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的气氛异常紧张。皇帝武则天铁青着脸,痛斥武攸德道:“出动两千禁军全城搜查,竟连个人影也没找到,难道他们飞到天上去了!”武攸德连忙答道:“陛下息怒,禁军仍在加紧搜查,想来不久便有回报。”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声高唱:“张柬之大人在殿外候旨!”

武则天道:“叫!”张柬之快步走进御书房,急匆匆地道:“陛下,出大事了!”

武则天问道:“何事?”张柬之道:“昨日傍晚,有人用内史府公文笺提走了存放在洛州刺史府内的五辆银马车!”

武则天一声惊呼:“什么?”旁边的武攸德听见此话脸色登时变得苍白,愣在了那里。武则天颤声问道,“昨日朕命尔传旨,停止内史府和狄仁杰本人的一切符牒教化……”张柬之轻声答道:“回陛下,那是在圣旨下达之前发生的事情。”

只见武则天一个趔趄跌坐在龙椅中,与此同时,凤凰飞奔进来,神色仓皇地道:“陛下,不好了……”

武则天猛地站起身道:“又怎么了?”

凤凰气喘吁吁地道:“昨夜子时,在洛阳东门值宿的禁军排班出现混乱,致使城门一个时辰无人守卫……”武则天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洛阳城门,一个时辰无人守卫?”

凤凰道:“正是。后巡逻队路经东门,发现上东门大开,地面上有很重的车轮印记,似有数量马车驶出。”

武则天失声怒道:“狄仁杰,一定是狄仁杰带着五辆马车逃离了洛阳!”下面站着的张柬之等人互相打量了一下,连忙点头。武则天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紧咬银牙道,“守卫城门的是南衙下属的监门军吧?”凤凰道:“正是。”

猛地,武则天歇斯底里地喊道:“将守卫上东门的监门将军碎尸万段,剁成肉泥!”

凤凰连忙奏道:“陛下息怒,此事与监门将军无关。”

武则天厉声喝道:“堂堂天朝神都的大门,竟然一个时辰无人守卫,这,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也许有一天,朕夜半醒来,会发现突勒人已经站在朕的榻旁了!你,你竟然还说与他无关,真是岂有此理!”

凤凰道:“陛下,臣严讯了监门将军,据他及下属军官反映,排值板确实没有错误,只是,只是……”武则天铁青着脸道:“只是什么?”凤凰道:“只是到了半夜,不知被什么人给调换了,这才致使排班出现了混乱。”

武则天停顿了半刻,慢慢道:“狄仁杰,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做的。”

张柬之不以为然道:“陛下,狄公者,宰辅也,怎么可能去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

武则天“哼”了一声道:“可他手下那些人,不是很会做这种事情吗?!李元芳、狄如燕,都是偷鸡摸狗的行家里手。”她狠狠一拳擂在桌上道,“堂堂朝廷,竟被一个狄仁杰戏耍得团团乱转,顾此失彼……高衙大府、厚厚的城门、数千禁军,竟然难挡一个逃亡之人……而且,这个人竟然逃得如此从容、如此悠闲,竟至逃离之后,将城门大开……这是什么?啊,这是在嘲笑你们无能!”下站众人一个个深埋着头,不敢答辩。

武则天长叹一声,颓坐在龙椅之中:“朕无话可说了。”武攸德上前一步道:“陛下,臣请旨,率禁军出城追赶。”

武则天摆了摆手道:“困在城中,都让他从容离去,就更不要说他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武攸德道:“请陛下安心,此次臣定不辱命!”

武则天瞥了他一眼道:“轻诺寡信,尔答应朕的已经太多了。”武攸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再不敢言。

武则天缓缓站起身道:“凤凰。”凤凰忙向前道:“臣在。”

武则天道:“你率内卫即刻出城追赶,一旦发现狄仁杰的踪迹,就地正法,不必上奏!”凤凰道:“是!”

武则天看了武攸德一眼道:“就让南平郡王与你一道前去吧!”

凤凰看了武攸德一眼道:“郡王年事已高,还是在京城休息为好,臣率内卫前去即可。”武攸德赶忙道:“陛下,臣不畏辛劳,但求为陛下分忧!”

武则天点点头道:“尔心可嘉。凤凰,南平郡王与你同行,遇事多与他商量。”凤凰别别扭扭地道:“是。”武攸德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小刘庄是洛阳附近最大的一座村落,村中有近千户人家。时值正午,村中炊烟袅袅。远处,两个人沿着田间小路向村口走来,正是狄公和钟氏。狄公身穿便服,手持看病郎中的幌子,钟氏女扮男装,身着胡服。

二人来到村口,狄公四下观察了一番,冲钟氏使个眼色,二人向村口的茶棚走去。

茶棚里坐着几位老者,正自吃茶谈天,伙计来回忙碌着。狄公和钟氏走了进来,伙计赶忙迎上前来到:“二位,用茶吗?”

钟氏点点头道:“将茶牌拿来看看。”伙计笑道:“这位客官,咱们这儿是乡下茶棚,只有解渴的大碗儿茶。”

钟氏一愣,旁边的狄公笑道:“好,好,就要大碗儿茶。哎,伙计,午困路长,出的汗多了,烦劳你在茶中加些咸盐。”

伙计笑道:“这位老先生是行家,大碗儿茶里不加些盐便不是滋味了。”说着,快步向后面走去。

狄公二人坐在桌旁,钟氏道:“茶里还要加盐,这可是头回听说。”

狄公耐心解释道:“五娘啊,你以为这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大茶馆?有百种名茶,千样细点,边品茗边吃着茶点,悠闲解闷儿。这种乡下茶棚是专为行路人准备的,通常走路的出汗多,身体里缺盐,便在这路旁的茶棚中喝上一碗加了盐的大碗儿茶,落落汗,歇歇脚,然后再行。”

钟氏钦佩道:“先生不愧是出门的积年,诸行百市,城镇乡村,到哪儿说哪儿的话,这叫入乡随俗。”

狄公微笑道:“出门在外,这是一等重要。”钟氏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先生,怎么才能查到他们的联络点儿?说实话,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狄公轻声道:“别着急,先探探底,摸清情况再说下面的事。”钟氏点了点头。

说着话,伙计将大碗儿茶端了上来。狄公道:“伙计呀,这里可是小刘庄啊?”伙计连忙应道:“正是。二位客官是投亲呀,还是访友?”

狄公笑着拍了拍幌子:“老头子是给人瞧病的。”伙计笑道:“哦,是郎中先生啊!”

狄公点了点头道:“哎,伙计,这庄中住的都是本地人吗?”伙计边倒茶边回答:“是呀!这小刘庄是洛阳附近最大的村落,有近千户人,庄中有两个大姓,刘和韩,其他的外姓就少而又少了。”

狄公道:“有外地人在此居住吗?”伙计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住在这庄中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狄公拱手道:“有劳了。”伙计点点头,转身离去。

钟氏道:“真奇怪,他们怎么会将联络点儿放在村落之中?而且,这小刘庄有近千户人家,可怎么查呀,难不成要挨门挨户地搜?”

狄公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听说过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断案不是走马观花,它需要细致地观察、耐心地分析和准确地判断,才能得出最终结论。所以,要多听多看,少发表见解。”

钟氏望着他道:“这是您多年断案的经验,是吗?”

狄公微笑道:“经验算不上,就算是心得吧。”钟氏道:“您能不能教教我断案?”

狄公笑道:“很多人要跟我学习,可真正学有小成的只有两个,李元芳和曾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钟氏摇了摇头。

狄公道:“因为他们长年跟随在我身边,不仅学到了一整套断案之法,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实践的机会。断案不同于其他学问,光讲理论是没有用的。”

钟氏脱口道:“先生,我也可以跟在你身边……”话一出口,她立时觉得不妥,羞涩地低下了头。

狄公笑道:“我老头子怎敢让你这位堂堂四品大员的夫人随我学习断案?这岂不是明珠暗投啊!”钟氏苦笑了一下:“什么四品大员的夫人。我是罪人之妻,叫犯妇还贴切些。若不是先生暗中保护,恐怕我的家早就被抄了。”

狄公宽慰道:“你协助破获善金局大案,论功行赏也该当保全,我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谈不上保护二字。”

钟氏被触动了愁怀,脉脉地道:“很多事情,我心里非常明白。如果没有您,我早就住进大牢了。”狄公笑了笑。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啼哭声。狄公抬头向外望去。

只见茶棚外走来一位身穿缟素的年轻妇人,手里拉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妇人边走边哭喊道:“小刘庄的老少爷们儿,行行好,谁能站出来替我们娘儿俩说句公道话。孩子他爹死了,侯寄昌将我们娘儿俩赶了出来,连床被褥都不给呀,可怜孩子还不到十岁,我们娘俩是走投无路啊!”

狄公看了钟氏一眼,钟氏轻声道:“真可怜。”狄公没有说话。

只听旁桌的两位老者低声议论。白须老者道:“真是造孽呀!刘老倌的亲生儿子,居然让女儿女婿给撵了出去……”

另一老者道:“您还没听说吧,前天这娘儿俩到衙门状告姐夫侯寄昌霸占家产,却让衙门给撵出来了。”

“哦,这是为什么?”

“刘老官的遗书把房产都留给了女儿女婿,只给这娘儿俩留下两张破画儿。”

“啊?这刘老官是不是老糊涂了。哪有不给亲生儿子,倒给女婿的呀!”

“就是,这娘儿俩真可怜。咱们想管也使不上劲儿呀!”

白须老者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出茶棚,将一贯钱放在少妇手中。少妇连连作揖道谢。

钟氏的眼圈红了,她站起身冲少妇招了招手道:“大姐……”少妇抬起头来。钟氏示意道:“到这里来坐坐。”少妇一愣道:“您是叫我?”

钟氏道:“是呀!”她指着狄公道,“这位老先生是菩萨下凡,专门救助世间不幸之人……”

狄公愣了。茶棚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狄公。钟氏望着狄公道:“先生,我没说错吧?”狄公笑了,他点点头道:“嗯,说得不错。”

钟氏冲少妇招手道:“来,将冤情对先生说说,他愿意帮你。”

少妇不太相信地道:“真的?”钟氏道:“当然是真的。”少妇半信半疑地走进茶棚,坐在狄公对面。

狄公微笑道:“大姐怎么称呼?”少妇道:“妾身刘陈氏。这是我儿子月生。”

狄公点点头道:“愿意将你的冤屈对老头子说说吗?”少妇的目光望向钟氏,钟氏鼓励地点点头。

少妇长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拙夫刘文庆,是小刘庄的首富,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娶有一妻一妾,妻生下了月生的姐姐月娥后不久便去世了。妾身为拙夫后纳,生下儿子月生。拙夫生前身体不好,儿子月生又小,因此家中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姐夫侯寄昌。上个月六号,拙夫在弥留之际,将我母子叫到床前,给了我两张画儿,而后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他死后,让我把画儿拿给老仆人刘忠,他知道该怎么做。可谁承想,老爷前脚咽了气,刘忠伤心过度,气血攻心,后脚跟着没了。这可苦了我们娘儿俩……”

钟氏不解道:“哦,却是为何?”

陈氏道:“老爷生前立过遗书,将房产全部给了女儿月娥和侯寄昌。老爷死后,侯寄昌说,房子和地是老爷给他的,便将我们娘儿俩赶了出来,连床铺盖都没给呀……”说着,又轻声抽咽起来。

钟氏恻然,轻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接着说,先生听着呢!”

陈氏擦了擦眼泪道:“我们娘俩托人写下状子到衙门上告,可衙门看了遗书说,确实是我们老爷将房子和地都给了月娥和侯寄昌,想要财产需跟他们二人商量,就这样将我们打发回来。妾身没了办法,只得去找侯寄昌商量,可他却说,财产全是他的,一文钱也不会给我。现而今,我们娘儿俩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说着,她不由大放悲声。

钟氏气愤地道:“这个侯寄昌真是为富不仁!哎呀,你丈夫也真是个糊涂虫,竟然叫个外人把持家产,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大姐,你说你丈夫只给了你两张画儿?”陈氏抽泣着道:“正是。”“别的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陈氏点点头。

狄公道:“你丈夫临终前对你说,他死后,让你把画交给老仆人刘忠,他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吗?”陈氏哭道:“正是。可,可刘忠他……”

狄公道:“那两张画儿在你身上吗?”陈氏点了点头。“能不能让我看看。”陈氏赶忙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儿,递了过来。

狄公接过来,慢慢展开。这是两张不到一尺的发黄草纸,第一张上绘着一个当官的,四只手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画右空白处写着很多偏旁部首。狄公轻轻点头,又拿起第二张画。第二张更是诡异,上面画着四堵墙,画右的空白处也写着很多偏旁部首。看罢,狄公笑道:“大姐,你丈夫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给你和孩子留下了大笔财产,只是刘忠早死,而你们又没有发现。”

此言一出,茶棚里像炸窝了一般,两位老者和其他喝茶的人都围上前来。钟氏和陈氏更是目瞪口呆。

钟氏道:“先生,您,您是说真的?”狄公微笑道:“当然。”

陈氏颤声道:“老先生,我,我丈夫给我们留下的财产在哪儿,在哪儿呀?”

狄公举起手中的两张画儿道:“就在这里面。”陈氏登时惊呆了:“在,在画儿里面?”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钟氏接过画儿,仔细地看了几遍道:“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狄公笑了笑道:“大姐呀,你去请村中有威望的长老或保甲来,我们共同去见侯寄昌,当面还你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刚刚议论的白须老者道:“不用麻烦了。我叫刘大昆,是小刘庄刘姓的族长,有什么事,就和老朽讲吧!”

狄公朗声道:“哦,失敬了。”他的目光望向陈氏,陈氏轻轻点了点头。

狄公道:“好。这两张画中暗藏着刘文庆给陈氏和月生留下的财产。这些财产统统藏在刘家,请族长做个见证,我们这就去取。”

刘大昆摆摆手道:“慢着,慢着。这位先生,你是外乡人,你说这画中藏有财产就一定有?连官府都断不了的家务事,凭你这一句话就能办了?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不太相信。除非你说出个子丑寅卯,否则休怪我等不能从命。”

钟氏紧张地望着狄公,双手攥成了拳头。

狄公笑了笑道:“月生在刘家时,住的是二进院的西厢房吧?”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陈氏结结巴巴地道:“老先生,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举了举手中的画儿道:“当然是它告诉我的。”众人面面相觑。

狄公的目光望向刘大昆道:“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吗?”刘大昆深吸一口气道:“这可真是邪了。好,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走,到刘家去!”

狄公拦道:“且慢。”刘大昆道:“还有什么?”“请族长请十位村中的青壮年带齐铁锤和钎子共同前往。”刘大昆奇怪道:“这是为何?”狄公笑道:“自有用处。”

刘大昆望着狄公,良久才道:“虽然我觉得你是个骗子,但又想不出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好,现在由得你,待事发了,看你如何收场!”狄公笑了笑。

钟氏担心地道:“先生,行吗?都怪我,给你惹上了麻烦……”狄公微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钟氏愣住了。

刘大昆转头对另一位老者道:“你到村里叫十个后生带着铁锤和钎子到刘家。”老者点点头,转身向村中奔去。刘大昆对狄公道:“请吧!”狄公道:“请。”一行人向村中走去。

刘文庆家坐落在庄子中央的半台地上,门庭广大,房舍众多,一看便是个殷实富户。

侯寄昌坐在正堂悠闲地喝着茶。脚步声响,月娥走进堂中,坐在他的对面。侯寄昌看了她一眼道:“干什么?又要跟我提分家产的事呀!”

月娥好言劝道:“寄昌,我娘死得早,从小是小娘一手将我带大的,她于我可是有养育之恩呀!再说,就是不看在小娘的面上,也要看月生啊,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娘儿俩流落街头呢?”

侯寄昌瞪了她一眼道:“那又怎么样!老头子将家产都给了我,那是因为这些年,老子替你们刘家看门守院,春耕秋获,哪样儿卖力气的事不是我做的?啊,那个小崽子和他娘除了白吃,还干过啥?”

月娥恼道:“那是我小娘和弟弟,怎么能叫白吃呢?!”

侯寄昌一瞪眼:“你少说废话,想从我这儿给他们一文钱,那叫老猫嗅咸鱼——休想!他们不是到衙门告我吗,让她去呀!”

话音未落,院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仆佣奔进来道:“老爷,族长刘大昆带着奶奶和小少爷在门前,说要见你。”

侯寄昌不耐烦地道:“不见不见,一个臭要饭的,谁耐烦见她!”月娥道:“寄昌啊,在小刘庄得罪了族长,你还能混下去吗?”

侯寄昌一愣,摇摇头道:“真他娘的晦气,走。”二人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狄公、钟氏、陈氏、月生、刘大昆和十几名手持铁锤铁钎的壮汉站在大门前。“吱呀”一声门开了,侯寄昌和月娥走了出来。一见这阵势,侯寄昌一愣,旋即冷笑道:“怎么着,小娘,要不着家产,就请来了族长,想要动粗啊?”

刘大昆道:“侯寄昌,按照庄中刘姓族谱,你是个外人,没有资格跟我说话。今天我之所以到这儿来,是要为我们刘姓子孙,月生主持公道!”侯寄昌冷笑一声道:“哦,怎么主持呀?”

刘大昆道:“有人能够证明,我侄子刘文庆死后给陈氏和月生留下了大笔财产。”

侯寄昌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月娥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你听叔祖说呀!”

侯寄昌一把甩开月娥的手道:“家产是我的,衙门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是谁敢替这娘儿俩出头啊!”

狄公踏上一步道:“我!”侯寄昌一怔道:“你,你是什么人?”

狄公笑了笑道:“走方郎中。”

侯寄昌哈哈大笑道:“一个走江湖的,竟然骗到老子头上来了,我问你,你凭什么说老头子给他们留下了财产?”

狄公一举手中的两张画儿道:“就凭刘文庆留下的这两张画儿。”

侯寄昌与月娥对视一眼道:“不错,这画儿确是老头子留给他们娘儿俩的。”

狄公道:“这就好。废话我也不说了,这两张图中说明刘文庆给陈氏和儿子月生留下了大笔财产,而且,就在月生居住的二进院西厢房。而今,当着族长的面儿,咱们写下字据,如果在房内找到了财产,则全部归陈氏母子所有。否则,你现在就写下文书,将所得到的家产分给陈氏母子一半。”

月娥赶忙道:“不用找了,我们愿意把家产分给小娘和月生一半……”泪水滚过陈氏的面颊,她轻声道:“月娥,谢谢你。”钟氏赞道:“这还像一家人的样子……”

话音没落,侯寄昌蹦过来,狠狠给了月娥一记耳光,口中骂道:“你这败家娘儿们,啊,有俩子儿就想着给撒腾出去!”他转身冲众人吼道,“你们别想合起伙儿来诈我!想从我这儿拿走一文钱,想都别想!”

狄公道:“好啊,那我们就立下字据,只要在月生房中找到财物,尽归陈氏母子。”侯寄昌道:“立就立,想诈我,没那么容易!”

狄公道:“你可别后悔,也许到那时你便一无所有了。”侯寄昌哈哈大笑道:“你少来这欲擒故纵之计,老子从小就是被人骗大的!”

狄公点点头,看了刘大昆一眼道:“族长,那就由您作保,双方立下字据,各安天命!”刘大昆道:“好!”

侯寄昌道:“等等!”刘大昆道:“你还有何话说?”侯寄昌道:“如果你们在房内找不到财产怎么办?”

狄公代答道:“陈氏母子承诺,离开小刘庄,永远不再纠缠于你。”侯寄昌双手一击道:“好,就这么办!”

刘大昆担心地望着陈氏道:“你看……”陈氏的目光望向钟氏,钟氏坚定地点了点头。陈氏牙关一咬:“好,我答应!”

陈氏在两张字据上按下了手印。刘大昆也在两张字据上按下自己的指印。而后他拿起字据念道:“我侯寄昌、刘月娥,在此立下字据,凡在月生所住之西厢房内找到的一应财物,均归刘陈氏及刘月生母子所有。立契人:侯寄昌、刘月娥。”念毕,他举起字据,侯寄昌点了点头。

刘大昆拿另一份念道:“我刘陈氏、刘月生在此立下字据,只要在月生所住之西厢房内找不到亡夫刘文庆所留之财物,我二人立即离开小刘庄,永不提财产之事。”念毕,他举起字据。陈氏点点头。刘大昆高声对众人说道,“契据已立,双方各安天命!”

侯寄昌冷笑道:“好啊,现在就开始吧!我倒要看看,你们从哪儿能找出这笔财物。”

狄公与钟氏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走到东山墙前,在墙壁上方画了个圈,而后对手持锤钎的壮汉道:“将这里的墙壁凿开!”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侯寄昌道:“哎,谁让你毁坏我家房屋的?”狄公双眉一扬,冷冷地道:“怎么,你要毁约!”侯寄昌登时语塞。

刘大昆道:“那我就只能将你送交官府了!”侯寄昌咽了口唾沫道:“好,现在由得你们猖狂。看看找不到财物,尔等如何收场!”

狄公一挥手,两名壮汉跑上前来,按狄公所指,锤钎齐下,房内烟尘腾起,碎砖落地,不一会儿,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内安放着一只陶瓮。在场众人不由一阵惊呼。

刘大昆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望向身旁的狄公。侯寄昌夫妇目瞪口呆。

陈氏大睁着双眼,似乎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死死抓着钟氏的手,嘴唇不停地颤抖。此时的钟氏紧张得连气儿都喘不匀了,她轻声道:“先生……”

狄公气定神闲地道:“将陶瓮搬出来,放在地上。”

两名壮汉赶忙上前,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陶瓮搬出,放在地上。众人围上前来。只见陶瓮的泥封口处用毛笔写着:“纹银五千两。”

狄公走过去,接开泥封,登时露出了里面一个个五十两的银锭。众人再次发出了惊呼。

陈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钟氏怀中。钟氏也激动得泪流满面。

刘大昆张大了嘴,再也闭不上,他结结巴巴地道:“真,真的有银子,真的有银子……”他直起身望着狄公道,“神了,真是神了!您定是菩萨下凡……”狄公笑了。

那壁厢,侯寄昌面色如土,双手微微颤抖。身旁的月娥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狄公对另外的几名壮汉道:“请大家分头将南墙、北墙和西墙相同的位置凿开。”壮汉们眼望刘大昆,刘大昆一摆手道:“没听到老神仙说嘛,快动手啊!”

众人一拥而上,动起手来,不一会儿,南北西三面墙都被凿开,果然每个墙洞中都安放着一只陶瓮。大家七手八脚将瓦瓮抬到地上,南北两墙中的瓦瓮中,各藏五千两白银。西墙瓦瓮中藏着三千两黄金。

西厢房中登时欢声雷动,陈氏搂着儿子喜极而泣;侯寄昌面如死灰,呆立原地。钟氏望着狄公,眼中尽是仰慕之色。

狄公摆了摆手,从盛黄金的瓦瓮中取出一封书信道:这里还有一封信,请保人当众宣读。

众人安静下来。

刘大昆接过信,展开读道:“我刘文庆特立遗书,辨清家产。皆因我身体羸弱,女婿侯寄昌跋扈凶狠,因此,在圣历二年春正月,在其强逼之下立一遗书,将某所有房产田地全部遗赠予他。今特立此嘱,废弃圣历二年春正月所立之遗书,将某所有房产田地全部遗赠我唯一的儿子,月生及其母陈氏。其姊月娥当分之财产,由月生定度。立契人:刘文庆。年月日。”刘大昆念毕,房内登时鸦雀无声。

侯寄昌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身旁的月娥指着他道:“原来是你强逼我爹立下的遗书,我说为什么爹临死前,要我跟着弟弟生活,你,你……”

猛地,侯寄昌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号叫道:“他们胡说,胡说!我不承认,不承认!刘家所有的财产老东西都给了我,这间房子里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你们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揶揄道:“现在,恐怕是由不得你了!不光是这些金银,就连房产和田地,刘文庆都给了月生母子,看起来,你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刘大昆道:“不错。这字据之上有中有保,有你们夫妻按下的手印,你敢不认,我就将你送进衙门,以侵占刘氏家族财产之名法办,到那时,你不但得不到钱财房产,就连自己也要被关进大牢!”侯寄昌一声哀叫,坐倒在地。刘大昆眼望月娥道:“月娥,你爹的遗书,你也听到了。这样吧,只要你与侯寄昌到衙门告离,让他写下休书。我可以保证让陈氏分给你一份应得的财产。”

月娥辞道:“叔祖,侯寄昌人品虽差,但毕竟是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能在此时离他而去。但愿这一次教训,能令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连连点头。

狄公赞道:“好一个知事达理的女子,侯寄昌啊,听一听,你一个六尺男子汉竟还不如你的妻子心胸宽阔。”

钟氏道:“你为富不仁,最终作茧自缚,本来这是上天的报应,可难得你有一位如此贤惠的妻子,你受罪不要紧,只是苦了月娥……”

陈氏赶忙上前道:“刚刚我就想说,老爷留给我们这么多钱,本来也是要全家人安乐团圆的。刚刚我想过了,既然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在一起过下去,也好不了了。我和月生情愿将老爷留下的金银分一半给月娥,让他们两口子到别处栖身。”

泪水流过月娥的面颊,她拉住陈氏的手道:“小娘……”陈氏叹口气道:“大家本是一家人,却为了钱闹到这步田地,唉……”

狄公点点头道:“好啊,又是一位通情达理的贤惠女子,难怪刘文庆会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他们母子。好啊,此事这般解决也算是皆大欢喜。”

陈氏拉着儿子月生走到狄公面前,倒身下拜:“老神仙,若不是您真身下凡,相救我们母子,我们早晚饿死道旁!您就是我们再生的爹娘!请允许我母子二人亲手奉养您老人家!”说着,母子二人磕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他们扶起来笑道:“哎,我哪里是什么老神仙呀,不过就是个看病的郎中。”

陈氏揖谢连连道:“不,不可能,您一定是神仙下凡,否则怎么可能知道我家老爷生前藏于墙内之物。”

刘大昆也道:“是呀,老神仙,您可是位真神呀!”

狄公哈哈大笑。钟氏道:“我虽然知道您不是老神仙,但也确实想不出,您是从何得知财产下落的。”

狄公笑着对众人道:“我并没有骗你们,真的是这两张画儿告诉我的。”众人面面相觑。狄公将两张画儿拿出来道,“如果我们将这两张画叠在一起看,就不难发现,它实际是一张画。”说着,他将两张画纸摞在一起,众人面前登时出现了奇特的景象:第一张画上长着四条胳膊的当官的,用四只手指着第二张画上东南西北四面墙的中上部。而两张画右上角空白处的那些偏旁部首,组合起来则变成了一行行文字。文字说明了藏匿金银的地点在月生所住的二进院西厢房内。

众人一片惊呼。

狄公解释道:“很显然,刘文庆害怕这两张画纸上的文字被侯寄昌看到,这才将藏宝地点和遗嘱分别写画在两张纸上。本来他将此事秘密告知老仆人刘忠,谁知刘忠竟与他同时死去,这才留下了这段无头公案。”

刘大昆吃惊地道:“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钟氏摇了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

月生拉着狄公的手,泪流满面道:“不管怎么说,是您救了我们母子的命,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老神仙,您也不要做郎中了,就在我家里住下,我们孝敬您老一辈子,给您养老送终!”钟氏一听,不由失笑。

狄公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这样,我答应你们,办完事后再回小刘庄来看你们,好不好?”陈氏与月生对视一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钟氏笑道:“先生是真的有事要办,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看你们。”陈氏点了点头道:“那一定啊!”

狄公微笑道:“一定,一定。”

刘大昆道:“敢问老神仙尊姓大名啊?”狄公道:“不敢,怀英。”

刘大昆对陈氏道:“家产之事方平,你还是妥善处理好善后事宜。我暂时将老神仙请到家中侍奉。待你这里忙完,我再将老神仙送还给你。”

狄公与钟氏对视一眼,笑了出来道:“对,对,刘老说得很对呀。你还是先将家事处理好,不要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陈氏眼泪汪汪地点点头道:“老神仙,您一定要等我们来再走啊!”狄公笑道:“好,一定。”

刘大昆道:“老神仙,这就请吧!”刘大昆在前面引路,狄公和钟氏跟在后面。

钟氏长出一口气,望着狄公道:“真想不到,这么复杂的事情,竟然被您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难怪他们叫您老神仙,现在连我都觉得,您的身上确实是有几分仙气儿。”

狄公笑道:“这老神仙还不是从你那儿叫开的。”钟氏道:“我?”狄公道:“你在叫陈氏进茶棚时,说我是菩萨下凡,能够帮助她,那人家可不就管我叫老神仙啊?”

钟氏抿嘴笑道:“当时,我只是一时义愤,这才叫陈氏进来,想让您给她出出主意……谁知道,您竟然真的能替她讨还公道。”她抬起头望着狄公道,“先生,我给您惹了麻烦,您,您不怪我吧?”狄公笑了:“你都这样说了,我就是想怪也不好意思了。”二人相视而笑。

钟氏轻轻地出了口气道:“和您在一起这几天,顶得上我过去生活的二十多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生活还可以这样丰富多彩,不知为什么,跟在您身旁,就是逃亡也觉得很有意义。”

狄公哈哈大笑道:“能让人觉得逃亡都很有意义,那我可真的成了神仙了!”

钟氏的脸红了,轻声道:“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说着,她快步向前走去。

狄公停住脚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洛阳城已经解除净街令,一切恢复正常。南平郡王府外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王府斜对角有个小摊档,档子上摆着各色小商品,李朗身穿便衣,站在摊档前,大声吆喝着。

“老板,来双绣鞋。”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李朗转过头,如燕站在摊档旁,李朗赶忙道:“都在这儿,您随便挑。”如燕点了点头,边挑鞋边低声道:“怎么样,有动静吗?”

李朗摇摇头:“没有。小姐,银匠那边都安顿好了吗?”

如燕笑道:“叔父真是料事如神,临行前,他说今天一定会取消净街令,我还不相信,果然被他说中了。刚刚我到李永家与他说定,明天一早,他率所有银匠出城,赶往小刘庄,与叔父会合。”

李朗道:“太好了。小姐,咱们还要在这儿等多久啊?”

如燕一边假意挑选鞋样,一边答道:“直到武攸德有动静。”话音未落,只听见王府的旁门吱呀呀打开,一辆马车疾驰而出,向街道驶去。如燕一拉李朗道:“跟上!”二人扔下摊档,跑到旁边的茶馆门前,解开拴在门前的战马,飞身而上,尾随追去。

洛阳南郊牢城营,便是俗称的天牢。此时天色已暗,整个牢城掌起了灯火。

从南平郡王府驶出的马车疾驰而来,停在牢城营的门前。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快步走到大门前,对守门禁军说了几句什么,便径直走进门去。

天牢内戒备森严。“咣当”一声巨响,走廊尽头的铁门打开,黑斗篷在狱吏的引领下快步来到走廊中央的一间牢房前,狱吏打开牢门,黑斗篷四下看了看,走了进去。

桌上点着油灯,塔克坐在桌旁。门声一响,黑斗篷走了进来,转身关闭了牢门。

塔克站起身来望着黑斗篷。黑斗篷轻声道:“你就是塔克?”塔克点点头道:“你是谁?”

黑斗篷道:“南山。”塔克吃惊地道:“你,你是南山?”

黑斗篷轻轻“嘘”了一声道:“立刻随我离开。”说着,他用手中的钥匙打开塔克手脚上的镣铐,将手中另一件套头黑斗篷披在他身上,二人快步走出门去。

马车停在牢城营大门前。不远处的树林中,如燕和李朗牵着战马静静地望着门前的动静。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黑斗篷和塔克了出来。黑斗篷掏出一封信递给塔克,低声道:“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洛阳东一百二十里的圆通寺,将信交给主持了因。就说大队内卫马上就到,要他们立刻撤离。明白了吗?”塔克道:“明白了。”

黑斗篷道:“我想,狄仁杰一定也是赶奔那里。他带着五辆银马车是走不快的,你必须要赶在他的前面将消息送到。”塔克道:“懂了。”

黑斗篷狞笑道:“姓狄的来到圆通寺就会发现,等待他的是我和凤凰率领的大队内卫!”塔克赞道:“这条守株待兔之计,果然是妙极了。”

黑斗篷道:“你立刻出发,沿途不要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圆通寺。”塔克道:“放心吧,我立刻出发!”黑斗篷点了点头。塔克钻上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疾驰而去。

黑斗篷站在门前,眼望马车离去。

树林中,李朗轻声问如燕道:“小姐,跟哪个?”如燕道:“跟马车!”二人翻身上马,向马车驶离的方向,疾奔而去。

大门前,黑斗篷揭下风帽长长地出了口气,正是武攸德。

一百余名内卫在上东门前列队,整装待发。凤凰骑在马上看了看天色,问身旁的队长道:“什么时候了?”队长道:“酉初了。”

凤凰不耐烦地道:“怎么,武攸德还没有来?”队长道:“还没有。”

凤凰道:“说好申末出发,到酉初还不露面,这个武攸德在搞什么鬼……”

此时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武攸德率几名家人飞马来到凤凰面前。

凤凰略显不快地道:“说好申末,现已酉初,郡王迟了。”武攸德低声道:“大阁领,本王得到密报,狄仁杰带银马车赶往洛阳迤东一百二十里的圆通寺与同党接头。”

凤凰双眉一扬道:“哦,郡王是从何处得到的密报?”武攸德轻轻咳嗽一声道:“大阁领就不用问那么多了,本王只告诉你一句话,消息绝对可靠。”

凤凰沉吟片刻点点头,对身旁的队长道:“命令大队全速前进,赶往洛阳东一百二十里的圆通寺!”队长答应一声,传下号令。霎时间,人喊马嘶,大队骑兵如离弦之箭奔出城去。

刘大昆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陪着狄公、钟氏宵夜,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狄公放下筷子道:“刘老啊,这小刘庄距洛阳有多远呀?”刘大昆答道:“一百二十里左右。”

狄公与钟氏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庄中有多少人家?”刘大昆道:“庄中刘、韩两姓是大姓,总有一千一百二十户。其他外姓有十几户。”

狄公又问道:“庄中住户都是本地人吗?”“是啊,几乎都是世居于此。”

狄公道:“您可知道,庄子里有没有人在北方,比如说:凉州、甘州等地做买卖的?”刘大昆想了想道:“做买卖的倒是有几个,可都是在江南,有的经营丝绸,有的经营茶叶,不曾听见过在甘凉做生意的。”钟氏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目光望向狄公。

狄公沉吟片刻道:“那么,这附近除了小刘庄以外,还有其他村落吗?”刘大昆摇摇头道:“再有村子可就远了,二十多里以外。老神仙,您问这个做什么?”

狄公笑道:“啊,没什么,我在找一个地方。”刘大昆道:“您找什么地方?”

狄公道:“一位朋友给我留下个地址,不想被火焚烧,只剩下一半,上面写着:洛阳东百二十里上……”

刘大昆道:“洛阳东百二十里就是我们小刘庄了……”

狄公点点头道:“庄子周围还有什么其他去处吗?”刘大昆想了想道:“再有,就是和尚庙了。”

狄公眼睛一亮,看了钟氏一眼问道:“这附近有庙宇?”

刘大昆点点头道:“是呀。出了庄往东二里地的山坡上有座圆通寺……”

狄公脱口道:“圆通寺!”

钟氏轻声道:“洛阳东百二十里,上……”猛地,她抬起头道,“先生,纸条上的那个‘上’字指的会不会就是圆通寺?”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说得好,与我所想一致。”钟氏兴奋地道:“终于有线索了!”

狄公道:“明日一早,我们赶奔圆通寺!”

圆通寺坐落在小刘庄东二里的大斜坡上,规模不大,只有两进院落。此时正值卯末,寺门紧闭。

晨雾迢迢中,狄公与钟氏来到寺门前。

狄公四下观察了一番,对钟氏轻声道:“进寺之后,看我眼色行事。且不可信口开河,打草惊蛇。”钟氏点点头。

狄公快步走到庙门前,伸手拍打门环。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是谁大清早拍打山门?”狄公道:“洛阳来的。”

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满面横肉的凶僧露出头来,上下打量狄公二人一番道:“你们找谁?”

狄公道:“师兄法号怎么称呼?”凶僧道:“贫僧了因,是这圆通寺的主持。”

狄公点点头道:“那你一定知道南山吧?”

了因脸上的肌肉一颤,轻轻咳嗽一声道:“这里是东山,不是什么南山。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狄公故作不耐烦地道:“你不要跟我绕圈子。而今,洛阳出了大事,北山自杀,南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逃走前只留下这半张纸条。”说着,将纸条递了过去。

了因接过纸条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四下看看,低声道:“快进来。”

狄公和钟氏走进寺中,了因关闭山门,紧张地道:“北山死了?”

狄公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狄仁杰破了善金局劫案,北山事败被捕,自杀身亡,是我将银马车藏了起来,躲过朝廷的搜查,费尽周折潜出城外。”

了因道:“前些日子,北山还派人传信,说他准备亲自押运银马车到这里,想不到,短短几天竟然出了如此重大的变故。”

狄公点点头道:“现在我们是孤魂野鬼,带着五辆银马车,却不知该去找谁。南山逃走前留下了这个地址,却因意外被焚,只剩下半张。我们是问破了嘴,跑断了腿,才找到这里。”了因拍拍狄公肩膀道:“老兄,难为你了。银马车现在哪里?”

狄公道:“朝廷派骑兵四出追捕,我哪儿敢带着银马车到处乱撞。你放心,银车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我们找到联络人,就一同前往将银车取出。”

了因喜道:“好啊,凉州那边儿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动身。”

狄公与钟氏对视一眼道:“动身,去哪里?”了因四下看了看神秘地道:“河西卫。”

狄公故作吃惊地道:“河西卫,那是在凉州啊!”

了因道:“正是。河西卫有个乜家客栈,贺鲁手下的突勒人在那里等着我们。”狄公点点头道:“是这样,那,我们马上出发吧!”

正在此时一个和尚跑了过来,在了因耳旁低语了几句。了因一惊抬起头来,看了看狄公,而后道:“请二位在此处稍候,我去去就来。”

狄公点了点头,了因跟随和尚出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塔克正在方丈室中焦急地徘徊着,只听见房门“砰”的一声,了因快步走了进来。

塔克赶忙迎上前来道:“柳莺暗啼处。”了因一惊,赶忙对道:“春花已生芽。你是……”

塔克道:“在下塔克,是南山让我来的。这里有他给你的书信。”

了因赶忙接过信,拆开来飞快地看了一遍,惊道:“狄仁杰!”塔克点点头道:“南山让我告诉你,狄仁杰带着五辆银马车,乔装成我们的人赶奔这里……”

了因道:“刚刚有一个人,自称是北山的部下,带着银马车前来接头,难道,难道会是狄仁杰!”

塔克一声惊叫道:“什么?此人现在何处?”

了因用手一点道:“就在前院等候。”塔克略一沉吟道:“我曾多次见过狄仁杰,你马上带我前去辨认。”了因点了点头,带着塔克向前面走去。

狄公和钟氏还在大殿门前等候,钟氏轻声道:“了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会不会露馅了?”

狄公“嘘”了一声,钟氏赶忙闭上嘴。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沉住气,耐心等候。”钟氏点了点头。

了因和塔克蹑手蹑脚地走到廊下。了因向外面指了指,塔克探头向外望去。狄公和钟氏站在院中等候。塔克倒吸一口凉气,缩回头去,拉着了因走出十几丈远,急匆匆道:“此人正是狄仁杰,那个女的便是沙尔汗的孀妻钟氏!”

了因失惊道:“真是他!”

塔克紧张地问道:“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了因道:“我将送货地点告诉了他。”

塔克双手一击道:“不好,不好!”了因忙问:“现在怎么办?”

塔克沉吟半晌:“狄仁杰说他带来了银马车?”了因道:“正是,他说手下已将银马车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要带我一同前去。”

塔克轻声嘱咐道:“你现在就出去,诱他说出藏匿银马车的地点,而后……”他用手一比做了个杀的手势。了因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会意的狞笑。

了因走回院中。狄公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可以走了吗?”

了因假作为难道:“刚刚寺中出了点事,我一时还走不开。这样吧,你将藏车之处告诉我,我随后赶去。”

狄公与钟氏对视一眼:“我看大家还是一同上路比较妥帖。不着急,等师兄处理完寺内之事,我们再走。”

了因眼珠一转:“寺内之事不是急切之间能够结束的,老兄还是将你们的下处和银马车的藏匿地点告诉我,待此间的事情一完,我立刻赶到。”

狄公望着他,发出一阵冷笑:“哼哼,立刻赶到?只要我将银马车地点告诉了你,恐怕马上就会身首异处吧!”

了因一闻此言,登时凶相毕露,狞笑道:“你说得对极了,狄国老,你的末日到了!”话音未落,十几名手持钢刀的凶僧在塔克的率领下冲出大殿,将狄公二人团团包围。

钟氏惊得花容失色,狄公将她挡在身后道:“怎么,想动粗啊!”

塔克得意洋洋地走到狄公面前道:“怎么样,狄仁杰,想不到吧?你费尽心机将我关进大牢,可时过几日,老子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了。我早就说过,跟我们斗,你是白费力气!”

狄公轻蔑地冷笑道:“是南山让你来的吧?”塔克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笑:“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塔克略一定神道:“那又有什么用?现在你落入了我的手中。这样吧,我给你指条明路,立刻说出银马车的下落,尚可活命。否则,顷刻之间便叫你人头落地。”了因跨上一步,拔出钢刀,架在狄公颈旁。

钟氏一声惊叫扑在狄公胸前喊道:“你们不能伤害他!”

塔克冷笑道:“女人真是水性杨花!几天前还是沙尔汗的夫人,转眼之间,竟会舍命保护杀夫的仇人……”

钟氏怒道:“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做过沙尔汗的夫人。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这难道不可悲吗!真可笑,你竟然还有脸说我水性杨花,难道不是你们这群恶棍将我逼上绝路的吗?!”

塔克无心恋战,转向狄公道:“好了,别嚎了,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狄仁杰,我再问最后一遍,银马车在哪儿?”

狄公望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塔克与了因相互望了望问道:“你笑什么?”

狄公摇摇头道:“你还是不够聪明。”塔克嘲弄地道:“哦?我倒想听听。”

狄公道:“当然,你马上就要明白了。”话音刚落,他一把将钟氏拉到自己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房顶上人影一闪,寒光陡起,了因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两圈,带着一股血飞溅而出。

塔克一声惊叫,跌坐在地。

来人正是如燕,她一声断喝,掌中双刀化作一团寒雾向周围的持刀凶僧席卷而去。与此同时,李朗从墙头蹿下,掌中刀如泼风一般劈向凶僧,刹那间,凶僧们乱了阵脚,纷纷抱头鼠窜。

狄公保护着钟氏来到廊下。钟氏惊魂甫定,抚着心口道:“你怎么知道如燕来了?”

狄公笑道:“因为塔克来了。”

钟氏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如燕和李朗一直在洛阳监视他们。”狄公点了点头。

那壁厢,已有数名凶僧倒在如燕和李朗的刀下,剩下四人夺路而逃,如燕一声娇斥,腾身飞起,掌中双刀横错而过,两名逃跑的凶僧登时身首异处。另两人蹿上院墙,被李朗扑上前去拽了下来,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如燕跑到狄公面前道:“叔父,您还好吧?”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塔克道:“怎么样,有什么想说的?”塔克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狄公斥向道:“是谁将你放出天牢?”塔克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南山!”

狄公追问道:“南山是谁?”塔克道:“他穿着套头的黑斗篷,我看不清他的脸……”

狄公望向如燕,如燕会意,问塔克道:“南山交给你那封信呢?”塔克吃惊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如燕道:“少废话,快说!”塔克忙指了指了因,道:“在他身上。”

如燕快步走过去,从了因的怀中取出信递给了狄公。狄公接过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道:“不好!”

如燕道:“怎么了,叔父?”

狄公道:“追兵马上就要到了!”如燕惊道:“什么?”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南山在信中说,已料到我会来此调查,因而将追兵引往圆通寺,让了因等人立刻撤离。”

钟氏惊呼道:“也就是说,追兵已经尾随而至……”

话音未落,李朗飞奔而来:“大人,山下有大队骑兵奔圆通寺而来!”狄公倒吸一口凉气。

猛地,地上的塔克跳起身来,向大门口跑去,边跑边喊:“他们在这里,快来呀!狄仁杰在这里……”嗖,一道寒光疾飞而出,穿透塔克的咽喉,将其钉在了门上。

正是如燕的短刀。

狄公等人跑到山门前,透过门缝向外望去。远远的,一队队骑兵将圆通寺团团围住。

如燕急道:“叔父,怎么办?”钟氏道:“从后门离开。”

狄公摇摇头道:“此刻,后门定然已被封锁。”如燕一摆掌中双刀:“杀出去!”

狄公缓缓摆摆手道:“莫急,莫急,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一队队内卫将圆通寺团团围住。

凤凰立于马上,狐疑地四下望着。只见身旁的武攸德面带得意色。凤凰道:“郡王,你怎么会知道狄仁杰在圆通寺中?”

武攸德得意地笑道:“大阁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今日活捉狄仁杰,这才是大功一件呀!放心,这一功记在你大阁领的身上,就算本王为上次之事给你赔罪,啊……”

凤凰勉强笑了笑道:“郡王言重了,我只是……”武攸德打断她道:“大阁领,包围已经完成,下令进攻吧!”凤凰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武攸德一声大喝:“进攻!”内卫们呐喊着向圆通寺冲去。

“轰隆”一声巨响,庙门撞开,内卫们蜂拥而入,杀进庙中。凤凰和武攸德快步走进庙里,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塔克的尸体倒卧在山门前,了因及其余十几名凶僧的尸身散落在前院各处。

武攸德倒吸一口凉气,走到塔克身旁,将他的尸体翻了过来,只见他双眼圆睁,咽喉一处刀痕,鲜血咕嘟嘟地涌出。

武攸德对凤凰道:“血还是温的,他们一定还在寺中!”不等凤凰答言,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喊道,“给我仔细搜,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要放过!”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马嘶声,紧接着一片大乱。

武攸德吃惊地抬起头。只见一辆马车发疯似的从寺后疾驰而出,向山下冲去,车辕上坐着一个人,高举马鞭。转眼之间,马车撞倒十几名内卫冲下山去。

武攸德和凤凰冲出山门,眼见马车撞开一条道路,越跑越远,武攸德急得连连跺脚,高声喊道:“追,给我追!”说着,他翻身上马,搜查寺内的内卫也跟了出来,上马向山下追去。

山门前只剩下凤凰一人。她四下看了看,快步走进寺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大殿前,而后快步走出门去。

寺中静悄悄的。

人影一闪,狄公、钟氏、如燕和李朗从廊下走了出来。如燕拾起凤凰留下的布包,揣在怀里。

狄公轻声道:“从后门悄悄地离开。”三人点点头,向后面奔去。

马车停在河滩旁,马儿低头吃草。

蹄声如雷,武攸德和凤凰率内卫飞驰而至。众人纷纷下马,拔刀在手,将马车团团包围。

武攸德和凤凰快步走到马车旁,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一个死去的凶僧被绳索困在车辕上,手臂用木棍支起,靠在车厢旁,远看像是在挥鞭赶车。

武攸德一个箭步冲到车前,打开车门,车厢内空空如也。武攸德一声哀叫,连退几步。凤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轻轻咳嗽一声道:“郡王,你中了狄仁杰的调虎离山计了。”

武攸德猛地站起身道:“回圆通寺!”

正午,小刘庄刘大昆家中,狄公、如燕、钟氏围坐在桌前,哈哈大笑。

如燕笑道:“现在我真想看看武攸德那张脸。”钟氏赞道:“先生,我真佩服您,临危不乱,难怪您总是要我们冷静。”如燕搂着她肩膀道:“你也可以呀,舍命保护我叔父,够勇敢的呀,啊……”说着,在钟氏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钟氏臊得满面通红,狠狠给了她一下道:“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了。”如燕哈哈大笑。狄公笑道:“五娘者,奇女子,有勇有谋,令人敬佩呀!”大家也都纷纷附和。

如燕道:“哦,对了,凤凰在殿前留下一个布包,不知是什么东西。”说着,她掏出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锭二十两的黄金,还有一块内卫腰牌。如燕登时愣住了,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将布包递给狄公。狄公接过一看,眼睛登时湿润了。

如燕道:“她是怕咱们走得仓促,没带盘缠……”钟氏问道:“那块玉牌是什么?”

狄公擦了擦眼睛道:“那是只有内卫才允许佩戴的腰牌,有了这块腰牌,沿途可以避过任何检查。”钟氏吃惊地道:“这么厉害!”

狄公点了点头,将布包珍而重之地揣进怀中。钟氏敬佩地道:“所有人对您都是肝胆相照。”

如燕道:“那是因为叔父对他们也是如此。”钟氏点了点头。

狄公站起身道:“正因有众人襄助,我们才能够走到今天!因此,我们绝不能让这些好朋友失望!”如燕、钟氏使劲点了点头。

狄公道:“今日从了因口中探出,他们将要前往河西卫的乜家客栈,与等候他们的突勒人见面。河西卫是凉州军械局所在地,是专门为戍边大军提供兵器的要冲之地。因此可以肯定,我们之前的推断非常正确,对方要用劫夺来的金银去购买武器。”如燕和钟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狄公继续说道,“这条线索非常重要,我们要抓紧行动起来,尽快赶到河西卫!如燕,银匠们何时到达?”如燕答道:“应该就在今天下午。”

狄公点点头:“我已命李朗前去将银马车带来这里,只待银匠们一到,便立刻动手改造。”如燕道:“是。”

钟氏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还要改造银马车?”狄公解释道:“原来银马车的样式已为众人所熟知。如果不加以改造,在路上走不了几天,便会被皇帝的追兵赶上。”

钟氏这才恍然大悟:“啊,对呀,我可真笨。”

狄公道:“马车改造完毕后,我们立刻上路,赶奔河西卫!”钟氏和如燕对望一眼,点了点头。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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