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市里来了一个很好的医生, 或许能改善喻燃的病情,喻中岩夫妻俩一合计,怎么着也得带孩子去看看。

他们拿出积蓄, 到处托人预约医生, 终于拿到了看病的机会。

心理治疗分很多次,不可能来来回回往市里跑。

万姝茗看着沉默寡言的男孩,心里一痛, 咬牙道:“我带着小燃看病, 中岩你继续上班, 妈在家里帮我带一下嗔宝。”

后妈难做。

设身处地想, 如果这个自闭的孩子,从来不说话的男孩,是自己亲生的,万姝茗估计心都要碎了。

她做下带喻燃看病的决定,还因此辞职,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

喻中岩年轻时是个妻管严, 他是个二婚,本就矮万姝茗一等, 对她言听计从。

妻子做下决定以后,他没什么异议。家里老的老, 小的小,总得有人赚钱啊。

临行前, 万姝茗叮嘱喻嗔:“嗔宝, 妈妈带哥哥去看病,你在家要乖乖的, 听爷爷奶奶的话知道不?”

喻嗔点头。

小丫头扎了两个羊角辫,问万姝茗:“哥哥会治好吗?”

她希望哥哥能治好, 她从来没有听过哥哥说话,他时常一个人一待一整天,她还想看哥哥笑。

万姝茗摸摸她小脑袋:“会的。”

小姑娘抱抱妈妈,又抱抱爸爸,最后扑向喻燃时,被一支铅笔戳住肩膀。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大人们看得好笑,什么离愁别绪都没了。

喻燃上了船,看见小蠢货被奶奶牵着手,抻长脖子张望,冲他努力挥手。

她门牙掉了,说话漏风:“哥哥,尼要遭点会拉。”

喻燃没回头。

*

这一治疗,总共是两年。

对喻家人来讲,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在于,喻燃是孤独症中极少数人群,智商很高,聪明又早熟。

坏消息在于他这是娘胎里带的病,医生们断定他一辈子不会好。

这个典例引起专家们的关注,但他不言不语,冷漠地看着他们,不配合却也不排斥。

他们引导过,什么都做了,但他就是不开口。

心理医生觉得很棘手。

好在他社交方面好了些,别人和他说话,偶尔会得到回应。

“这个孩子的内心,像一扇封闭的大门,我们找不到一把平衡的钥匙,很难打开它。他哪怕没有表情,可是很不喜欢我们。”

“他聪明得很,觉得我们拿他做研究,所以什么数据都不提供。”

他们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洞悉他们的一切。

专家们觉得无奈,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典例。他们甚至免了喻燃的治疗费用。

一拖拖两年,进展却很小。

万姝茗天天期待,终于发了火,要带孩子回家。

小喻燃已经两年没上学了,哪怕她开小灶,可是孩子能耽误两年,能耽误十年么?

喻燃回家那天,一眼就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小丫头。

爷爷在黄葛树下和人下棋,奶奶喂兔子去了。

小姑娘眼睛亮得不行,飞快跑过来。

“妈妈!哥哥!”

两年不见,她瘦了一点,婴儿肥还剩一点点,喻燃淡淡看她一眼,有点明白奶奶为什么讲小丫头长得好了。

相对于她的热情,喻燃分外冷淡,仿佛不认得她。

晚饭时喻奶奶讲:“这两年小嗔宝望眼欲穿哟,放学就在门口坐着,丫头们叫她去玩她都不去,说要等哥哥治病回来。”

别看小丫头软绵绵的,可是打小就犟。

小时候的喻嗔很受欢迎,倒不是因为颜值,毕竟男孩子们还没有情窦初开,没有讨好女孩子的观念。

大家喜欢她,是因为她脾气好。

但属于“等哥哥”的时间,她一步也不肯走。

等了两年,才盼回哥哥。

但哥哥冷淡极了,甚至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喻嗔很伤心:“妈妈,哥哥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不会,哥哥只是不太习惯转变环境,嗔嗔对他好一点,他就知道这是回家了。”

小丫头害羞地笑了笑,点点头。

这两年妈妈不在家,奶奶带她,她害羞了许多。

喻燃晚上睡觉之前,门被敲响。

他睁着眼睛,双手平放在身侧,死板的睡姿,像一具僵尸。

门还在响,女孩子喊:“哥哥,哥哥……”

很烦。

他干脆闭上眼。

她失落地离开了,一大早,她又不计前嫌欢欢喜喜来找他。

小丫头坐在小马扎上,期待地说:“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你九岁的,还有十岁的。”

喻燃安静地看着书。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文具盒和小汽车玩具。

文具盒是九岁礼物,下面的铁有一点点生锈,依旧看得出来很新。小汽车向后划拉再松开手,可以开很远。

对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来说,她攒了很久的钱,不吃一点零食,才能给哥哥买生日礼物。

他动作顿了顿,慢吞吞把玩具推开,幼稚。

小姑娘心里难免有几分委屈。

家里最近在讨论开学以后喻燃上几年级的问题,小喻嗔都快四年级了,喻燃本来该六年级,可这不是因为治病辍学了么,再去六年级跟得上不?

小孩子们则惬意多了,反正放暑假嘛,可劲儿玩。

涟水依山傍水,好玩儿的多得很。

喻嗔有了哥哥,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了,她特别乖,掐着时间提醒哥哥喝水。

有个人不满意了,是陈行。

十一岁的陈行情窦初开,看见小嗔宝就想欺负。

她守着哑巴哥哥,在院子下面给哥哥讲故事,小姑娘嗓音脆脆的,陈行在隔壁,和一群孩子玩儿,涟水的矮墙不隔音,陈行心里不是滋味儿,从另一边翻过来。

他拍拍手:“喻嗔,我们喊你玩点灯你咋不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然下次不喊你了。”

小姑娘当然不知道他的恼怒:“那下次不喊我了吧。”

“……”

陈行恼羞成怒,扯扯她小辫子:“不行,你必须来,我们这队还差个人。”

喻嗔看看低着头做数独的哥哥:“我不去,陈行哥,你别扯我头发,好痛。”

陈行哼一声,对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很满意:“反正你要来和我、我们玩。”

小姑娘奶奶带着,平时很孝顺,脾气好得很,被陈行扯痛,眼泪汪汪,也没出声骂他。

陈行欺负喜欢的女孩子,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肯定特别不一样。

这时候喻燃默不吭声,起来走了。

陈行撇了撇嘴:“看吧,你这个哥哥根本不喜欢你。咱们不理他了。”

小喻嗔眨眨水汪汪的眼睛,好委屈。

陈行哥哥经常欺负她,有时候拽头发,有时候伸腿绊她,还往她书包里丢虫子。

结果没过两分种,喻燃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月饼盒子,打开盖儿,把盒子里面的东西倒进陈行衣服里。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陈行反应过来跳起来。

“什、什么东西!”

冰冰凉凉,还在动,陈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像是得了羊癫疯,拼命抖动。

一只小癞□□从他衣服里落出来。

喻嗔睁大眼睛:“……”

好恶心,她默默离陈行远一点。

陈行涨红了脸:“喻燃,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拼了!”

喻燃看他一眼,不懂么?

癞□□想吃天鹅肉。

陈行扑过来就要和喻燃打架,喻嗔慌了,刚要上前保护哥哥,喻燃用做数独的笔戳住她,不许她动,另一手拿起家里的渔网。

好一会儿后,陈行在渔网里奋力挣扎。

啊啊啊他要气炸了,喻燃这个奸诈小人!

喻燃慢条斯理把他捆结实,踹着他把他赶到了老爷子们下棋的树旁。最后在渔网里的陈行,被骂骂咧咧的陈嫂子领回家。

陈嫂子要给儿子讨回公道:“我儿子说就是你们家喻燃。”

喻奶奶看一眼“文弱”的孙子,完全不信:“陈嫂子,哪能啊,我们家喻燃现在连话都不说,怎么可能打架?”

万姝茗也不信:“小燃对外界发生的事都没反应,怎么可能打你们家陈行。”

喻中岩看了眼:“网是从里面打的结,也就是说,可能是你家孩子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的。”

围观的人不少,这么一分析,大家纷纷赞同。

“陈嫂子,你家陈行那么调皮,不会是故意冤枉喻燃吧。”

“对,平时陈行就喜欢欺负我家小子。”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认定陈行自己把自己关在渔网里。

一脸懵逼的陈行气得要死。

喻燃这个心机婊!

“心机婊”喻燃坐在角落,灰色的瞳无波无澜,应和了众人口中,对外界事情没什么反应。

晚上小姑娘探出个头,大眼睛亮晶晶的,扭捏道:“谢谢哥哥。”

他抬起眼皮子:“嗯。”

喻嗔吃惊地看着他,半晌欢喜成一个小傻瓜,哥哥说话了!

尽管只是个“嗯”字!

小少年常年不说话嗓音沙哑,像锯子拉扯木头。

谁也不知道,一群专家都没突破的难关,被一个小丫头突破了。

*

出乎所有人意料,喻燃自己表示他要念四年级。

他和喻嗔一个年级。

喻嗔早上要喝一瓶牛奶,喻燃不喝,他喜好分明,不爱喝牛奶。

小时候的男孩子长得特别慢,哪怕他比小丫头大两岁,也没比她高多少。

班上有人不相信:“喻嗔,他真的是你哥哥呀?”

小喻嗔自豪地点头:“哥哥很厉害的。”

“他好矮,我哥哥也比我大两岁,我只到他肩膀呢。”

喻嗔鼓鼓脸颊:“哥哥会长高的,他以后会特别高。”

前排的喻燃心无旁骛写作业。

没几天,家里人发现,喻燃开始喝牛奶。

家里人差点喜极而泣,这是喻燃第一次主动表现出什么。所有人惊喜地发现没,他似乎渐渐好起来。

也许医生的治疗,真的有用呢?

*

小升初以后,喻嗔和喻燃的身量如雨后春笋般拔高。

喻燃发现,小丫头渐渐长大,别的本事不见涨,招蜂引蝶倒是厉害。

班上没女孩子喜欢喻燃,他小时候挑食,虽然长高了,但是特别瘦,眼神空洞,女孩子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对照组兄妹二人,喻嗔身边狂风浪潮,喻燃的背景则像是枯藤老树。

喻燃眼皮子都不抬,也不管。

毕竟初中生喜欢人并不比小学生高明多少,喻嗔被欺负得像个小可怜,特别讨厌那些男生。

她渐渐意识到,哥哥最好啦,安静又不欺负她。

某天放学,喻燃被一个男生请求给喻嗔递情书。

男生紧张到脸蛋通红,一溜烟跑了。

不得不说,这年头最早知道讨好女孩子而不是欺负女孩子的人,特别有前途。至少他们讨好异性的意识比别人早,这样反而容易被人喜欢一点。

晚上回家,喻燃回房间把情书拆了,一目十行看完,陷入沉思。

第二天,男生竟然收到了喻嗔的回信,这是男孩子万万没想到的。

他激动万分打开信纸。入眼只有狷狂无情的四字成语――

“痴心妄想。”

男生心都快碎了,再也没有勇气凑上去。

话说回来,男生看着几个字黯然伤神。他暗恋的小仙女长得那么可爱,字体竟然这么强硬的?

于是喻嗔发现,喜欢她的男孩子,大多都是拼命欺负她,引起她的注意。一个两个还好,人多了简直是灾难。泥人都被整出几分火气。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跟在小哥哥身后。

“哥哥,我好讨厌他们,我的作业本至今还没找到。”

他不言不语。

夕阳洒在初初长成的少年少女身上,晚霞笼罩的涟水,婶子们吆喝着家鹅回家,船夫摇着桨,水里泛起一圈圈波纹。

这一年涟水的岁月很慢,很温柔。

她说:“只有哥哥不欺负我,哥哥最好了。”

他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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