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6点起床,蹬着三轮去买早饭;7点钟打热水,7点半把食物分发给老人;9点钟把行动不便的老人推至院子中,然后帮着食堂阿姨招呼午饭……周而复始,江川把老人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些从小看着江川长大的老人,把称呼从“川娃”改成了“川孩儿”。这看似一字之差,其实代表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在他们眼里,江川早已经是自己的孩子。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到了21世纪,那是2000年春节的除夕,电视机中《难忘今宵》的曲目演唱完毕,江川便起身把坐在活动室的老人们挨个儿送回屋,当轮到陶奶时,她却说要等一等。江川应许,直到百十平方米的活动中心只剩下他们两人。

“陶奶,咱们该回家了,时候不早了。”江川在她的耳边低声细语。

“川孩儿,你把门关上。”陶奶虽然已经将近90岁,但依旧耳聪目明。

“奶,关门干啥?你不睡觉了?”

“睡,等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就睡。”

江川看拗不过她,应了她的要求,转身将门关实,接着又折返到陶奶的身旁。

“奶,你说吧。”

陶奶吃力地把干瘪的右手伸入袖中,忽然,一阵布条撕裂的闷声从她的袖管中传来,没过多久,陶奶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抽出,拳头紧握。

“奶,你拿的是啥?”好奇是年轻人的天性,所以江川本能地问出了口。

陶奶脸上浮出一丝自豪,接着缓缓地将手打开,她的手心静静地躺着一颗翠绿翠绿的石头,比鹌鹑蛋大一号,椭圆,极具质感。

“好漂亮的石球。”

“川孩儿,这可不是普通的石球,这是我爷爷当年在慈禧老佛爷面前做工匠时,老佛爷赏赐的一颗翡翠原石,叫帝王翠。”

“帝王翠?那是啥?”江川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出过福利院,所以对翡翠是何物一头雾水。

“我告诉你,如果把它换成钱,能盖一个比这儿还大的福利院。”

“什么?那么贵?”江川有些吃惊。

“对,我家里的四个孩子,就是以为我把这块翡翠丢了,才把我扔在了福利院十几年。”

“现在不是正好找到了吗?”

“不是找到了,是一直都在我这里,我把它缝在了我最破的一件衣服上,我当时还在想,如果能有一个孩子给我洗次衣服,那这块翡翠就算是给他了,可是……一次都没有。”

“奶,伤心的事儿咱不提,时候不早了,咱回去睡觉。”江川感觉她的情绪有些不对,慌忙相劝。

“时候是不早了。”陶奶望向窗外,“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了我那死去多年的老头子,他要来接我了。”

“奶,不能瞎说,你身体好着呢,没事儿还能出来溜达溜达。”

“川孩儿,”陶奶把江川拉在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了。”

“奶,瞧你说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而且冯爸还给我开工资,一点儿也不辛苦,我很满足了。”

陶奶摇摇头:“你冯爸是个好人,但他也快干不动了,你还年轻,总不能围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过一辈子。”

“那怎么不可以?这里是我的家啊。”

“川孩儿,你没接触过社会,你不懂得人心。”陶奶把翡翠塞在江川手中,“这个你拿着。”

“奶,你这是干什么?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川孩儿,你记住,这里的每一位老家伙都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我的路快到头了,你的路还很长,你要是不收,你奶我死不瞑目。”

“奶,你……”

“快,给我装起来,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把它给卖了。”

“奶……”江川泪眼婆娑。

“川孩儿听话,这是奶的最后一个心愿,现在了了,这世上我也就没什么留恋了。”

“奶……”江川已经哭出了声。在福利院这么多年,这样的场景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他此刻已经真切地感受到陶奶大限将至。

福利院中的耄耋老人,之所以还能坚强地活下去,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一些很小的心愿,他们并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留念,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儿女此刻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陶奶没有见到大年初二的太阳,他的儿女披麻戴孝将尸体运回了家,路上喇叭唢呐、鞭炮纸钱、孝子贤孙、哭声震天,这在江川眼中,显得那么扎眼。

江川把陶奶的铺盖揭掉,倒入酒精,在福利院屋后的水泥池中点燃,一捆黄纸,三个响头,这个简单的送别仪式,江川这些年已经重复了十几次。

翡翠的冰凉寒入江川的骨髓,他把握住的手又紧了紧,从十几岁时的伤心欲绝,到现在的冷淡平静,一个“孝”字,让江川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冷一些。江川此刻的心情,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雪上加霜”。年过古稀的院长老冯因病住院;彩虹福利院房舍破旧,需要拆除重修。

这就导致江川直接面临两大问题:第一,老冯年事已高,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院长的位置上,江川是老冯找人签的用人合同,新院长愿不愿意再雇用他,还要打个问号。第二,福利院要拆迁,剩下的20多名老人该何去何从?

作为福利院唯一的护工,江川多次和上级部门协商,最终得到了解决方案:由政府出资,将老人先寄养在私人敬老院,等新的福利院建好,再将老人们重新安排入住。至于江川的护工工作是否保留,还需要看福利院建成之后,领导的想法。

这个答复看似合情合理,但暗藏玄机。本身就很傻很天真的江川,哪里能看出这里面的弯弯绕。

江川把二十几位老人全部安排妥当,给多家私人敬老院的负责人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并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有情况,及时联系他。

嘱托得到了应许,20多岁的江川,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第一次走进了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

从事护工多年,让他有了一身好力气,在码头当搬运工,成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每天100多元的工资,让他着实成了高收入人群。

“嘿,哥们儿,来支烟。”说话的人叫罗军,和江川一个工种,出手大方,为人客气,与很多人都处得来。

“军哥,我不抽烟。”江川礼貌地把烟卷推了回去。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罗军把烟盒装入口袋,“你叫啥来着?”

“军哥,你贵人多忘事啊,我叫江川。”

“对对对,小川。”

“嗯!”

“我看你干活儿挺出力气的,以前做什么的?”

“哦,我在福利院做护工。”

“护工?那一个月能开几个钱?”

“不多,五六百吧。”

“哦,那确实有点儿少。”罗军欲言又止,“谈对象了没?”

“暂时还没有……”

“我看你小伙长得还算标致,要不哥给你介绍一个?”

“我就一个‘光杆儿司令’,谁能看上我?”

“嗐,不试试哪里知道,等我好消息吧。”

江川微微一笑,并没有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他认为的玩笑却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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