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府的局势变幻莫测的时候,失踪多日的梅娘出现在一个斑驳破旧的桥头上,她的背影是夕阳中一道残破而模糊的风景。

在刚刚逃离陈府的那一天,梅娘曾出现在这个桥头上。

梅娘对人们所说的她的娘家,就在桥的那一边。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唯有这座桥清晰完整。

梅娘十二岁时,她的叔父带着她走过这座桥,走进了翠苑楼。她不知道叔父因为这得了多少银子,她只是记住了这座桥,她发誓要循着原路回到自己家里。

洋洋得意的叔父哼着小曲离开了翠苑楼,叔父走时右手捂在腰包上,梅娘知道那腰包里揣着她卖身的银子。

年少的梅娘一遍遍发誓,她要找到那座桥,她要从那座桥上走回自己的家。

在翠苑楼的最初的日子里,梅娘并未像其他刚被卖来的女孩子那样哭哭啼啼,她甚至没有哭过一次,她固执地认为她很快就能找到那座桥。

可是在若干年后梅娘真的找到那座桥时,回家对她来说已失去了任何意义。那里本来就是她叔父的家,梅娘自小是跟着叔父长大的。她那凶神恶煞般的婶婶告诉梅娘她的父母早就死了,死于一次可怕的饥荒。婶婶对叔父收留了梅娘一直耿耿于怀,而叔父似乎很早就打谱把梅娘卖给妓院了。

梅娘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见叔父对婶婶说:“我早晚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的,等我拿回了银子,你就不会骂我了。”

梅娘战战兢兢地长到了十二岁,在叔父真的有一天把她带出家门时,她一路都在寻找能让她不至于在回家时迷了路的地标。最后她选中了那座桥。

在梅娘的想象中,叔父要把她送去的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十分可怕的地方。

在被卖进翠苑楼之后,梅娘之所以没有逃出翠苑楼,是因为她很快就发现翠苑楼并不比叔父的家差劲。单纯懦弱的梅娘总是随遇而安。

梅娘在翠苑楼一直待了下去,直到陈掌柜娶她为妾。

摇曳的夕阳下,梅娘驻足于荒败的桥头上,对往事的回忆让她潸然泪下。她开始怀念起她那死于饥荒的父母,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娘家,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梅娘把双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揉摸着。

梅娘离开陈府后,在一家很小的妓院里躲过一段时间,她带着身孕接过不少客人,她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找个栖身之所。在她终于认为这样下去会毁掉肚里的孩子时,她又离开了那家妓院。

梅娘当初离开陈府就是为了保住肚里的孩子。在梅娘的臆想中这个孩子是“官人”留给她的,她把对死去的“官人”的怀念都转嫁到对未出世的孩子的期望上。

梅娘之所以在离开妓院后再次出现在这个桥头上,她知道她在心里一直渴望她的叔父婶婶能再次收留她,可是当她站在桥头上时,她又发现这个想法是很幼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叔父婶婶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即便还在人世,他们也很难收留怀有身孕的梅娘,而且梅娘把叔父婶婶的模样已忘得差不多了,她找到叔父婶婶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

梅娘在打消了走过这座桥的念头时,她再次为自己的身世唏嘘不已。她发觉自己一直都是寄人篱下的。在有了这个发现后,梅娘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她要给肚里的孩子一个家,她已不再在意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要跟这个孩子相依为命。

快要做母亲的幸福让梅娘暂时忘记了愁肠无音、羁旅不止的哀思,她挺直了身子,冷漠的夕阳中梅娘的眼角闪烁着一些暖意。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绵延的秋色浸漫在模糊和萧索的水雾中。

梅娘走过大片的田野,再走过一片树林就快到西山尼姑庵了。

梅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蟋蟀的鸣叫,这声音遥远又亲近,辗转流浪中的梅娘一下子僵立在那儿。

梅娘的泪水在嘹亮的蟋蟀的吟唱中悄然而下,她的泪水像晚秋的风一样阴郁而苍茫。梅娘后来在西山尼姑庵待着的时候,想的不再是所谓的娘家,而是充满蟋蟀鸣叫的陈府,还有……蟋蟀,这一点让她困惑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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