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奉英见苏见微一直看着若澄, 自然能猜到她的心思。上次从龙泉寺回来之后,苏见微就一直神不守舍的,有时还会跟下人偷偷打听晋王的情况。

朱翊深天资不凡, 若没有娶亲,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刚才在坤宁宫, 她也劝过苏见微了, 但妹妹性子倔强,恐怕不会乖乖地听从安排。按照皇室的规矩, 亲王不可能随便废妃, 苏家也不可能让苏见微去做一个侧妃,除非朱翊深能做皇帝。现在皇上虽然不管国事,但早早立了太子, 皇位是不可能落在晋王身上。

她们姐妹俩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也被家人寄予厚望, 但其实骨子里, 都不是愿意乖乖接受安排的人。所以当时苏奉英主动向祖父提请, 想要嫁给叶明修, 今天苏见微又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苏奉英来向若澄敬酒,若澄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苏奉英笑道:“总听我家大人提起王妃, 说当年若不是王妃所赠的一两银子, 他恐怕已经回乡了, 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际遇。前阵子喜宴的时候,怎么不见王妃来喝一杯喜酒?请帖应该送到府上了吧?”

若澄回道:“只是举手之劳, 叶夫人不必记在心上。你们成婚那几日我刚好有事,未能前往祝贺。今日在此愿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若澄大方地以茶代酒, 苏奉英也同饮了一杯。苏奉英对若澄的印象还停留在苏家女学那个谨小慎微的丫头,没有想到短短时日,若澄已经大不一样了。人在所处的位置,总会有相应的改变。

“不知晋王妃喜欢什么东西?是金银首饰,还是玉器字画?我总想着代大人送一份薄礼,以表谢意。”苏奉英在若澄身边坐下来,友好地问道。

“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在女学的时候,也受了叶大人很多恩惠。我家中的猫还是叶大人所赠呢。真要算起来,还是大人对我的帮助更多。所以夫人就别再客气了。”

苏奉英面上笑着,听到叶明修跟若澄的私下来往似乎很多,心中不是滋味。叶明修那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人很冷淡。她平日别说跟他谈些诗词歌赋,就是跟他聊家中琐事,他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却送晋王妃猫。苏奉英总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若澄没想到无意间一番话,已经在苏奉英的心里种了根刺。苏奉英坐了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了。

若澄觉得酒宴上的气氛有点气闷,独自离席。她并不喜欢热闹,反而更喜欢清静的地方,比如酒宴旁边的这个阙楼。她提着灯笼走上去,这阙楼大概有几十级台阶,也不算很高。

上面黑灯瞎火的,什么人都没有。

若澄走到墙边,往下看,整个紫禁城的灯火都能看得清楚。冷风一吹,刚才在殿内气闷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

“你怎么在这里?”角落里有人说话。若澄吓了一跳,侧头看去,朱正熙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站在这里看了一晚上的夜空,本来准备走了,看到若澄上来,又折返。

若澄连忙行礼:“太子殿下,刘忠公公正四处找你。”

朱正熙摆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让他找吧,他们肯定猜不到我在这儿。”他跳上矮墙坐着,若澄低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已经这样坐了一晚上。宴会很热闹吧?”朱正熙望着底下说道,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看不见表情。

若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一声,老实说道:“热闹是挺热闹的。但宴会上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觉得应付起来麻烦。这才找了个空隙,直接溜出来了。咱们俩,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朱正熙回头看着她,忍不住笑:“我觉得你挺好玩的,九叔那么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喜欢你呢?”

若澄认真地回问:“殿下怎么知道王爷喜欢我呢?也许就是找了个能过日子的人,凑合在一起。毕竟我们算是从小就认识的。”

朱正熙摇了摇头:“那日你们新婚进宫,他好像不高兴看见你跟我说话。他若是不喜欢你,才不会管你跟谁在一起。我是男人,知道的。就想太子妃,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就像有两颗星星一样。最近我时常后悔,要是她在世的时候,我再对她好些就好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这阙楼占着高处,风比底下的大许多,衣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若澄听到朱正熙说:“母妃要我再选个妃子,我不想选方家的那个,也不想选苏家的。可是母妃说若我一意孤行,可能又会让一个无辜的姑娘送命。有时候我真是觉得,生在帝王家很难。难道因为我当初没选他们想要的太子妃,太子妃就该死吗?”

若澄吃了一惊。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面,还无法完全体会朱正熙话里的意思。她想了想说道:“我比较笨,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太子喜欢谁,愿意立谁为妃,旁人本来无权干涉。可是我记得当初宸妃娘娘在宫中,先皇也非常宠爱她,但她却不是很快乐。可能宫里的女人,并不是有了谁的喜欢,就能过得好吧。那些不是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并且做好入宫准备的女人,大概并不适合皇宫。太子想念太子妃的时候,不妨就想,也许她终于可以在天地间自由地来去了。”

“自由地来去……”朱正熙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目光看着若澄,灼灼亮亮的,像是宫灯,“谁说你笨?你说得很好。我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觉得他们都不太懂我。”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帝王家的男人,相貌倒真是一个比一个好。朱正熙像是三月的春风,明媚漂亮,好像花草都会为之倾倒。朱正熙从墙上跳下来:“好了,我该回去了。作为跟你聊天的交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九叔应当快从开平卫回来了。到时候,我去你们府上吃酒。”

“多谢殿下告知。”

朱翊深和呼和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鞑靼可汗与巴木伦之间果然生出嫌隙,将巴木伦替换下去。可失去了主将的鞑靼,一下子变得群龙无首,作战能力也大不如前。这一切朱翊深都在给朱正熙的上书中提到。

朱正熙下了阙楼,若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自己又站了会儿。

这紫禁城恢弘壮阔,也说不出到底有多少间宫室,多少宫人在其间忙碌,而自小生长在紫禁城的皇子们,享受着这华丽尊贵的一切,但也许每一个人都想长一双翅膀,飞出去看看。

朱正熙如此,朱翊深当初未必不是如此。如果可以,她不愿自己的孩子生在帝王家,实在是太辛苦了。

……

苏见微不想等宴席结束,再听皇后和长姐说入宫的事情,只想早点回府。她自小出入皇宫,对每一条小路都十分熟悉。为了避开皇后身边的宫女,她独自走了一条僻静的路。这路好像经过原先宸妃住的宫殿,自宸妃去世之后,这里的宫殿也迅速衰落下去。

苏见微只觉得风声呼啸而过,四周静悄悄的,不寒而栗。那宫殿里头,似乎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好在她胆子比较大,才没有惊叫出来。

她走到门边,发现那火光不是幻觉,而是有人在里面烧纸。

她透过虚掩的大门,看到一个太监背对着门,正跪在跪在院子里:“刘公公,今儿个是您老人家的生辰,小顺子给您烧些纸钱,备了几样小菜。”

宫里姓刘的公公有很多,苏见微也没在意,正想悄悄走开,又听那太监说:“这一杯敬您。您在先皇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想到死后,他们两个全尸都不留给您。哎,小的当时问司礼监一个交好的太监,他们说怕被人发现您是中毒死的,直接将您的尸首投到井里,至于是哪口井,都查不出来了。想着您生前跟宸太妃交好,兴许会来她这里坐坐呢?在您走后不久,宸太妃也给先皇殉葬了。”

苏见微伸手捂住嘴,她听姑母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回乡养老了。怎么到了这太监的口中,成了中毒而死?还连个尸首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否则不知会听到什么惊天大秘密。可她刚走了两步,又转念想到,如果大太监刘瑛死得蹊跷,他手中的那份遗诏是不是就有问题?若皇位真的是传给晋王的,那么她就可以以此为条件,说服祖父支持晋王。祖父本来就是晋王的老师,没有不应的道理。

到时候晋王做了皇上,只要不封那个孤女做皇后,不就可以了?她还是有机会的。

她决定先回家试试祖父的口风。

苏见微回到家中,询问下人,得知祖父正在书房之中。她换了身衣服,独自前往祖父的书房拜见。

苏濂坐在书桌后面看书,眼睛也不抬地问道:“你今日入宫赴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见微走到书桌前,小声说道:“祖父,我出宫的时候,看见有个太监在宸妃宫中烧纸钱,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被毒死的,您可知道此事?”

苏濂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侧了侧身子道:“胡言乱语。刘瑛分明是回乡养老了。”

“祖父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今上登基的那份遗诏吗?”苏见微接着问道。

苏濂将书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见微跪在苏濂面前:“今上沉迷于炼丹,荒废朝政。太子虽然兢兢业业,但是于天赋上却始终差了一点。这江山如果本来就是他们父子窃来的,为什么不还给那个更有能力的人?”

她殷殷地望着苏濂,苏濂却避开她的目光:“一派胡言!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嫁给太子。若有朝一日,晋王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您一直所维持的局面还能继续下去吗?若他跟太子兵戎相向,你们不是把孙女往火坑里推吗?您也说过,先皇最中意的继承人分明是晋王,怎么会留一道遗诏让今上登基?祖父,您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放肆。”苏濂伸手指着苏见微,苏见微却倔强地看着他,丝毫不惧。她所言句句诛心,也是这几年一直萦绕在苏濂心头的拷问。

为人臣子,到底何为忠,何为不忠。

他尽力辅佐皇帝,但皇帝却执迷于求仙问药,不顾朝政。他们屡屡上书规劝,都不见成效。但皇帝就是皇帝,就算他不是明君,推翻他却与谋逆无异。可一个对江山和百姓毫无作为的皇帝,真的值得效忠吗?何况端和帝当初得到这江山,本就充满了质疑。

苏濂知道龙泉寺一事之后,苏见微对朱翊深有了别的心思。他的这两个孙女,都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一个个跑到他面前来陈情。若朱翊深没有娶妻,他也乐于成全这桩姻缘。可孙女竟然想到要朱翊深夺回皇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沉声说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吗?如果政事如同你所说,皆如儿戏,那么当初的局面也不会变成那样。先皇早早立晋王为太子不是更省事?微儿,我知你不愿入宫,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唯有通过血脉不断渗透入皇室,才能保持百年不衰败。微儿,晋王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而且他已经有妻,你要去做妾么?妾永远要被妻压着一头,你受不了的。”

苏见微跌坐在地上,喃喃说道:“为何姐姐就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而我要像姑母一样,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祖父,您实在太偏心了!”

“你姐姐的性子没有你坚韧。她如果怀着那样的心思入宫,未必能躲过明枪暗箭,顺利生存下来,你却不一样。你辅佐太子登基,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生的孩子,极有可能被封为太子,成为下一个皇帝。唯有如此,我们苏家才可以维持今日的地位,你的子孙后代才可以继续享受这一切,你明白吗?比起那不知成败的危险,你为何不走这样一条坦途?”

苏见微坐在地上沉默,她知道祖父说得有道理,他在官场数十年,看事情看人比她透彻得多。但她就是不甘心,一旦成了太子妃,注定要跟那个人走到不同的路上去。她始终觉得,他才更有帝王之相。

苏濂也没逼她,只是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晋王:我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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