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水面海船暗行,半夜就停在了落凤镇码头。

该深眠的时辰码头无人,又有夜风阵阵,竹竹碰撞,无雨就有了棉雨沙沙的声势。

西海王张顺腾的三个儿子张明辉,张明德,张明庆从船舱晃悠出来,也不借助跳板竟是几个飞跃从海船蹦到了岸上。

又因他们爹前段时间拦截小宰做了义士,这三人身上就束了麻布束腰。

站稳后,张明德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哨按照约定,吹了几长几短,吹完就将那哨子毁了。

竹林之内,夜鸟打着咕咕,有些冷,老三张明庆便说:“我说哥,这地方也是个老码头,怎么一艘渡船都没有?这是~废了吧?”

老大张明辉看看左右,见这码头宽十多丈,老青石铺出几十丈去,依着老码头的规模这不小了,怎得就没有人烟?

尤其青石中间,由于没人踩踏已经上了野草,这老码头就跟房屋般,有人住着,经历百年都不会有败像,若没有人,三五年便塌了。

他点点头说:“像是废了,不该吧?此地三江小弯口,又能停驻海船,当初建码头该是下过大功夫的,如何便废了?不该呀……”

他正说,忽有桀桀的笑声从边上竹林里传了出来:“废了,废了!此地无人了……它就没了用处。”

这兄弟三人大惊失『色』,齐齐后蹦,稳当了张明辉才厉声问:“什么人?出来!”

他说完,那竹林里便摇摇晃晃探出一个老道姑脑袋来:“且等等啊。”

说完,这老道姑背风引燃纸灯笼,边忙活边说:“几位莫怕~我这是睡『迷』了,吓到了吧?没事儿没事儿,这是龙母娘娘的地界,一二邪祟它们不敢来……哎,上年纪了,今儿暖和我就说眯一会子,就『迷』过去了。”

她慢吞吞走出,这三位才看到人家还提着一个竹椅,又见她下盘轻浮,就知不是江湖人士,就是一普通的老『妇』。

如此心里大石落地,兄弟三人互相看看,暗道一声惭愧。

张明辉最大,就走出来抱拳问这老道姑:“失礼失礼,却不知老人家贵姓,道号怎么称呼?”

道家称谓前面是要带上姓氏的。

这老道姑就笑说:“我也不算是出家人,他们都喊我钱大姑,你们也这样喊吧……那,那东西,带来了么?”

张明辉闻言,便从身上取出一截榆树枝,这钱大姑一看就乐了:“啊,就是这个!行,跟我走吧。”

她絮絮叨叨的带着张家兄弟就往里走。

路上,张家兄弟问钱大姑,这般好的码头怎么荒废了?那钱大姑就说,半月之前这码头死了人了,官府就来暂且封码头查案。

又有多年来,落凤镇码头遇到下雨就不能渡船的规矩,本地人实在没法,就去下游十里处搭建了个临时码头。

恰巧这些日子金滇境内不稳,连续出大案,本地接壤金滇,那边就紧急求援,就将附近衙门的人都借过去了。

如此,死人的案子没个结果,落凤镇码头解封遥遥无期,此地,怕是从此真要废朽了。

那钱大姑又说,附近村民都四分五裂的迁居别处,往后落凤镇兴许也没有了。

废朽是件大事儿,可张家兄弟却从这钱大姑的语气里听出颇多的欢喜之意,这就越发的古怪了。

码头么,十几天没有人流,这野草一上来自然是『露』了败像。

乌鸦落在老庙墙头,一盏纸灯笼,引着张家兄弟就晃晃悠悠到了龙母庙前面。

等到了地方,钱大姑就笑咪咪从腰下取一串钥匙递给他们道:“如此~事了!老身这就去外郡投奔我那小子去了。”

张明庆接过钥匙,看看那座老庙,又看看自己兄弟点点头。

老二张明德抬手从怀里取出一包沉重的东西递给钱大姑:“老人家受累,这个您拿去压惊吃酒。”

钱大姑接过包儿,掂掂分量,从外面『摸』『摸』形状就笑的嘎嘎的:“不累不累!这营生多好,你们了了事情,老婆子也如愿以偿了,龙母娘娘保佑,咱就都落个圆满下场……”

她说完,看看远处的码头,又看看这座龙母庙,到底跪着冲庙里磕了几个头,又从暗处牵出一头老驴,胳膊腿儿还是很灵便的上去,一拉缰绳语气颇轻松的说:“去了!”

驴铃听不到了,张家兄弟就开了龙母庙进了院,一查看正殿,果如娘娘信中所言,这大殿里就滚了一地麻袋。

听到殿门有响动,有几个麻袋开始剧烈滚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显见一殿这几十个麻袋里装的竟是大活人。

这些人在此处已经一天一夜,憋屈什么的还好说,活人么,连拉带『尿』的这味儿就难受了。

张明辉呲呲牙,捏着鼻子对自己兄弟一摆手。

没多久,便从海船上下来好些水手,抬着那些装人的麻袋就去了……

海船起锚,摇摇晃晃远去,才又从竹林出来一行人,霍七茜,佘万霖,白英,还有三十新刀。

一直到海船远了,佘万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娘,你说那些人,还能回大梁么?”

霍七茜冷笑:“这帮该下地狱的混账东西还想回大梁,茫茫大海番邦异国,语言不通方向不明,你以为他们是一堆儿卖的,基本一人一个地方,想回来?梦呢!就冲他们一个个脑满肠肥,骄奢『淫』逸的样儿,除了欺压百姓喝兵血,他们又会什么?”

多日前,霍七茜跟自己宝贝儿子在皑城救下三十位新刀,捎带毁了谭守义多年的心血老刀营,原本按霍七茜当初所想,老谭家在此地称王称霸害了那般多的人,那就谁作孽宰了谁就是。

可从找到第一个混账王八蔡闲子开始,经由他的交代的那些罪孽暴『露』出来,霍七茜就不这样想了。

人恶起来,一刀下去真就是给他们个好下场了,又凭什么?凭什么给这帮拿人不当人的畜生一个痛快。

那既你们拿人不当人,霍七茜心头火气,直接就将皑城周遭有证据证明罪孽深重的,就连下地狱都不配的混账王八,甭管姓谭不姓谭,反正都跟老谭家有关系的这些主将,主官她就一锅炖了都劫掠出来了,最后就送到了这龙母娘娘庙里。

霍七茜这个榆树娘娘名头响亮,可她却不愿意真容示人,就带人回避了。不然几十条牲畜丢给钱大姑?

怎么可能啊。

新刀们默默跟在霍七茜的身后,一直到海船看不到了,羊蛋才磕磕巴巴说:“哥,哥?他们回不来了?”

十几天四处折腾,那些混账王八为了求生是什么丑态都能『露』,慢慢他们也就不畏惧了,如今羊蛋都敢主动说话了。

佘万霖确定点头:“当然,我娘说他们回不来了,那就回不来了!你们再不用怕,那些身契咱也都烧了,营儿里的名录也都毁了,明儿你们跟我回燕京,我给你们弄身份,咱想种田就种田,想放牧放牧,要是啥也不想做……”他看着羊蛋胖了好些的脸颊说:“哥养的起你们。”

霍七茜就噗哧笑出声,抬手『摸』着羊蛋的脑袋说:“傻孩子,你想想这些时日,他们为了开脱罪孽用的那些手段,就连三岁的孩子还不如,看到刀都能吓『尿』裤的怯懦玩意儿,他们怎么回来?

你们看,在你们身上有罪孽的,他们从此就跟你们一样了,他们会被送到海外,送到最苦的地方与你们经历一样的苦,他们也是奴隶了,可我不相信他们有你们的忍耐,这就是他们的结果了。”

新刀们慢慢走出,一个个站在码头看向远处,他们一动不动,一直迎接到第一缕晨曦才离开这个地方,走向自己的新生。

可他们不知道,此刻的皑城已经天崩地裂『乱』成一锅糊糊了。

金滇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丰富的铜矿,甚至此地玉矿都不少,却单少了谭守义最想要的铁矿。

他有想头就得慢慢储备力量,如此每年春夏,谭守义总是要派人穿过金滇边境,带着大量的粮食布匹,去与那边有象人,棘人居住的十数边境部落小国,进行一场长久交的铁矿,铁器交易。

就是彼时在边境扎一个营地,等那些小国人来拿铁矿铁器换布匹粮食。

十年来谭守义从未自己带队出去过,今年也是鬼催的般,春末他就开始噪气,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不轻松,又去庙里打卦,卦上就说让他出远门避讳一下。

而后他就出去了。

好么,这溜达一遭儿回来老刀营毁了,私藏的军械甲胄大多都在,却偏偏少了最重要的几样。

更可怕的是,整个皑城与康纳山有关联的那些官员,甚至只负责买卖人口的牙人蔡闲子,都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而后又有官眷找不到当家的的,慌『乱』之下,竟派人出金滇去至接壤县府衙门报案去了。

人家主官也不敢擅离职守,就派了大批的衙役来皑城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如此,谭守义从边境回来,便看到皑城府衙门内坐着一群莫名其妙的外县衙役,还有一帮子撒泼打滚的『妇』孺。

屋内,牙雕的香筒花篮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院外,成群的娘们在哭嚎打滚。

一夜醒来,当家的老爷不见了。

一夜醒来,营帐里的将军不见了。

一夜醒来,家里钱库被搬空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谭守义震怒,就把屋子里能摔的都摔了,倒不是他沉不住气,是他现在能做什么?他除了摔东西,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正震怒间,他的亲卫来报:“启禀大人,提刑按察使秦事典在外求见。”

谭守义当下一口凉气,扭脸去看站在一边的左右参政……

金滇最大的衙门叫做承宣布政使司,这里最高的行政长官就是谭守义,他是一品封疆大吏,属下管有左右参政,参议,都事等官员,基本就是个小朝廷。

然而金滇这块地方,本也不是他一家独大,除却布政使司,还有两大司,叫做提刑按察司,都指挥司。

这些年,谭守义可以『操』控的是承宣布政使司以及都指挥司,然而提刑按察职能就是监管各道,纠百官错,澄清吏治的紧要衙门。

这个位置只能是朝廷委派,紧要地方,还得陛下近人担任。

谭守义是个霸道的,这些年他算一手遮天,就把个金滇弄成了谭家店儿。

起初他对这位提刑按察秦事典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秦事典不是个能够,他『性』格除却有些懦弱,他还有个前朝旧臣的身份,来金滇算作是被边缘化的一个官员。

这就令谭守义更加的无所顾忌了。

秦事典小跑的跌跌撞撞,三品的老爷进门就摔了个大马趴,好不容易爬起,他就捂着自己的管帽说:“哎呀~我的谭老大人!出了这般大的事情,这该如何是好呀?”

出事这么多天了,他能不知道?他的衙门就在隔壁府城,不必快马加鞭,牛拉车也就是半天的功夫,可人家就是装聋作哑。

此刻屋内已经打扫干净,谭守义就满面愁容的坐在椅子上叹息道:“秦大人,前些日子老夫身上不利索,这才在山上将养些时日,如今你问我,我却又问谁去?”

谭守义一品,秦事典三品。

秦事典来到案前行礼,没人搭理他,他就自己坐在椅子上就开始发愁,下面给他上了一盏茶,他都不知道滚烫,一口下去半天儿,才捂着肚肠难受起来。

难受完,他就捂着心口打听:“此次出事官员的名单可出来了?”

没人理他,他就讪讪笑笑,端起茶杯缓慢的吹起风来。

而上座的谭守义心『乱』如麻,他就一直细想,袭击康纳山的那几个人到底是谁?下面逃出的兵卒说是一个女子?

竟还有人说是个妖精?山怪?

从他们叙述的过程里,谭守义便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那夜一个女妖精举着一座山袭击了康纳山?

这就气死他了,又怎么会相信?

可谭守义带着人进入康纳山看过现场后,他与属下皆是一身的冷汗。

甚至起初他想过情不移,然而,十个情不移也做不到扛着一座山来夜袭军营,这就不是人干的事情。

当时他就想,难不成这世上真就有神仙么?难不成真是我这些年制造杀孽过多,这是被上天警告了?

他看着深渊里的那块巨石想,若不是神仙手段,那几十人又怎么能一夜之间不见踪迹。

可妖精也好,山怪也好,如今当紧一件事,他的天子剑,他的铠甲还有旌旗若事发,就是诛九族的事情。

这是上天无门,入地不能了?

案下,秦事典用小心翼翼的声音又问:“老大人,街里倒是有人说了几句,下官也草草听了一耳朵,说是个女妖怪?下官无论如何却是不信的,这,这就怎么扯到女妖怪身上了?”

这般多的官员失踪是滔天大案,他从前装糊涂装眼瞎,现下无论如何不敢欺瞒了,却也要先来谭守义面前卖个好打个招呼。

等半天儿,见谭守义依旧不说话,这秦大人才无奈道:“老大人呀!您是知道我的,我对您这些年,您也是心里清楚的,对吧?”

这人来说这些作甚?谭守义心里烦躁,却不得不制怒的点点头。

看谭守义承认这一点了,秦事典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老大人呀,这些天~下官这心~这叫个难受,可不见您下官也不敢轻易上报,您看,这般多的官员不见了,下官人微言轻,也,也实在是捂不住了。”

听他这样说谭守义反倒是乐了,他就笑眯眯问他:“如此说来,秦大人一直未曾上报?”

秦事典确定点头:“当然没有!那康纳山,咳……那么大的火呢,烧了两天两夜呢,那是您的地方~没您的吩咐,下官又怎敢做主呢。”

人家这位就是再不管闲事儿,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一直紧绷的心总算是放下一点点,谭守义听出秦事典的意思,他便笑笑说:“哎,秦大人也有秦大人的为难,我知道了,也承你的情知你的好,这样,秦大人你就回去该怎么,便怎么办吧。”

秦事典当下喜笑颜开,放下茶盏,他就对着谭守义粗糙施礼告罪要走。

谭守义笑眯眯的站起,离开座位亲送他出正堂。

秦事典脚下拐着弯,小心翼翼的绕过那些啼哭『妇』孺,他才刚走到门边,忽就顿住,低头难以置信的看自己胸前染血箭头,又扭过身看着放下弓箭的谭守义。

心想,我听话了呀,什么都没说呀,谁也没招惹啊,为什么还要杀他呢?

如此就死不瞑目的倒地了。

三品大员倒在地上,满院子撒泼打滚的『妇』人吓的鸦雀无声。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这群女人站起来就要跑,谭守义就『揉』着太阳『穴』吩咐:“先把人都看起来,莫要走漏消息。”

“……金滇所有道路关闭,不管是谁,离开金滇境者斩!!”

“……速速从水陆驿传发八百里加急消息入京,让唯同他们赶紧躲避起来,待老夫打入燕京,再里应外合。”

随着一串命令发出,这院子里的女人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倒是没有杀,能在皑城做官的,就都是血脉上的亲戚。

谭守义吩咐完事,回到正堂坐下。

他的两个参政,其实是军师,就一起到他面前问:“大人,真就到了绝路上了?”

谭守义摘下帽子,『露』出满脑袋银白苦笑道:“你们说呢?”

如此,他的下属集结,一起施礼齐声道:“全凭家主吩咐。”

谭守义便站起来,静默片刻后语气有力道:“老夫知道,如今造反,钱粮不便!兵马有缺!可,除了反了他杨藻,咱们爷们还有退路么?”

若那夜真是个妖精,这是上天都没给活路,可又能如何,当日周公敢改天换命,废诸神改封新神,他谭守义却也不是做不到的。

如此,便把天也反了吧!

“我谭氏满门自这大梁起势,也是卧薪尝胆十数年了,是呀,到时候了。”

“全凭家主吩咐!”

谭守义无奈笑,他幻想过无数次的造反檄文,可慷慨激昂,可控诉杨家忘恩负义等无数罪过,绝想不到是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情景之下被迫造反的。

看谭家儿郎又是一声全凭家主吩咐,这老人终于说:“成吧,这也是天时地利挤兑你,不得不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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