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位于盱眙县城东五十里,是个不足百户的小镇甸。此时方交黄昏,夕阳西下,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李元芳和梢公抬着重伤的彭春沿跳板走上埠头,后面的小清问道:“梢公大哥,这里就是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

小清道:“此处离盱眙县城还有多远?”

梢公道:“离县城尚有五十余里的路程。”

李元芳道:“走陆路或水路到盱眙是不是都要经过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二位客官,你们带着病人,我看今晚是到不了盱眙了。不如在镇中宿下,明日一早寻下一副好脚力再行不迟。”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看了看天色道:“也只有这样了。”说着,取出几贯钱钞会给梢公,梢公连声道谢。

元芳背起彭春,与小清二人向镇中走去。

此时街面上冷冷清清,已基本没有了行人。元芳和小清走进镇上的小街,见不远处的街左有一家小客店,门前挂着幌子,上书:“水陆客栈。”

小清一指客店道:“水生,咱们就在那儿借宿吧。”

元芳点了点头,二人向小客店走去。

客店的外堂非常狭窄,只有迎门的一个柜台和两张方桌,外堂旁边便是个不大的厨房。店老板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珠子。

老板一见进了客人,赶忙站起身来:“二位客官……哟,这儿还有个病人呢。”

小清点了点头道:“要两间上房。”

老板赔笑道:“姑娘,咱们这儿荒村野店的,没有上房下房,所有客房都是一般。”

小清笑道:“那就要两间客房吧。”

老板高声吆喝道:“好哩。”说着,提起柜台上的钥匙串,对二人道,“二位,里边请。”说完,店老板引着元芳和小清走到客房门前,打开锁钥推门而入。顿时,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小清使劲扇了扇道:“真难闻!老板,还有没有好一点儿的房子?”

老板歉意地道:“姑娘,刚刚小的就说过了,店中所有的房舍都是这样。”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行了,你就凑合点吧。”说着,将彭春放在床榻上。

店老板道:“哦,对了,二位,晚饭是在店里吃,还是出去吃呀?”

小清道:“就在店里,给我们送到房中。”

老板道:“那倒没问题。只是有一件,咱可得说好了。”

小清问:“什么事?”

老板道:“您吃的菜里要是放盐,得单加钱。”

小清和李元芳愣了,二人对视一眼道:“放盐还要单加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们吃菜不放盐?”

老板道:“您算是说着了。盱眙盐荒,盐价贵得吓人,要五百文一斗。”

小清惊呼道:“什么,五百文一斗盐?”

老板长叹一声道:“是呀。所以我们平常只能是忙时吃盐,闲来淡食。对不住二位,您多担待吧!”

小清点了点头:“那好吧,加钱就加钱。”

老板道:“齐了,饭菜一会儿就送到。”

元芳从包裹里取出两副药递给老板道:“麻烦你将这两副药煎好,给我送来。”

老板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的得给二位忙活晚饭,真是忙不过来,厨房就在外面,要不您自己辛苦一下?”

小清没好气地道:“难道这客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嘛?”

老板道:“是呀。就我一人,多一个人就多吃一口盐呀。”

小清愣了。

元芳赶忙道:“好,你去忙吧,我们自己来。”

老板道:“不好意思。”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元芳叫住了他:“等等。”店老板停住脚步道:“您还有什么事?”元芳道,“老板,这几天你有没有见到几十号人押着数十辆大车经过镇上,往盱眙县城去的?”

店老板想了想道:“没有。”

元芳道:“你能肯定?”

店老板道:“绝对肯定。自打盱眙闹了盐荒,这镇上白天夜里都见不着个人影,别说几十号人数十辆大车了,就是一只耗子过去我都能知道。我说没有肯定没有。”

元芳点头道:“有劳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元芳伸手关闭了房门,回身对小清道:“看来庞四还没到这里。”

小清点了点头:“早就听说淮北闹盐荒,没想到竟到了这等地步!”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卧虎庄庄主的千金,当然不会发愁没有盐吃。”

小清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听你的话,好像盱眙缺盐是我闹的?”

李元芳道:“你以为这里的老百姓吃的高价盐是从哪里来的?”

小清奇怪地道:“哪里来的?”

李元芳道:“你爹是做什么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说高价盐是,是我爹卖给他们的?”

李元芳道:“你爹曾经自豪地说过,卧虎庄掌握着淮北地区所有盐市。你想一想吧,这些高价盐是谁卖的?”

小清又惊又气,坐在榻上轻声道:“他,他怎么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李元芳冷笑了一下道:“你爹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还少吗?”

小清猛地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不,我不相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元芳没有说话,拿起药包出门向厨房走去。突然,外堂方向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迎面而来,飞快地走过元芳身旁,向左手的客房奔去。

李元芳停住脚步,扭头望去,只见黑斗篷快步走进房间,随即关闭了房门。

厨房就位于外堂之侧,里面一片零乱,锅碗瓢勺摆了一灶台。

元芳走进厨房,找到一个砂盆,用水冲洗干净,将药倒进盆中。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老板。盱眙来的赵先生到了吗?”

听声音,正是庞四。李元芳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探头向外望去。果然,庞四站在柜台前,与店老板说话。

店老板道:“客官,您是不是姓庞?”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店老板道:“那位客人吩咐下了,请您到丁字号房中见他。”

庞四点点头,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元芳略一思索,也尾随而去。

庞四来到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进来。”

庞四推门快步走了进去。门刚一关上,李元芳闪电般从外堂方向而来,俯身蹲在窗下,舔破窗纸向屋内望去。

只见庞四站在桌前,对刚才身穿黑斗篷的人说道:“您就是赵先生?”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庞四兄弟吧?”

庞四道:“正是。”

黑斗篷道:“盐运到了吗?”

庞四道:“运到了。现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好极了。今夜子时,柳林中交盐。”

听到这里,李元芳起身离开,快步走到自己的客房门前,推门而入。见小清呆坐在榻上,望着空气发愣。李元芳回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水生,你说我爹真的会做这种事吗?”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冲她招了招手。小清一愣,刚忙起身走到他身旁。元芳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面指了指。小清从门缝向外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庞四从丁号房中走了出来,穿过院子,向外堂奔去。

小清脱口喊道:“庞……”元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关上了房门。

小清挣扎道:“是,是庞四。真的是他!”

元芳道:“姑奶奶,小点声行吗?”

小清道:“为什么不叫住他?”

元芳苦笑道:“叫住他干什么?问他大趸船是不是他劫的?你想他会怎么回答你?”

小清愣了:“可,可就这样放他走了?”

元芳道:“刚刚他和一个盱眙来的人在房中会面,约好今夜子时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交盐。到时候,我们跟去,一探究竟。”

入夜,何园中灯火通明。

夫人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的左臂因刀伤未愈低垂着,只能用右手往鬓边贴花,动作非常缓慢。两个小丫鬟在身旁伺候。

夫人对站在左边的丫鬟道:“小翠,你帮我插簪。”

小翠答应着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根银簪,回手向夫人高挽的云髻上插去,不小心手肘碰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哎哟”一声,疼得浑身一颤。

小翠吓得连忙跪倒:“婢子粗手笨脚,实在该打,请奶奶责罚!”

夫人勉强笑了笑道:“你也是无心之过,起来吧。”

小翠道:“谢奶奶。”说着,站起身来,拿着银簪小心地插在夫人的发髻之上。

春儿走进来道:“夫人,客人已经到了,老爷请您马上到后园去。”

夫人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来,春儿,你来替我插簪。”

春儿赶忙跑过去,拿起妆台上的簪环给夫人一一插好。

狄公一行在何五奇和管家何竟的陪同下,沿着曲水回廊缓缓向后园走来。

狄公微笑道:“好一处雅致的园林啊。曲水徜徉,亭台错落,何掌柜,想不到你胸中还有几分情致。”

何五奇谦恭地赔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园子是内子亲手设计的。”

狄公道:“哦?想必尊夫人是大家之女。”

何五奇略显得意道:“正是。故家岳曾是本地有名的大盐商,内子自小便精通琴棋书画诸般雅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原来如此。”

何五奇道:“一会儿内子也要与五奇共同为先生把盏。”

狄公笑了笑道:“不敢当。”

说着话,几人沿回廊走进了湖心亭。亭中摆下了三桌丰盛的酒筵,何夫人与春儿已在亭中等候,一见狄公等人到来,夫人赶忙迎上。

何五奇介绍道:“怀先生,这便是内子李氏。夫人,这位就是今晚的贵客,怀英,怀先生。”

狄公微笑颔首。

李氏屈膝行礼道:“怀先生,妾身有礼。”

狄公道:“怀英不敢当。”

何五奇又将曾泰、鲁吉英众人一一介绍过后,众人入座。

狄公、曾泰、鲁吉英坐于上首,何五奇和夫人在下首相陪。狄春、张环等人在何竟的陪同下,坐在了另外一桌。

何五奇端起酒杯道:“五奇行事鲁莽冒失,在这里向各位赔罪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哎,何掌柜,此事休要再提。自今而后,你我倾心相交,通力协作。”说着,也端起酒杯,对众人道,“大家同饮此杯。”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的何夫人,他发现所有人都是双手端杯,只有她左臂低垂,以右手擎杯饮酒,不由心中略觉诧异。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这园子您还喜欢吗?”

狄公微笑道:“此园浑然天成,不媚不俗,实为园中上品。”边说边转向李氏道,“怀英听闻,是何夫人设计的?”

夫人微笑道:“怀先生过誉了。区区小技,有污方家法眼。”

狄公道:“夫人太谦了。”

何五奇得意地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位夫人才貌双绝,在这盱眙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着,他右手拍了拍夫人的肩头。

夫人的脸色登时变了,浑身猛地一抽,竟然颤抖起来。她强自抑制着身体的抖动,强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当着贵客夸自家人。”说着,她的身体微微一侧,何五奇的手从她肩头滑落下去。

这一切都没有逃脱狄公的双眼。他略一沉吟,微笑道:“夫人大才,怀某钦佩。曾泰、吉英呀,我三人敬贤主人一杯。”

曾泰鲁吉英一同应道:“好。”说着,三人双手端杯举到面前。

何五奇也是双手举杯,站起身来谦让道:“不敢,不敢。”

狄公的目光飞快地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仍是左臂下垂,右手擎杯。狄公道:“叨扰贤主人,怀某于心不安。先干为敬。”说完,与曾泰、鲁吉英将各自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五奇夫妇随后相陪。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有意无意地再一次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用右手将左边的衣袖向下拽了拽。

狄公假意失手,将筷子掉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到桌下去捡,眼睛同时望向了夫人低垂的左手。

只见一滴鲜血正挂在夫人左手的食指尖上。

狄公拾起筷子笑道:“老朽了,连个筷子都拿不住。”

何五奇赶忙道:“来呀,替先生换箸。”

旁边伺候的仆役为狄公换了一双筷子。

何五奇放下酒杯道:“先生说什么于心不安,像您这样的人物,何某连请都请不来呀!”

狄公笑道:“何掌柜言重了。”

何五奇笑道:“先生既然喜欢这座园子,何不就搬过来住呢?我叫人将房舍打扫干净,收拾妥当,您就安心住下。总强似旅居于客栈之中啊。”

狄公闻言一愣:“这……”

何夫人也是一愣,有些惊诧地看了看何五奇。

桌下,何五奇的脚轻轻碰了碰夫人。

夫人赶忙道:“啊,五奇说的是,先生就搬到园中居住吧。”

狄公笑了笑道:“贤主人的美意怀某心领了。我随从众多,有近百余人,且又有马匹牲口,行李用具,搬来搬去实在太麻烦了。而且,如此清静雅致之所,一旦被随从玷污,岂不可惜?所以还是住在客栈中比较方便。”

曾泰也道:“是啊。先生所言极是,贤主人就不必客气了。”

何五奇还不甘心,越发谦卑地劝道:“二位先生这话就说远了。五奇身为地主,却让各位在客栈中安身,心内实为不安。我这园中房舍甚众,有十进七八十间之多,不要说百余人,就是再多些也住得下。望先生赐何某薄面,搬来园中,五奇也好早晚聆听先生的教诲。”

狄公为难地道:“只是,这,这也太麻烦何掌柜了。”

何五奇一见狄公松了口风,心中大喜,赶忙笑道:“这是什么话,先生能住进何园之中,何家蓬筚生辉。如此,我们就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将先生的一应行李用具搬到园中。”

狄公道:“这……”他的目光望向了曾泰和鲁吉英。

曾泰笑道:“先生,何掌柜一番美意,再推托就有负人家的盛情了。”

鲁吉英也道:“是呀,难得何掌柜一片赤诚,先生安心住下就是。”

何五奇赶忙道:“曾先生和鲁先生所言极是。您就别再犹豫了!”

狄公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也罢。那就这样定下了。”

何五奇大喜,端着酒杯站起身,不想,身体一歪又撞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疼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身后的丫鬟春儿赶忙扶住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何夫人。

何五奇诧异道:“夫人,你怎么了?”

夫人顺势起身推了他一把:“你呀,刚喝两杯就醉了,歪歪斜斜地踩到我了。”

众人解围地笑了起来。

狄公望着何夫人的神情,与曾泰对视了一眼。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您真是太给面子了,五奇敬您一杯。”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微笑起身,也喝下了一杯。将要坐下时,他将椅子向后错了错,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次向桌下扫去。

只见李氏脚旁滴着几滴鲜血。

狄公故作不知,对李氏道:“夫人的左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何夫人一惊,连忙掩饰道:“啊,没什么。这几天身体染疾,夜晚入睡之时可能又着了风寒,故而左臂疼得难以动弹。”

狄公道:“啊,是这样。”

何五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夫人笑道:“先生的观察真是仔细。”

一旁的曾泰笑道:“怀先生有一般异禀,那是别人学不来的。”

何五奇凑趣道:“是何异禀?”

曾泰故意夸耀道:“相人卜卦,拆字算易。只要是他老人家肯开口,从没错过。”

夫人好奇道:“哦,真有这么神?”

曾泰笑道:“趁先生今天高兴,夫人可以试一试。”

狄公也笑了:“曾泰呀,我的这点家底,早晚让你抖落光了。”

众人笑了起来。

夫人道:“那就请先生莫辞辛劳,为我们演示一番。”

狄公沉吟片刻道:“说到相人,我有个规矩,熟人不相。我看就拆字吧。”说着,对身旁的仆役道,“取纸笔来。”

何五奇赶忙催道:“快,快,别磨磨蹭蹭的!”

仆役飞跑下去。临桌的何竟、狄春、张环等人一听要拆字,也都起身凑了过来。

夫人道:“先生,这拆字是怎么一个拆法?”

狄公笑了笑道:“夫人随便写一个字,我拆开后对你说出因由。”

夫人道:“这倒是挺新鲜。五奇,说好了,我先来。”

何五奇笑道:“好,就让你。”

这时,仆役已将文房四宝取到。

狄公道:“请吧。”

夫人提起笔,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字。仆役拿到狄公面前,狄公接过一看,纸上写着一个“涩(澀)”字。

狄公静静地看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

忽然,狄公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来,目光望向了李氏。

夫人笑道:“怎么了,先生?这个字不太好测吗?换一个也行。”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徐徐道:“澀字,水旁,双刃在上,止于下。双刃者刀也,水者血也,止者停滞不行也。也就是说,夫人近来所谋之事,定会遭遇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

此言一出,夫人吃惊不小,目瞪口呆地站起身来,望着狄公道:“你,你怎么……”

狄公静静地望着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一旁的曾泰和鲁吉英奇怪地对视一眼,不明白李氏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二人又不解地看了看狄公。

何竟也听傻了,他看看狄公,又看看夫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何五奇的身上。

何五奇此时更是万分不解,他轻声道:“夫人,怀先生说的有何不妥?”

夫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道:“怀先生,您的话把妾身吓到了。”

狄公微笑道:“这不过是儿戏尔。说对了不要当真,说错了也不要笑话老朽,啊。”

夫人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道:“啊,妾身整日呆在家中,无事可谋,因此,也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一旁的何五奇狐疑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狄公道:“拆字乃是取人心中所想之字,拿来拆读,因此,很多时候乃是为写字人提个警示。夫人不必当真。”

夫人点了点头,缓缓坐下。

狄公指了一下桌上的纸笔,笑着对仆役道:“撤去吧。”

“先生,我也想试一试。”何五奇说话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好吧。”

何五奇提起笔来也在纸上写下一字,送到了狄公面前。

狄公定睛一看,是一个“盐(鹽)”字。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

何五奇和何竟紧张地注视着他。李氏坐在一旁则有些心不在焉。

狄公抬起头道:“鹽者,臣在上,皿在下,旁边有卤。臣者,为阳,男人也。皿者,盛物之器也,在易数之中代表阴,也就是女人。皿之所以代表女人,是因为女人六甲怀胎,就像是盛着东西的器皿。而臣旁边的卤者,乃咸苦之意也。这个字拆读后乃是男人在上,女人在下,咸苦之味在于男人之旁。这就是说,最近有一个女人依附于你,但你们的关系会生出闲事。换句话说,何掌柜要小心桃花劫了。”

话音刚落,先是桌旁的何竟低呼一声,紧跟着何五奇竟然也像夫人刚才的反应一样,缓缓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狄公,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对身旁的仆役道:“好了,撤去纸笔吧。”仆役将文房四宝端了下去。

对面的夫人望着目瞪口呆的何五奇,微微冷笑道:“先生这个字拆得真是绝了。可以说是一点不错。”

何五奇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道:“夫人,当着怀先生别乱说!”

夫人笑道:“看你急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何五奇干笑两声:“先生这字拆得真是有趣得很,有趣得很,有趣得很……”他连说几个“有趣得很”,讪讪地坐了下来,目光望向对面的何竟。

何竟还没缓过神来,两眼直愣愣望着他。

席上一时无声。

狄公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啊,来,大家喝酒!”

此言一出,曾泰、鲁吉英、狄春等人立刻大声应和,席间又喧闹起来。

夫人站起身道:“先生,妾身不胜酒力,就先回房歇息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夫人请便。”

夫人看了何五奇一眼,站起身略一施礼,带着春儿离席而去。

何五奇长长地出了口气,望着夫人的背影对狄公道:“先生,您这个字拆得确实是绝了。”

狄公笑道:“哦,看来最近何掌柜真走了桃花运?”

何五奇尴尬地笑道:“啊,那,那倒没有。啊……”

狄公笑了笑,对曾泰道:“曾泰呀,酒喝得差不多了,你我二人和何掌柜到湖边走走。吉英,你陪张环、狄春他们再饮几杯。”鲁吉英点了点头。

曾泰随狄公起身离席,与何五奇沿回廊向湖边走去。微风吹过,狄公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何五奇一眼道:“何掌柜,我们初次合作,这一次你下去准备要进多少石盐呀?”

何五奇想了想道:“以五奇的能力来说,本来只能吃进二十石。可现在有了怀先生……”他想了想,咬着后槽牙报出了一个数:“二百石。您看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道:“再多一些行不行?”

何五奇愣了:“还多?那,四百石?”

狄公道:“再多一些。”

何五奇傻了,轻声道:“您说,想进多少?”

狄公平静地道:“三千石吧。”

何五奇忍不住惊叫道:“什么,三千石?”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怎么,是不是对方没有那么多货?”

何五奇急忙道:“货倒是有。不要说三千石,就是四五千也有啊。”

狄公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何五奇试探着道:“倒不是担心别的。先生,一千石盐可是需要大笔钱呀。现在进盐价是一斗二百文,一石盐的价钱折合成纹银就是二十两,三千石可就是六万两。我是怕……”

狄公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那张鸿通柜坊开据的十万两白银凭信,随手递了过去道:“这些够吗?”

何五奇接过来一看,吓得又是一声惊叫:“十万两?”

狄公点了点头道:“剩下的几万两,作为你的保障银。我曾说过会给你保障的,是吗?”

何五奇听闻此言,感激地双唇颤抖,一把拉住狄公的手道:“怀先生,您,您对何某真是太好了!”

狄公笑了笑道:“不过在盐运回盱眙之前,这张十万两的凭信还要在我手中保存。”

何五奇递回凭信,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狄公道:“何掌柜。”

何五奇赶紧道:“以后,您就叫我五奇就行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五奇呀,这些盐枭倒是很有本领,竟能够将如此大批的私盐运进盱眙。”

何五奇四下看了看道:“先生,实话对您说吧,发货的人,不是盐枭。”

狄公与曾泰对视了一眼道:“不是盐枭是什么人?”

何五奇压低声音道:“这可是私盐行里的绝密。按说我是不能跟您讲的,但现在咱们已是一家人,说也无妨。”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事关咱们两家的生意,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

何五奇点头道:“这点我绝对相信。发售私盐的人叫葛天霸,乃是洪泽湖畔卧虎庄的庄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二人会意地微微一笑。

曾泰问道:“卧虎庄可是在卧虎镇附近?”

何五奇转向曾泰道:“正是。卧虎庄离卧虎镇四十里,面向乱云山,背靠洪泽湖。”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何五奇道:“具体的不知道。只知道葛庄主手下养着数百亡命徒,他本人也是武艺高强。在洪泽湖一带,是个跺跺脚山水乱颤的霸王人物。”

狄公道:“那么,如此大量的私盐,他们又是怎么运进盱眙的?”

何五奇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反正目前淮北这几个盐荒县用的都是卧虎庄的盐。”

狄公道:“哦?”

何五奇半是讨好半是自语道:“我也一直纳闷,这么多盐,他们从哪儿弄来的?”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

何五奇道:“怀先生,本来后天我就要到卧虎庄提盐,可既然您要与我同去,我就将行程推迟几天,先去一趟卧虎庄和葛庄主打好招呼。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狄公道:“很好。就这样吧。”

何五奇道:“您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办成。”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深夜,太平镇外柳林中雾气蒸腾,枭鸣猿啼。远远的,两条黑影奔来,正是李元芳和小清。

小清低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正东方向的密林中隐隐露出了一点火光。元芳伸手指了指,小清点了点头。忽然,不远处人影一闪,向着火光发出的地方疾奔而去。

小清吃惊地问道:“是谁?”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走,去看看。”说着,拉起小清腾身跃起,尾随黑影而去,来到了密林中的一片空场。只见庞四率众盐枭举着火把,押解数十辆装满官盐的大车静静地等候着。

庞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问旁边的盐枭道:“什么时候了?”

盐枭答道:“子时已过了。”

庞四皱眉道:“奇怪,怎么还不来?”

盐枭道:“怕是路上耽搁了吧?”

庞四脸色凝重,说道:“我怎么觉着哪儿不对呀?老六,让弟兄们警醒着点儿!”

老六答应一声,转身吩咐下去。

不远处的密林中黑影晃动,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如狸猫般纵身攀上一棵大树,藏身在枝杈中,正是邓通。他轻轻伸出手,拨开枝叶,向下望去。

只见空场中,庞四等人押着盐车等待着。

离邓通藏身之处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藏在丫杈上,透过树叶向邓通藏身的大树望去。

小清仔细看了看,回头吃惊地对元芳道:“好像是邓通。”

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他怎会在这儿?”

元芳道:“他一直在跟踪庞四等人。”

小清一皱眉,恨恨说道:“这个坏家伙,肯定又没安好心!”

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声。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来了。”

空地上,庞四及众盐枭抬起头循声望去。

黑漆漆的密林中人影晃动。

庞四松了口气道:“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号炮,紧接着周围杀声四起。

庞四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耳畔传来一阵阵刺耳的鸣镝声,数百支狼牙箭如急雨一般从密林中疾射而出,空地当中毫无防备的盐枭顿时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

庞四嘶声吼道:“不好,有埋伏,快跳!”

众盐枭推起盐车,冒着箭雨向树林外冲去。

又是一声炮响,四周密林中杀声震天,上百名官军在都尉的统领下一拥而出,将盐枭团团包围。

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元芳缓缓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

另一棵大树上,邓通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空地中,官军将庞四及众盐枭团团包围。弓箭手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引弓待发,箭镞在月光下发出渗人的寒芒。

庞四望着眼前的情形颤声道:“弟兄们,是,是官军,我们上当了!”

只听官军都尉一声大喝:“你们这些该死的盐枭,趁国难之时私贩官盐,真是罪不容诛!弟兄们,给我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说着,他一摆掌中钢刀,前排弓箭手乱箭齐发,转眼之间,盐枭们纷纷中箭倒地。

庞四的眼睛红了,他大吼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说着,他一摆手中大刀,率剩下的盐枭猛扑上前,与官军混战在一处。官军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而盐枭们却是仓促应战,顷刻间,十几名盐枭便死在了官军的刀下。庞四手抡大刀狂呼酣战,但毕竟寡不敌众,背后连中两刀,靠在一棵大树前,仍拼死搏杀。

大柳树上,小清颤声道:“水生,快想办法救庞四,他们不行了!”

李元芳略一思索,看了看对面大树上的邓通,伸手折下一段树枝,手一抖,树枝闪电般向邓通后背飞去。

另一棵大树上的邓通正在看热闹,猛地,一股巨力狠狠地砸在他后心上。他一声大叫从大树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官军都尉闻声望去,正好看见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他一摆钢刀厉声喝道:“树上有人,别让他跑了,杀!”说着,率十几名军士手抡钢刀向邓通猛扑过去。

邓通正摔了个七荤八素。刚挣扎着爬起身,官军已到了面前,转眼间刀枪齐下。邓通狼狈不堪地拔出背后的花刀与身前的官军抵挡了几下便纵身而起向密林深处奔去,身后,都尉率众穷追不舍。

空场上,盐枭们已被诛杀殆尽,只有庞四还背靠树干做困兽之斗。身前的官军向他发起一轮轮猛攻,“镗”的一声,庞四的钢刀被磕得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一柄钢刀重重地砍在他胸前,庞四一声大喝,握住了刀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绳索如毒蛇般自大树上抽来,正中握刀官军的手腕,官军一声惨叫,钢刀脱手飞出。那绳索毫不停留,“唰”地一声卷住了庞四的腰,庞四只觉得身体一轻,登时向上飞去。下面的官军一片惊叫。

绳索拿在李元芳的手中。他三把两把将庞四拽上了树,而后手臂一抖,绳索闪电般飞出,卷在了远处另一棵大树的枝杈上,李元芳揽住庞四的腰,纵身而起随绳索荡到那棵大树上,然后再次甩出绳索缠住另一棵大树,他则带着庞四再次飞跃而起。如此数次,转瞬之间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密林中。

树下,官军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竟然忘了追赶。猛地,有人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追呀!”

众军这才醒悟过来,一声呐喊向着二人飞走的方向追去。

空地上,数十名盐枭尸横就地,血流成河,官军们四下搜索着。

密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空地中央。

都尉率人赶了回来。

黑斗篷道:“怎么样,抓到了吗?”

都尉摇了摇头道:“让他跑了。”

黑斗篷道:“好了,不要管他了。宋都尉,此事多亏有你帮忙,才能如此顺利。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都尉拱手道:“您太客气了!”

黑斗篷道:“命众军将盐车推走。”

宋都尉道:“盐枭的尸体呢?”

黑斗篷道:“就扔在这里,让地保去报官吧。”

深夜,城中一片寂静,北风疾掠而过,犹如一阵阵呜咽。

夫人斜靠在榻上发呆。春儿端茶走了进来,见状轻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眉头紧锁,徐徐道:“这个姓怀的真是有点儿邪门,仅凭一个字张口就说出了我们的秘密。”

春儿满不在乎:“嗨,您甭想了,那老头肯定是顺嘴一说,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夫人摇了摇头道:“不然。如果他只说准了我一人,也许我不会相信。可是他说到何五奇呢?他要何五奇小心桃花劫,这岂不是又被他言中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回春儿点了点头:“您要这么说,到还真是。这老头儿确实挺神的。”

夫人思索着道:“这个怀先生是个异人,难怪何五奇对他点头哈腰,硬要请人家搬到园子里住。而且,他们两人好像要合伙做什么事情。”

春儿点了点头撇着嘴道:“老爷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没有实利他才不会对人家那么好呢!”

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道:“春儿,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春儿道:“哦,什么预感?”

夫人缓缓地道:“我觉得这个怀先生来得甚是蹊跷……”

春儿不解:“怎么蹊跷?”

夫人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不行,我要见他。”

春儿傻了:“现在?”

夫人点了点头道:“春儿,你马上出府,约他在后角门的大柳树旁见面。”

春儿应道:“好吧。我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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