。

艾景初跟着车流一起左转,而曾鲤则轻轻松松地蹬着单车的脚踏,右转下坡。

他看着窗外的后视镜,那个身影又一次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便分道扬镳。

车内的广播还在继续说着医院里的笑话,之后又开始播广告,艾景初突然觉得那些声音闹腾得刺耳,索性把收音机给关了。他将车开过一条小巷子,滑行了十来米,在绿化带边停下。

车和人都安静了片刻后,他突然点火,打方向盘,掉了个头朝另一个方向追去。

过了刚才那个路口,他一边开车一边朝边上张望。

可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偌大一条街,又不知道她会走哪边,如何还找得到?

艾景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只得作罢。

待他正要放弃之时,却无意间又搜索到了马路对面曾鲤的身影。只见她从一家便利店出来,手上拿着一瓶饮料,刚才戴的鸭舌帽已经摘掉,而额前的头发早被压得趴下了,沾着汗水,有些凌乱。

他又怕弄丢了她,急忙下车,满心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

曾鲤抬眼就看到迎面而来的艾景初,一脸意外,“哎,这么巧啊。”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心情的起伏,只得点点头。

曾鲤早就习惯他这模样,也不怵他。

上周她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他就对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结果,周纹居然偷偷问她是不是吵架了,弄得曾鲤哭笑不得。

她补充说:“我住这附近,骑车回家正好觉得有点渴。”语罢,还示意了下停在旁边的自行车。

艾景初心思却不在这里,他这一生从未绞尽脑汁地跟人搭过讪,最后终于直白地说了句:“我正准备去吃饭,反正也是一个人,一起吃?”

他不提还好,一说便戳到了曾鲤的软肋。

她上次随口找了个托辞,说下回她请客,结果过了一个多月都没下文。当时她就想,以他那样性格的人,李主任请他吃个饭都要一约再约,再加上她死皮赖脸他才勉强应允,所以他应该是不稀罕谁请客吃饭才对,她对这事也就没上心了。如今艾景初这么随口一提,即使是说者无意,但是听者有心,她觉得自己完全成食言而肥的小气鬼了。

曾鲤急忙答:“好啊,难得你有空,该我请你,上回说好了的。”

接着,曾鲤去把自行车停好。

她记得他爱吃辣,便问:“吃火锅怎么样?

“好。”

于是,曾鲤就近选了一个干净整洁的火锅店,点好菜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我有个同事叫吴晚霞的,最近去了一次整形医院,被那里的人煽动了一把,铁了心要去磨成锥子脸,我跟她说私立医院多恐怖啊,好歹也要去你们那样的大医院吧。”

“锥子脸?”艾景初不太懂这个词。

“就是脸磨得小小的、尖尖的。我也说不清楚,你给看看,你们医院可以做吗?”说完把手机里拍的照片翻出来,拿给艾景初看。

艾景初瞅了瞅说:“你同事?”

“嗯。”

“难怪,我见过她,东山酒店那天晚上,后来早上在山顶也见过一次。”

曾鲤想了想,“好像是。”就是因为遇见了两次,所以才给了吴晚霞嚼舌根的机会,“你记性不错。”

“偶尔对人的长相比较敏感。”

“那你怎么没记住我?”好几次都是看到牙套才想起她来。

“因为有时候张着嘴躺在治疗椅上的样子,和平时的还是有点区别。”他答。

曾鲤听完就脸红了,可能她属于张着嘴特别狰狞的那种了。

却不知艾景初心里在想什么,随后又说:“你把照片发到我手机上看看。”

“哦。”曾鲤连忙照办。

过了几秒钟,艾景初手机收到信息,拿起来端详了一遍,“可以磨下颌骨。”

“你也这么认为?”

“不过……”

“有危险吧?”

艾景初点点头,眼睑垂下去,默然不语。

这时,菜上齐了,锅里的汤也开了,他们面前各自一口小汤锅,扑哧扑哧地翻腾着。曾鲤赶紧将面前的一盘菜端起来,一人分一半,随后说:“她这人就是,对外貌介意得要命,不知道劝不劝得住。”

艾景初闻言又看了一眼照片里的人,“她眼距宽,开个眼角也会漂亮很多,不必去磨骨。”

曾鲤一边夹菜,一边在脑子里想了想吴晚霞的样子,第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双眼睛上。她细细琢磨后发现艾景初说得很对,顿时觉得他的眼光很毒,不禁放下筷子,坐直身体,摆正脸蛋,拢了拢头发问:“艾老师,用你专业的眼睛找找,我脸上哪里是最大的缺陷?”随后还补充了一句,“除了牙齿。”

艾景初抬起头,神色平静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就像他第一次收治她那样,半晌之后,才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觉得—都挺好。”

曾鲤没想到他会回答得那么正经,脸刷地一下又红了。她其实挺想对他说,她的内心挺坚强的,不怕被人打击。

之后,她便老老实实地吃菜。

过了片刻,她打破僵局又问:“如果去你们医院,把腮帮子磨小应该是找什么科的医生?”

“那是下颌骨,找颌面外科。”

“颌面外科?”曾鲤听到这个生僻的词,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在东山的时候,你那个师妹说你以前学的这个?”

“嗯。”

“为什么要转科?”

艾景初停下手中的筷子,想了想说:“也许因为可以不值夜班。”

曾鲤听见这个答案,忍不住笑了,“不过,做外科医生应该收入更高吧?”

“是啊,当初没多想,经过你一提醒是觉得亏了。”艾景初也随之扬起唇角。

他脸上鲜有笑容,每每绽放总是含蓄的,却极其赏心悦目。

曾鲤有些不敢直视他,只得别开脸,她顿时觉得他俩孤男寡女一起吃饭真是个错误,早知道拉着白霖跟宁峰也好。

她咳嗽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颌面外科是干吗的?”

“应该可以说是口腔科和外科的结合。”艾景初说。

“哪儿是颌骨?”

艾景初指了指自己的脸,“口腔里上面的叫上颌,下面是下颌。”

“下巴也算?”

“算。”

她想起那晚李主任的儿子,那么巧合的情况下找到他,没想到正中这人最拿手的地方。

“做这种手术的人多吗?”平时很少遇见。

“以前不多,现在多了。”

“为什么?”

“在咱们这儿算新兴的学科,社会刚开始接受。”艾景初说着,示意曾鲤看她背后墙上的液晶电视。

曾鲤转过身去,看到电视正好在播六点的娱乐新闻,一位外国的女歌星正在直播间做节目。

只听艾景初说:“你有没有觉得她的脸有什么问题?”

曾鲤答:“没啊,挺好。”就是觉得她长得不太上镜。

“她颏发育不足,下巴后缩,所以显得面部五官不纤细,也不立体。”

“要垫下巴?”

“用假体垫下巴是传统的做法,现在可以做颌面颏成型。”

“壳?”

艾景初用手指在桌面写了那个字,解释道:“就是把下巴前半截进行截骨,然后前移。”

这么血腥的事情被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曾鲤不禁瞠目,“那也太恐怖了。”

“这算是颌面里的小手术,而且是终生的,比单纯用假体要自然得多。”

曾鲤又掉头看了一眼电视,画面刚好转到那个明星的侧面,跟鼻子、嘴比起来,按照周纹说的那三点一线的理论,她的下巴确实靠后了一点。

“那颌面医生也算是做整形的医生了?”

“不完全是整形的手术,也有意外伤害和骨折的,还有天生咬合有问题的,以及唇腭裂的孩子。”他说。

曾鲤觉得艾景初只有在解答专业知识的时候才会不吝言辞,于是感叹道:“真羡慕你们这些做专业性很强的工作的人。”

“为什么?”

“可以让别人很好奇,就不停地追问,然后在一些必须要说话的场合就不会冷场。”曾鲤说。

“你害怕冷场?”

“是啊。”曾鲤老老实实地回答,“让人觉得不好相处,又尴尬。”

“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的时候就不说,管别人怎么想。”艾景初神色泰然地劝道。

曾鲤瞅了他一眼,完全不赞同,嘴里小声嘟囔:“你当然可以这样了。”平时,他在学校和医院里被崇拜得跟男神似的,怎么可能明白她这种凡夫俗子的烦恼?

不知道艾景初是不是听见她的腹诽了,浅浅地笑了一下,配合地说:“我对在图书馆工作的人也挺好奇的。”

“有什么可好奇的?朝九晚五,周末偶尔要轮班,周五下午闭馆,全馆政治业务学习,十年如一日。”

“馆花也这样?”他问。

刚开始曾鲤没明白“馆花”这个词是什么含义,转念才记起正月里元宵节复诊时,那位护士长阿姨调侃艾景初的话,于是窘迫极了,而脸色也第三次被激得通红。

这下,她觉得艾景初肯定是来报复她的。

报复她害得他和所谓的“馆花”传出绯闻,报复她撞坏了他的车,报复她口口声声承诺要请他吃饭,却压根没动过这心思。

曾鲤只得解释说:“他们瞎编的。我们单位本来年轻女孩就少,没结婚的只剩我和吴晚霞了,他们为了把我们推销出去,就分别说我和吴晚霞两个人是馆花甲和馆花乙。”

听到这里,艾景初看到曾鲤那窘迫难堪的样子,哑然失笑。

显而易见,他心情挺不错。

艾景初笑而不语,缓缓放下筷子。

曾鲤看他似乎已经吃够了,便以东道主的立场问道:“还要点什么菜?合不合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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