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深身上没有实职,不必早起去朝会。他坐马车穿过京城,外面那些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远远近近地钻进耳朵里,十分亲切。他做皇帝之后,每回微服出宫,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市井之中,感受百业兴旺,黎民富庶。

皇位是他从朱正熙手里抢过来的,他背了无数的骂名,杀了无数的人,仍堵不住悠悠众口。但作为皇帝,他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未曾有一刻松懈,无愧于祖宗基业。自古成王败寇,他不觉得赢了朱正熙有错。每个人在他所处的位置,都有无法退后的底线。

所以最后他败,也不怨任何人。

到了大明门,他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千步廊,往前走去。这一带是六部公署的办事范畴,五部和宗人府,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在右。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并列在左。这些地方他如数家珍,而在其间往来奔走的官吏有些以后成为了他的臣工。

天子五门三朝,紫禁城的巍峨气势,乃至一砖一瓦,他又以下位者的身份重温了一遍。

走到乾清门时,朱翊深停下来,让守门的侍卫检查。

他看到九龙壁那边站着两个锦衣卫,看衣服是北镇抚司的人,正在同侍卫交谈。其中一个身量很高,看着有些眼熟。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人侧目看过来,五官英俊出众,面容整肃。

朱翊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年轻时的萧祐——日后的锦衣卫指挥使。萧祐乃是布衣平民出身,后来成为了永明帝的亲信。朱翊深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永明二年宫变的那日,他以一己之力阻挡蜂涌进殿内的兵卫,血战至死。死前,还折了朱翊深辛苦培养多年的几名死士。

朱翊深大怒,下令诛萧祐满门,发现他孑然一身,家中没有长物,心底倒生了几分钦佩。

前世的生死对手,此刻相见却如同陌生人一般。现在的萧祐,大概就是个总旗之类的小官,微不足道。

侍卫检查之后,方才放行,朱翊深举步往乾清宫走去,没再看那个人。

萧祐和郭茂在办差,盘问完侍卫之后,继续沿着城墙寻找线索。郭茂问萧祐:“刚刚在乾清门那里,你看见谁了?心不在焉的。”

“是晋王。”萧祐淡淡地说。刚才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他仿佛看见对方眼中的雷霆之势,全然忘了那是个尚未及冠的男子。

郭茂叹了口气:“唉,他回来又能如何?只怕早晚被皇上派去就藩。皇上登基以后,藩王身边大都跟着宫里派去的太监,一有异动格杀勿论。晋王大势已去,翻不出什么水花的。这先帝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最喜欢晋王,却把皇位给了……”

萧祐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背:“你是不是喝酒了?满嘴胡话。”

恰好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亲卫,郭茂马上闭了嘴,和萧祐一起让到道旁。

等那队亲卫过去以后,郭茂拍了拍胸口:“好险啊。我早就跟我爹说,干嘛花银子把我从京卫所调到锦衣卫,这饭碗是谁都能端的吗?以前我觉得锦衣卫好威风,哪里知道第一份差事居然是帮昭妃娘娘找猫……”

郭茂喋喋不休的,萧祐没有说话。

他们不过是这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人,听上官的命令行事罢了。

乾清宫的明间内,端和帝从宝座上起身,在花梨木须弥座地平上踱了两步,又坐了回去。门外刘德喜在说话:“殿下请在此处稍后,容奴进去禀报一声。”

说完从门外进来,抬眸看皇帝。皇帝轻点了下头,刘德喜又拐出去了。

过了会儿,朱翊深走进来,跪在地上,行了叩拜礼。他已经很高了,宽肩窄腰,看上去十分有力量。端和帝比他年长许多,长子却没有他大。对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年富力强,在朝中颇有根基的弟弟来得更有威胁了。

端和帝的母亲系出名门,位份却跟寒门出身的宸妃一样,还没有宸妃得宠。

他们几个皇子都是成年封王,而后就藩,一年只能回京一次。只有朱翊深早早被封王,却一直留在京城,享用着紫禁城里最好的东西。那年在父皇停灵的梓宫前宣读遗诏的时候,朝臣一片哗然,甚至有人提出了质疑。

但那又如何?他这个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弟弟,现在还不是跪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刘德喜端了盏茶放在端和帝的手边。他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露笑:“九弟瞧着越发像父皇了,朕竟然看得恍了神。快起来吧。”

朱翊深谢恩,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恭敬地垂视地面。

端和帝与他闲话家常:“正熙你很久没见了吧?快十五了,个子蹿得如你一般高。翰林侍讲常在朕面前夸他悟性好,就是贪玩了些。等过完年,给他选个妃子,也好收收心。”皇帝言谈之间毫不掩饰对这个皇长子的偏爱。

太后与平国公府是表亲,端和帝与徐宁妃早就相识。不过端和帝并不长情,后宫里总添新人。等他儿子登基的时候,后宫里还有好些女子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永明帝一律放出宫去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看中的人?给正熙选妃的时候,顺道也帮你看看。”皇帝提出建议。

朱翊深抬手道:“多谢皇兄好意,但臣弟暂时没有立妃的打算。”那些世家闺秀还是留给他的侄儿挑选吧,他完全没兴趣。

端和帝见他推拒,也没勉强。这个时候,太监从门外送来了一份折子进来。皇帝看过以后,命刘德喜拿给朱翊深:“你看看,朕也正要与你说此事。奴儿干都司的苦夷部发生叛乱,几处卫所都蠢蠢欲动。指挥使康旺连上几道折子,要朕调兵前去平叛。”

朱翊深接过折子,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奴儿干都司管辖东北部的广大区域,区境内生活着许多民族,被称为锁钥之地。朝廷设置都司以后,几大卫所也以各族首领掌印,统帅。但近些年瓦剌崛起,经常干预都司内务。各部族之间,经常因奴隶和耕地发生争斗。这次本是苦夷族与女真族的小范围冲突,但因为瓦剌的介入,变得有些棘手。

“你曾随父皇两征蒙古,对瓦剌的情况应该很熟悉。朕想派你带兵去帮助康旺,你以为如何?”端和帝问道。

朱翊深没有马上回答。跟上辈子一样,皇兄一面忌惮他,一面又百般试探他。带兵打仗并非难事,但这兵权却是道催命符。将领手握兵权尚且十分敏感,更何况他这个亲王。无论他打胜仗还是败仗,皇帝都能找到理由刁难。

朱翊深想了片刻,跪下道:“臣弟很想替皇兄效犬马之劳。但臣弟在皇陵之时,不慎摔伤了手臂,没办法再拿兵器。统兵之将若无征战之力,恐怕无法服众。所以还请皇兄另外考虑人选。”

端和帝和刘德喜俱是一怔,端和帝起身道:“怎么回事?你报于京中的书信为何只字未提?刘德喜,赶紧去叫太医来看看。”

刘德喜奉命小跑出去,朱翊深回道:“没什么,雨天修缮屋顶时,从上面摔了下来。当时不以为意,后来落下了病根,平时没有大碍,皇兄不必担心。”

“你怎么不早说?”端和帝走下须弥座,亲自扶朱翊深起来,拉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痛心道,“一会儿让太医好生给你看看。你是文武全才,手若是……便太可惜了。”

朱翊深没说话,只是眸光暗沉。

太医院的太医来得很快,跪在朱翊深的面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对端和帝拜道:“据微臣诊断,王爷的手肘处的确受过不小的伤,因没有及时救治,落下病根,提不得重物了。”

听到太医的话,端和帝心中莫名松了口气,面上凝重道:“太医,朕命你想尽所有办法给王爷治伤,务必让他恢复如初。否则,朕唯你是问。”

“微臣自当尽力。”

太医知道皇帝也只是随便说说,明眼人都知道,晋王这伤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了。

端和帝又宽慰了朱翊深两句,让他回去好生休息。朱翊深临走时,又对端和帝说:“臣弟虽无法替皇兄效力,但愿举荐一人,他应该可以替皇兄分忧。”

端和帝愣了一下,点头道:“你说。”

“三千营总兵温嘉可担此重任。臣弟征蒙古的时候,温总兵是前军校尉,骁勇善战,对瓦剌和奴儿干都司都比较熟悉。三千营以骑兵著称,当为此次出征的主力。”

端和帝看他说得一脸真挚,道了声“朕知道了”,便叫刘德喜送他出去。

片刻之后,刘德喜返回来说道:“皇上,看来晋王这手伤是真的,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证实了。只是,他为何会举荐温总兵啊?”

端和帝也十分疑惑。他心中原本有几个人选,温嘉正是其中之一。温嘉是昭妃的亲哥哥,昭妃这几日接连在皇帝的枕边吹风,要不是端和帝想试探朱翊深,早就把这差事给了温嘉。可此刻朱翊深亲口举荐温嘉,这差事反而给不得了。

朱翊深走到乾清门附近,看见萧祐二人还在城墙根徘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随口问了问引路太监:“锦衣卫的人为何在此处?”太监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跟他说:“昭妃娘娘的猫不见了,那猫是从帖木耳带回来的,稀罕得很。”

朱翊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又看了萧祐一眼,出宫去了。

快晌午的时候,朱翊深回到府中。李怀恩见他回来,松了口气:“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我担心了一上午。对了,早上兰夫人来过,府兵没让她进来。”

朱翊深将斗篷摘下来给他,坐到暖炕上,并不在意周兰茵的事:“宫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你去问问,给沈若澄上课的先生是哪个,我要见一见。”

他记得那丫头在宫中的时候,时常溜去文华殿外听课。沈家家学深厚,祖上曾在宫廷画院任职,传到了沈若澄的祖父沈时迁这一代,书画号称独步天下。虽未入仕,但在江南士人之中极有声望。而沈赟更是尽得其父真传,只可惜英年早逝。

朱翊深知道母亲也一直有意栽培沈若澄。他回来的路上,原本想帮她挑几本书,可不知她现在的水平到底如何,因此想问问教她的先生。

李怀恩领命出去问,回来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说。

朱翊深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讲!”

李怀恩吓得跪在地上:“王爷,府里好像没有给姑娘请先生。而且,而且昨日小的去姑娘的住处,也不太好……”

朱翊深皱眉,周身的气势犹如骤起的风暴一样恐怖。他在家书中再三叮嘱周兰茵要给沈若澄请先生,她竟敢置若罔闻,好大的胆子!上辈子他刚回京城,便被皇兄派去平乱,根本顾不上沈若澄。等他再回来,已经是一年后。沈家不知为何与沈若澄的关系亲近起来,她便在那边上课。

朱翊深又把府里的几个下人叫来盘问,问完之后,沉声道:“去把周兰茵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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