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里——

自打听到那一道道闷雷声以及滴答滴答落在屋顶瓦片上的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了,愣愣站在原地,睁大眼睛。

屋内唯有小公主哭得可怜的小奶音还在断断续续响起。

此时其余人已经无暇顾及了,便是连一旁哄着的仆从都下意识去开了窗,呼啦啦的冷风涌了进来,带着雨水阴凉的气息,因为雨下得急,还从开着的窗户飘洒了些进来。

湿润清凉。

仆从被打进来的雨落了满脸,他摸了摸脸,湿湿的,再看窗外的天空黑压压的,一派暴雨天气的模样。

仆从:“……”

于将军打了个激灵,跨步走来,没忍住瞪大眼睛,双手撑在窗台上,丝毫不介意雨水打在脸上,他愣愣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哈哈大笑出声,“天不绝吾等啊!”

笑着笑着,眼睛酸酸涩涩的仿佛落了泪,又仿佛没有,脸上一片湿润,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高兴地回身走过来,一把抱起还在哭泣的小团子,笑道:“不必回了,不必回了,哈哈哈哈!”

“小公主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说完扭头去看还在发呆傻愣着的仆从,道:“还不快去煎药给公子服用?”

先前缺水的关系,连一副药都煎不出来,仆从抹了把脸,诶了一声,跟着笑了起来,“奴婢这就去!”

小龙崽突然被抱了起来,有些不满揪了揪将军叔叔的衣领,“放我下来,我要大哥哥!”

瞧这黏糊劲儿,于将军笑了下,公子没白疼这小家伙!

雨一下,他心里松快得很,代郡有救,公子有救,他也不必当逃兵,心情正好,便从善如流将怀中踢打的小团子放回床上,笑看着她双手双脚并用,又爬到了公子旁边,紧紧扒在他手臂上,小脑袋枕在胸口上。

小龙崽断断续续抽泣道:“哥哥快点好,快点醒过来,朝朝不喝水了,都给你喝。”

突然下雨注定是个不平静的一天,没过多久,杨郡守等一众官员找上门来了,一是报喜,二是想同公子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如何应对,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多久,是一时半会儿,还是一天两天,往后还会不会下,这都是未知数,得今早做好安排才是。

杨郡守早早的也吩咐了衙门里的所有人去接雨水,储水以备不时之需,而百姓无需吩咐也早已行动了起来,照这样看,如果这雨能坚持下一天,就能很大缓解这边的用水问题,如果下更久,那些干枯的河流井水说不定起死回生,就是连那些耕地也有救了,尤其是那些种稻谷的水田。

刚敲了门,里头只有个于将军守着,小公主趴在公子床上抹眼泪,杨郡守踏门进来,他身后跟着一高一瘦的司礼监。

见到于将军扬起笑脸,“将军原来在这儿。”

于将军也高兴,难得有兴致跟他打招呼,可惜他说话粗不大中听,“恭喜杨郡守大人官儿保住了,命也保住了。”

杨郡守:“……”

两个司礼监倒是未说话,他们现在脸上还止不住的兴奋笑意,余光向床上撇去,又移开了目光,心里默默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遇到一点事就爱哭鼻子,也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醒,诶!

公子不曾醒来,剩下的事只有同于将军商量了来办,毕竟公务紧急不容耽误,几人移步边上的书房,轻轻关上房门。

小龙崽抽了抽鼻子,在哥哥烫烫的俊脸上蹭了蹭,小奶音一抽一抽的,“大哥哥不怕,朝朝给你福气,一会儿就好了。”

龙受尽天地宠爱,得天独厚,福泽深厚,得龙喜爱者或与龙长期相处在一块儿的确能得几分福气庇佑,她小胖手捧着哥哥脸,嘴里嘟囔着:“福气给哥哥,快好起来,快好起来。”

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大约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仆从捧着一碗药进来,低头轻轻道:“公主先让开,让奴婢伺候公子喝药。”

小龙崽也知道自己笨手笨脚怕会添乱,也没逞强说要给哥哥喂药,听话地坐到床的里侧去,把位置让给仆从。

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子还有些意识,迷迷糊糊地很是配合喝药,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热乎乎的汤药灌下去,又盖了薄被,不一会儿那张俊脸微微发汗,脸上的通红却是褪了下去。

小龙崽也不哭了,瞪着眼睛盯着哥哥不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她视线太强烈了,青年微微颤动睫毛,终是睁开了双眼。

他有片刻的恍惚,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恢复了清明。

边上强烈的视线,和一声奶声奶气的欢呼声传到耳朵里,扶苏侧头望去,他的小皇妹眼睛亮晶晶的,喊道:“大哥哥,你终于醒了!”

高兴完了又委屈看着他,一双澄澈的圆眼睛直直盯着人,叫人心软,“哥哥怎么都叫不醒,朝朝好担心!”

扶苏恍惚想起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小皇妹奶声奶气的声音,叽叽喳喳说着要给他福气,让他早点醒来,还听见她哭了好久。

他下意识打量了下小皇妹的眼睛,果真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一双圆流大眼像被雨水洗礼过一般,清亮透彻。

雨水?

他忽而蹙紧眉头,侧耳凝听,果真听到滴答滴答的雨水声,不是错觉。

“这是下雨了?”

仆从赶忙笑道:“公子您没听错儿,是下雨了!下好大的雨呢!”

跟着有人进来,报告道:“回公子,雨方才又突然停了。”

仆从:“……”

小龙崽茫然眨巴眼睛,小胖爪揉了揉。

扶苏突然想起什么,侧头去看小皇妹,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那封奏折,父皇如同儿戏一般的回复……

刚想到这里,仆从就叽里呱啦地如同倒豆子一般将公子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小公主醒来后找不到哥哥,就跑了进来,还趴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

“这不,刚刚喂您喝了药这才停下来呢。”

扶苏是何等的聪慧敏锐,他似是已经摸到了事情的关节,只是还有些云雾拨不开,他思忖了下,问:“朝朝是何时开始哭的?”

仆从愣住,大公子这问题好生奇怪,焉有人这样的问法?他到底是说道:“……大约、大约刚到巳时。”

扶苏:“那又是何时下雨的?”

仆从凝神想了下,“仿佛、仿佛也是巳时一刻?”

“雨何时停的?”

仆从和公子一道看向门外来报信儿的小厮,小厮挠了挠头,“就刚才,前不久呢,不到一盏茶功夫吧,小的思来想去,还是进来禀告一声。”

扶苏神情一顿,父皇批阅的四个字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弄哭朝朝”,他半阖上双眼,示意仆从带人下去,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

屋内仅剩兄妹二人。

扶苏看向里侧乖巧趴在床上,睁着双眼一派天真懵懂的小皇妹,良久叹息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小胖腮,安抚道:“朝朝乖。”

小胖崽一早上没吃饭哭了这么久,似是累了,在哥哥温柔的眼神下,小脑袋一点一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扶苏半坐起来,一只手放在小皇妹背上轻轻拍着哄着,一边凝眉思索。

他并不是蠢人,相反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得要更有智慧,他天生有颗七窍玲珑心,此时此刻已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小皇妹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

上回由一个梦而来的挖宝事件,加上这次……

父皇似是早就知道了?

思来想去,脑海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最后仰天长叹轻轻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小皇妹这般福泽深厚,年纪又小,若被有心之人发现起了坏心思……

方才在仆从面前的问话他并不担心,一则那是他的贴身心腹,二则那孩子天生神经大条,即便事实摆在跟前他也察觉不出来,再说这样离奇的事谁能相信呢?

哭一哭就能下雨,老天爷亲闺女呢?

怕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想。

话说回一炷香之前,隔壁书房内还在议事的几个大人,话还没说完,就感觉雨停了,没声儿了。

于将军骂了一句娘,开了门窗,果真雨停了。

几个大人:“……”

这怎么就停了呢?!明明刚才还一副要下到地老天荒的模样,那黑沉沉的天空,乌云密布看不到边际的模样,谁能相信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顷刻间散了去,一片晴朗?

院子里,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也传了进来。

“奇了怪,怎么好端端的就停了?”

“刚下得欢,一点都看不出要停雨的征兆啊!这雨是怎么回事儿?来得突然散得也干脆,真他娘的稀奇!”

“老话不是说了吗,六月的天儿小孩儿的脸,眼下虽然已经过了六月,但也差不离,反正都是一个季节。”

“别说那么多了,刚才大人喊我们储水,你们做了吗?接到多少水了?”

有人忧心忡忡道:“这一次下雨才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下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不多备点水心里都不踏实!”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几个大人走出去,环视了一圈,接着仰头望天,还真……他娘的说停就停!

瞧,天蓝得多漂亮啊!

漂亮个鬼!

他们心里泛起一丝慌乱,这次下雨莫非是偶尔?什么时候还会再下一次?这一次下的雨能撑多久?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而未知才让人最慌的地方。

今日之前他们还在坐以待毙,束手无策,今日之后,又得惶惶不可终于,日日望着天过活,指望着什么时候老天爷再垂怜一次,再下个一次半次的。

雨停之后,各家各户因为接水接得早,倒也都满上了,家里能装的器物都装满了水,雨停之后遗憾之余,只剩下满心的庆幸。

这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及时救了他们一命,靠着这短短个把时辰的雨,他们能挨好些天了!

扶苏缓了缓,便起了身换了衣服走出去,临走前,在小皇妹的小圆脑袋上亲了一口,给她盖上薄被才出去。

门外仆从早已候着,笑道:“公子快去用饭,奴婢吩咐了厨房给您熬了碗肉糜粥养养胃。”

杨郡守等人听说公子醒来早已在一旁等着,等公子用完饭便迫不及待地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辞之间充满着惶恐茫然。

普通百姓想不了那么长的事,他们只庆幸接了水用,即使担忧以后会不会下雨也不会想太深,而官员则要从大局想,想得更深更广。

“下官担心以后还跟之前一样,好几个月不下月,这可怎么办?要不要趁着现在派人去临郡求救?”

扶苏听罢,目光在一众下属焦急茫然得脸上一扫而过,心中有些哑然,缺水?不下雨?

想到隔壁躺在他床上乖乖睡觉的小胖团子,他的小皇妹,不由得失笑出声。

缺水?不会的。

先前他也曾为此苦恼过,对这个天灾束手无策,甚至于急得病倒,而现在这个仿佛天大一样的难题,在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身上,如同儿戏般轻飘飘的就能解决。

轻松之余心里难免有些觉得好笑。

现在这些下属焦急慌乱不安的心情跟今日之前的他有何不同?

几个大人看向公子,神色莫名,公子好端端的笑了下,是什么意思?

扶苏轻咳了下,一派温润贵公子模样,含笑道:“不必担忧,方才那场雨并非是无缘无故下的。”

“诸位应听过祈雨之事?”

两个司礼监互相对视了眼,挠了挠头,尴尬道:“公子,说来惭愧,我等折腾了数天并没有求来雨滴。”

杨郡守也道:“是啊,两个司礼监看天还行,祈雨什么的并不是这块料。”

俩司礼监:“……”话说这么说……但是你他娘的能不能给留点面子?!

杨郡守也是武将之身,性情耿直,话说完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歉意地看了眼两人,补救道:“话虽如此,两位司礼监大人也是尽心尽力了。”

他心里嘀咕到,他还没说完呢,这两位大人兴许没那福气,也不讨天老爷喜欢,非但没求来雨,还越求越干旱,一天天热的哟!

“……”

话题歪到这儿,于将军靠谱了一回,拐了回来,问:“公子是何意思?莫非这场雨真是咱们求来的?”

“要真是这样,是哪位能人异士干的,叫他出来,好让我等好生感谢一番。”打好关系,接着求雨什么的。

扶苏含笑看着他们你言我一语,说得差不多了,才道:“我曾听说,有一种人钟灵俊秀,天生福泽深厚,受尽天地眷顾,若遇着危机可遇难成祥……”

两个司礼监疯狂点头,“公子说得对,这种人最受我们这种人喜爱羡慕了,这种人若修玄修道必定如有天助,灵气非常,就说求雨之事,换成咱们这种没天赋的求到死也难求一回,而公子所说的这种人,受尽天地宠爱,故而他所思所想便受眷顾,只要心诚便很容易求来。”

“传说中祖师爷似乎也是这种人,自小就气运非凡,一身修为深厚,老了也如同青年人一般俊秀。”

扶苏嘴角翘起,他只需引出一个话头,他们便将因由补全了,他含笑点头,“你们说得不错,其实这场雨……”

该说不愧是父子吗?

秦皇因女儿捐献金子一事不愿她吃亏,故而下了圣旨广而告之,他的亲儿子,他女儿的兄长,扶苏公子同样如此。

哪怕性格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想法做法都不谋而合。

即使不能对外宣称皇妹一哭就会下雨,扶苏也不愿让小皇妹的功劳因此而抹灭,他将小皇妹塑造成一个福泽深厚的孩子,身为皇帝的女儿,大秦的小公主,她福气深厚,得天庇佑,危机时刻招来雨似乎也说得过去?

至于福气一说,若是普通人可能会招来有心人的觊觎,或许危险,但一个受尽宠爱的福气小公主,只会锦上添花,没人敢打她的主意,相反还更容易被此说法说服,他们更容易相信这是一个得天庇佑有福气的公主。

待到合适时机,再让皇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设坛“求雨”,届时便说皇妹年幼福厚,以一颗赤子之心求得雨来,庇佑百姓,到时候事实摆在眼前,又有谁能怀疑?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代郡干旱一事,又有助于小皇妹的名声,还能间接加强皇室的名望,一石三鸟之计,妥帖极了。

公子矜贵而优雅,修长的玉指摩挲了下袖口精致的纹路,嘴上噙着一抹浅笑,愉悦想道:何况父皇封了小皇妹为“福娃”,本就打着祈福的名义而来,他何不将此称号坐实了呢?

父皇啊,果真有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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