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率元芳等人来到后园,在舍利塔前停下来,狄公看了看手中的图对元芳道:“就是这里。”

元芳点了点头,走到门前,握住门环拉两下,推两下,而后重重地一敲。“吱呀”,门打开了一条缝,元芳伸手将门推开,率先走了进去,狄公三人随后。

塔内,狭长的走道两侧悬挂着长明灯,灯火发出微弱的光。狄公一行缓缓向前走着;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牢房,门是用粗铁条打成的栅栏。走在最前面的李元芳伸手一推,“哐啷”一声,牢门打开了。里面一片零乱,地上散落着很多纸张,角落里躺着三名白衣僧人。

元芳一声低呼:“小心!”同时“噌”的一声将链子刀握在了手里。他一步一步向尸体走去,身后狄公、如燕、静空慢慢跟进。元芳俯身伸手探了探白衣僧人的鼻息道:“已经死了。”

狄公对身后的静空道:“你来看看,这三个僧人是不是法华、法严和法诚。”

静空赶忙走过来,一看,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是,是,正是他们三个,这,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狄公道:“你身为白马寺的僧值,竟不知寺中有这样一个地方?”

静空惶恐地摇着头:“贫僧自建寺起便在寺中,从来不知这舍利塔下竟然有牢房!”

狄公弯下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纸张,定睛看去,纸上绘着立方体和一些术算公式。李元芳道:“与官道上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看来那个神秘人物果然是关在这里!大人您的假设与事实真相竟然是丝毫不差!”

狄公点头道:“我想,后面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他做出了如下的推断——

后园内松柏林立,远处的几座舍利塔隐约可见。静夜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数十名内卫怀抱钢刀,奔进园来;黄胜彦和副将快步走进来,停在松林外。黄胜彦低声问身旁的副将:“找到他们了吗?”

副将点点头:“就在园外。”

黄胜彦道:“叫进来。”

副将轻轻拍了两下手。三个白衣僧人从后园旁门的黑暗中迅速走出来,正是法华、法严和法诚。三人在内卫的带领下向后园内走去。

黄胜彦静静地望着林中的几座舍利塔。身后脚步声响起,三个白衣僧人来到他的身后,躬身道:“将军!”

黄胜彦转过头来:“你们是内卫?”

一名僧人点点头:“正是。刚刚已验明了身份。”

黄胜彦从怀里掏出一枚朱果金符,举了起来:“认识这个吗?”

僧人点点头:“这是圣上当年下旨关押此人的朱果金符。”

黄胜彦道:“圣上有旨,将他秘密转走。”

地牢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发出昏暗的亮光。一个人面对墙壁坐在小桌旁,身上挂满了铁锁和镣铐。他伏在小桌上,手中的笔不停地写写画画。地上扔着许多纸张,上面画着一些立方体,旁边是术算的公式。“咔嚓”,地牢门打开了。那人抬起头来。黄胜彦在法华等三僧的陪同下走进来。那人放下笔,微笑道:“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黄胜彦微笑道:“奉圣谕,请你移驾。”

那人一愣:“移驾?”

黄胜彦点了点头:“正是。”说着,他轻轻击了三下掌,几名内卫快步走进来,一人将黑布蒙头罩套在那人的头上;另一人伸出一根套索杆,将前面的套索挂在那人的颈下,左手一收,套索收紧。黄胜彦点了点头,卫士们将那人拽了起来。

外面车轮声响,两名内卫将一辆两轮靠背车推进地牢,众卫士一拥而上,将那人按坐在车上,手、臂、腿、脚塞进车上配备的铁铐中,“咔咔”几声锁死。黄胜彦一摆手,卫士们推动靠背车,飞快地向外面走去。

一名白衣僧人笑道:“将军,真是太好了,我们几人已经在这儿待烦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黄胜彦看了三人一眼,一脸的冰霜,慢腾腾地说道:“你们恐怕是回不去了。”

三人猛吃一惊。黄胜彦突然钢刀出鞘,寒光中,三名白衣僧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中。黄胜彦将刀插进鞘内,转身走出门去。

寺门前,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内卫坐在马背上,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空地中央停着一辆特制的囚车,车辕用生铁打成,需用四匹马拉拽;车厢全部用铁板铆成,门开在车尾。靠背车在一众内卫的簇拥下来到囚车前。大阁领一挥手,“轰隆”,囚车尾部斜铺下一块铁板,内卫们推着靠背车顺铁板将老人推上囚车,铁板收起,车门关闭。

狄公道:“黄胜彦率内卫押解此人回京交旨,没想到在中途遇到埋伏,全军覆没。”

李元芳听了狄公的推理,长长吐了口气:“无懈可击!”

如燕道:“终于明白了,真相竟然是这样!”

狄公沉吟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关押在白马寺中,而且,只有这四名化装成僧侣的内卫看管……”

他走到法华的尸体旁,仔细地验看着。法华头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是一个窄窄的刀口,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几张纸。狄公将尸体手中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正是那些绘着立方体和术算公式的纸张,与地上散落的一模一样。他抬起头来,目光望向了法严、法诚二人,这二人的手中也抓着纸张,咽喉处裂开了两个小洞,鲜血已经凝固。狄公走过去,仔细地查看着:伤口窄小细狭。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副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夜,地牢里。法华三人七手八脚地捡拾着地下的纸张。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地牢。寒光一闪,短剑闪电般刺入了法华的背心,法华无声地倒在地上。法严、法诚猛吃一惊,回过头来,短剑如毒蛇一般飞快地刺进了他们二人的咽喉。

狄公转过身来,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狄公轻轻摆了摆手,静静地思索着刚才在方丈室里与方丈的一番对话——

方丈长叹一声:“哥利王将以血刃截割众比丘,老衲岂能心无挂碍,望阁老宽宥。”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静空,静空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身体转向别处。

狄公奇怪地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静空道:“而今室中只有你我五人,大师因何以哥利王为惧?”

方丈苦笑了一下道:“不可说,不可说。”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进寺时的情景跃然眼前——三人随人流走进白马寺,身旁两个进香的客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跟上前来。当三人走进大殿之时,一名跪在蒲团上叩拜的香客悄悄抬起头,观察着他们的行动,狄公转过身来,香客冲身旁一人轻轻一努嘴。

狄公的眼睛亮了起来,口中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他猛地转过身,双目如电望向身后的静空。

静空吃了一惊:“大人,怎、怎么了?”

狄公冷冷地道:“关押在这里的神秘人物是谁?”

此言一出,李元芳、如燕登时惊呆了,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静空。静空连退两步:“贫、贫僧怎么会知道?”

狄公把脸一沉:“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你就是白马寺里看守这个神秘人物的内卫总管!”

元芳、如燕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什么,他、他?……”

静空“扑哧”一笑:“大人,你、你开玩笑吧。贫僧怎么会是内卫?”

狄公大步走到三具尸身旁边道:“看看这三具尸身的伤口,非常窄小,一看就是用短刀、短剑一类的武器刺出来的。而内卫们佩戴的却是长大的腰刀,因此,可以断定这三人绝不是死于大阁领黄胜彦和他所率领的内卫之手!那么,是谁杀了他们?!”狄公的目光像利剑一般盯着静空。

静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大、大人不会认为是贫僧杀了法华三人吧?”

狄公冷冷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静空一脸无辜地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

李元芳走到尸体旁仔细地看着,半晌才道:“果然,以死者的伤口判断,凶手使用的肯定是短剑。大人,您说得对,这绝不是内卫干的!”说着,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静空。

静空的脸色变了。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昨夜,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率人来到寺中,正是你接待了他们……”

黄胜彦率数十名内卫站在后院门前,静静地望着寺中所有僧人走入院中,分散进入一间间僧房里。最后,他问身旁的僧值静空:“还有人吗?”

静空道:“没有了。”黄胜彦点了点头道,从怀里掏出那枚朱果金符递给静空:“皇上密旨,立刻将地牢里的人转移。”

静空道:“你们一来,我就知道了。黄将军,看守法华等人已在后园门前等候。”

黄胜彦道:“皇上让我转告你,待做好善后事宜再回神都。”

静空点了点头:“我立刻回到方丈身边。”

狄公冷冷地望着静空道:“待到内卫走后,你悄悄潜进了地牢,对三名僧人下了毒手。当时,法华他们三人正在地牢里捡拾地上的纸张,你悄悄地走进去,用短剑刺入法华的背心,法华倒地;法严、法诚惊恐地回过头来,你的短剑又闪电般刺进了他们的咽喉,二人倒地气绝。”

静空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一词。狄公继续道:“刚刚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如此重要的人物关押在此,怎么会只有四个内卫负责看守,但是我并没有怀疑到你。然而法华三人的伤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突然想到了刚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静空问:“什么事情?”

狄公道:“适才在方丈室中,我盘问方丈大师,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你,似乎对你非常畏惧。这令我感到很奇怪,方丈是一寺的住持,怎么会畏怕一个小小的僧值。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方丈身边的这个僧值竟是内卫首领!”

静空冷笑一声:“难道,大人就凭法华他们三人的伤口,和方丈师兄的眼神,就说贫僧是内卫?”

狄公不屑地一声冷笑:“你是白马寺僧值,负责寺中一切日常事务,如果你不是内卫首领,为什么要将法能、法华、法严、法诚这四个内卫调在同屋居住?难道,这不是为了便于你们行事吗?”

静空理屈词穷,咽了口唾沫道:“那、那不过是巧合。”

狄公鄙夷地一笑:“这世上根本没有巧合,一切都是有因有果!前天夜里,大阁领黄胜彦所率内卫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被伏杀,今天早晨你便得到了密旨,清理白马寺中的一切痕迹,绝不能令消息外露。然而,你还没有来得及行动,我们就到了!”

静空道:“大人,您这是凭空猜度,何曾有半点证据?”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在法能的僧房中,我们找到了内卫在寺中的证据。这令你感到事情已经隐藏不住,于是你故意将前夜内卫来寺之事告之于我,令我对你产生信任,为的是在我们不察之下,将我等击杀灭口!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你的袖中就藏着一柄短剑。”

话音刚落,李元芳已闪电般跃到静空身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静空一惊,身体一撤,元芳屈臂狠狠一拗,将静空的手臂反转过来。狄公快步走过去,从静空的袖中取出了一柄短剑。静空登时脸如死灰。

如燕惊得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

狄公冲元芳使了个眼色,元芳放开手,退后几步,静空站直了身体。狄公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明知我的身份,却仍然要行此恶逆之举,我相信,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怎么样,你想说点儿什么?”

静空浑身颤抖着:“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狄公冷笑一声:“刚刚我们进寺之时,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监视,那些人都是内卫吧!”静空霍地抬起头来,好像要说什么。

狄公道:“怎么,你还不说实话吗?”

静空一个箭步蹿到墙边,重重地一按墙壁,“咔嚓”一声,牢门飞快地关闭,静空抽身一退,退到了牢门外。狄公一惊,元芳、如燕飞步上前,但为时已晚,两扇铁门在轰鸣声中合在了一起。

外面的静空狞笑着大叫道:“狄大人,你说得很对,本来我并不想这么对你,但既然你已知真情,就只能在这里安度余生了!”

如燕急道:“叔父,怎么办呀?”

狄公笑了笑:“如燕呀,少安毋躁,既已身陷囹圄,也就只有泰然处之了。”

如燕愣住了:“可、可是……”

狄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元芳道:“大人,我明白了,正是这个静空得知法能被‘蛇灵’所换,因此害怕此处的机关已露,便暗中告知皇帝,皇帝这才派内卫前来,将地牢中的神秘人物转移。”

狄公点头:“正是。关在这地牢中的究竟是何人?竟致皇帝和内卫如此紧张……”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张,一张一张仔细地研看琢磨着。纸上画着不同的立体模型和术算公式。忽然,狄公抬起头来,若有所悟:“这好像是一座闸门。”

元芳和如燕一愣,赶忙凑过来。狄公将草纸一张张平行摆起,而后指着上面的模型和术算公式道:“你们看,这里是用边长计算出的一道活门,空当之处应该是可容水流穿过;这两条对角线,是计算出方体的中心点,利用水的浮力制成一个巨大的浮力漂来控制闸门的开关。一旦水流达到规定的流量,触动中心点的浮力漂,闸门便自动开启……”

元芳看了一眼如燕,迷惑不解地道:“这、这有什么用处,难道这牢中之人要、要修水渠?”

狄公笑了,摇摇头:“我想,这几张图纸不过是一个大工程中的一小部分,要想了解事实真相,恐怕首先要揭破此人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内中另有玄机!”话音未落,地牢中传来一阵轰鸣,三人一惊,站起身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地牢竟然转动起来!

李元芳一伸手拔出钢刀,挡在狄公和如燕身前。“啪”的一声,牢中所有的灯火全都熄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只听得轰鸣之声越来越大。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转动停止了,牢中的灯火亮了起来。狄公三人惊疑不定地四下里看着。“咔嚓”,地牢的铁栅栏门竟然自动打开。狄公一惊,看了看身旁的元芳和如燕,缓缓向外走去。身后,二人紧紧跟上。

狭窄的走道上,点着几盏长明灯,狄公三人缓缓向前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扇小门,狄公快步走过去,伸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慢慢地走了进去。待狄公三人从一面影壁后转出来时,他们已经处身在白马寺的偏殿之中了。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狄公慢慢向偏殿的后进走去。身后的元芳轻声道:“大人,小心!”

狄公道:“元芳,你们在这里等我。”

元芳急了:“可大人,万一里面……”

狄公道:“料也无妨。”

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偏殿中,背向而立。狄公走进来,躬身道:“参见陛下。”那人转过身来:此人竟是武则天!

她的目光异常冷峻:“你知道吗,今日之事,如果换了其他人,肯定会老死在白马寺的地牢里!”

狄公微笑道:“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武则天问道:“你怎么知道朕在白马寺?”

狄公道:“那些盯梢的内卫,静空的表现,还有就是,陛下日前在上阳宫中的态度。”

武则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朕已下旨,命尔等不要再调查此事。你竟公然抗旨,暗中调查……怀英,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此事你让朕怎样处置呢?”

狄公道:“臣不敢巧言脱罪,只是恳请陛下,允臣击破‘蛇灵’逆党后再行处置!”

武则天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昨日你离开上阳宫,朕就知道你绝不会善罢甘休。朕了解你,更了解你的能力。于是,今日清晨朕便率内卫微服入寺,一来是监督内卫清除寺中所有痕迹;二来朕也要亲自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公从怀里掏出那枚朱果金符:“这枚金符是臣从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的尸体上发现的,想来是陛下交与他,作为提取神秘人物的证明之用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怀英,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难道没听说过,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危险吗?”

狄公道:“陛下,臣并不是个喜欢究微探密的好事之人。然而,这地牢中的神秘人物关乎‘蛇灵’巨案,臣是不得不察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狄公道:“难道陛下还没有发现,发生在白马寺中的刺驾案与关押在地牢中的神秘人物有着紧密的关联?”

武则天突然一惊:“哦?”

狄公道:“十几天前,‘蛇灵’组织便派奸细混入寺中,以易容术换掉了看守神秘人物的内卫法能。此事陛下定然已经得到了静空的密报。”

武则天点点头:“不错。”

狄公道:“当假法能经多日探查,终于找到地牢的位置,并将此情绘成图纸,正准备传送给他的上峰血灵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蛇灵’组织已经改变了计划。他们一面准备刺驾,一面将假法能从潜伏者变成了一块敲门用的砖石。”

武则天问道:“哦,‘砖石’,什么意思?”

狄公道:“陛下知道,‘蛇灵’逆渠萧清芳曾任内卫府大阁领,对您,对微臣都是相当熟悉。他们故意在陛下进香之前一天,引千牛卫找到了真法能的尸体。他们知道,桓斌定会将此事向我禀告,而我更是一定要追查到底。果然,我率桓斌、元芳揭破真相,挖出了假法能。当您接到静空的密报之后,心中定是万分震惊。”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狄公接着道:“而第二天,便发生了刺驾之事。其实,此事在几天前便已经走漏风声,为李元芳侦知。按常理讲,既然消息泄露,计划便该停止,可为什么他们还是千方百计地要令刺驾之事实行呢?”

武则天问道:“为什么?”

狄公道:“因为,刺驾之事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武则天道:“哦?”

狄公道:“当您接到静空的密报时,便已经明白,假法能肯定是冲着那个神秘人物而来,因此,心中感到非常不安。臣说的没错吧?”

武则天点点头。狄公继续道:“而第二天,又发生了刺驾之事,这就令陛下越发的惕然心惊,令您深深地感觉到白马寺中的秘密已经彻底泄露,原本非常安全的白马寺已变成了是非之地,所以,必须将地牢里的神秘人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正中了‘蛇灵’组织的奸计!他们这一番苦心策划,就是为了要令陛下心怀犹疑,引您先动起来,他们才好在暗中下手,救出神秘人物。果然,刺驾案发生的当天夜里,您就密旨内卫府大阁领黄胜彦到寺中将神秘人物转移到神都,而‘蛇灵’组织的线人则早已埋伏在白马寺周围,一见黄胜彦率内卫到来,便立即传信给潜伏在附近的杀手,在归路上设伏,全歼内卫,救走了那个神秘人物。”

武则天大为震惊:“事情竟然是这样!这群逆贼真是罪该万死!”

狄公道:“陛下,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已成为本案的核心。此事不明,‘蛇灵’行动的动机、动向便很难捉摸,破案更是无从谈起。这就是臣锲而不舍,追查此事的原因。”

武则天不置可否,慢慢地踱了起来。狄公望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武则天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是朕的老师,袁天罡!”

狄公惊得连退两步:“袁天罡?!钦天监监正袁天罡!”

武则天转过身:“正是。你手中的那枚朱果金符便是当年朕将袁天罡关押在此的秘证。”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袁天罡?可陛下,此人不是在十多年前便已被陛下下旨处死了吗?”

武则天长叹一声:“怀英啊,你可知道朕下旨处死袁天罡的真正原因?”

狄公摇摇头。武则天道:“袁天罡精通天文、地理、数术、占卜及各种左道旁门,当年朕为皇后之时,对他非常倚重。此人参与了朕所有的秘密行动。当年洛河惊现神秘的八卦图,上书朕的官讳,此事令举朝震惊,天下心归,这才有了朕日后的顺利登基。”

狄公道:“不错。据说那块神石之上说陛下是弥勒转世,将入继大统。此事之后,有很多地方官吏争相仿造,进献与陛下。”

武则天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狄公道:“可那是上天降兆,与袁天罡何干?”

武则天苦笑了一声:“什么上天降兆,弥勒转世,都是假的……”

狄公惊呆了:“什么,假的?”

武则天点点头:“那都是袁天罡以天文历法推算出洛河涨水的时辰,及大漩涡的位置,而后命人将巨石雕琢成器,按大漩涡的位置将它沉入河底。果然,几天后的午时洛河之水大涨,漩涡将一块八卦石托出水面。巨石立于河面之上,缓缓转动,景象极为神奇。岸旁围观的百姓纷纷下跪,顶礼膜拜。”

狄公道:“此事曾传诵一时。”

武则天道:“当时,巨石立于水面之上竟达两个时辰之久,目睹此事的王公大臣及众百姓万分震惊,都认为是上天降兆。”

狄公望着武则天:“这、这都是袁天罡一手炮制的?”

武则天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惊诧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一时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道:“原来这件令举世震惊的事,竟然是假的。可陛下却靠着它,掩李唐神器,启大周基业。看来,这个袁天罡是厥功至伟呀!”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自此后,朕对他便宠信有加。然而,袁天罡行事却是越发的肆无忌惮,朕几次告诫,他竟居功自傲,充耳不闻。于是,朕下旨夺了他文散官的封号。此事,令其怀恨在心。有一次,在上阳宫,他竟对朕说,‘臣可以成全陛下,当然也能够毁掉陛下。’”

狄公道:“哦,此贼竟敢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也算得上是胆大包天!”

武则天道:“是啊。当时,朕听闻此言,惕然心惊,一旦他将洛河神石的真相散播出去,朕的尊严何在?朝廷的尊严何在?朕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大臣,有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那些企图谋逆倒反的奸贼将越发有机可乘,定会以此兴风作浪。”

狄公点头道:“此贼妖人也,为害社稷,祸乱天下,罪不容诛!”

武则天长叹一声:“这就是朕为什么严令内卫保守秘密的原因。”

狄公道:“可陛下,为何不将此贼除去?”

武则天长叹道:“不要急,听朕慢慢道来。听他说完这番话,朕便已决心将其除去。而恰在此时,朕得到内卫府密报,说袁天罡暗中联络了一批心怀叵测的流人,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名叫‘蛇灵’。”

狄公大惊失色:“是、是袁天罡创建了‘蛇灵’组织?”

武则天点头:“正是。”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说‘蛇灵’组织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不惜代价地将其救出,原来竟是这样!”

武则天道:“接到密报后,朕立即命内卫府阁领萧清芳拘押了袁天罡,并率内卫清剿‘蛇灵’……”

狄公愕然:“萧清芳?”

武则天道:“正是。一个月后,萧清芳回朝奏报,说‘蛇灵’已被彻底摧毁,逆魁授首。当时朕非常高兴,重赏了她,并擢其为内卫府大阁领。”

狄公长叹一声:“陛下,这可真说得上是所托非人了。”

武则天道:“是啊,朕万万没有想到,萧清芳竟然是‘蛇灵’组织的成员!直到去年崇州案时,这个逆贼才暴露了真面目。”

狄公道:“我想,当年萧清芳奉旨清剿‘蛇灵’,定然是在暗中将‘蛇灵’总坛转移,悄然蛰伏,伺机而动。这十余年中,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壮大,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

武则天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狄公道:“陛下,您还是说说袁天罡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当时,袁天罡被缉拿,朕严词诘问,可他却一言不发。朕盛怒之下,下诏将其弃尸东市。可没想到,在朕临走之时,他说出了一句话,令朕改变了主意……”

天牢中,袁天罡面壁席地而坐。武则天厉声道:“来人!”身旁的力士应了声“在”。

武则天道:“立刻传旨,明日午时,将袁天罡身送东市,坐其三族,一概夷灭!”说完,她转身向牢外走去。

“陛下,你盛也洛水,衰也洛水。”

武则天蓦地转身,两只犀利的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

袁天罡道:“十年之后,陛下自知!”

武则天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这是恐吓于朕吗?”

袁天罡道:“陛下,臣的占卜之法贯通天下,时人皆习之。这一点为陛下所知,不假臣一二谈言也。而在此之前,臣占卜之事,有哪一桩哪一件未曾应验,陛下说得出吗?”

武则天望着他,沉默不语。袁天罡道:“十年后的某天夜里,洛水之侧将有异事发生,到那时神都倒灌,庙堂倾覆,必将危及皇帝的生命!”

武则天的脸色变了,轻轻咽了口唾沫:“是什么异事?”

袁天罡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要解此事,唯有以臣的性命去换。陛下,可要想好啊!”

武则天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得踌躇起来。

武则天道:“因为此事,朕留下了他的性命。”

狄公道:“陛下,这等妖孽之言,怎能信以为真?连洛河献碑都可以造假,更不要说十年后的事情了!”

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怀英,你不信鬼神我不怪你,但你了解朕,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今,袁天罡所说十年之限已到,而他偏偏就在此时被人劫走。怀英,这难道不奇怪吗?”

狄公点了点头,陷入沉思。武则天接着道:“于是,朕命人在邙山脚下修建了这座白马寺,在后园的舍利塔下建起了地牢,将袁天罡关押在内。”

狄公不胜惊愕:“这座寺院是专为关押袁天罡修建的?”

武则天点头:“正是。袁天罡所知太多,朕不得不加上一万个小心。寺院建成后,朕命内卫轮流化装进寺把守,因此,这寺中有一半僧侣是内卫。然而,真正的知情人却只有静空、法能等五人。可谁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天不佑朕呀!”

狄公道:“陛下,臣隐约感到,这个袁天罡与‘蛇灵’组织定然在孕育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且,直觉告诉臣,他们的黑手已经伸到了我们居住的洛阳。”

武则天一惊:“哦?”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时不我与,要尽快行动!首先查清他们的阴谋,否则,一场惊天大祸恐怕不久便将临头!”

洛阳修真坊内,一顶蓝呢小轿停在朱漆大门前,轿帘一掀,太子李显走下轿来。李显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门内无人应答。李显略觉奇怪,伸手轻轻一推,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他迈步走了进去。

院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声,甚至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李显缓缓走着,心中感到非常诧异。他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轻声叫道:“小慧。小慧。”没有回答。

李显快步向正房走去,进屋一看,他登时惊呆了。正房内空空荡荡,就连一应的家具摆设也都不见了。李显咽了口唾沫,呆愣在当地。

“你在找我吗?”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李显猛地转过身。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紧身缩袖箭衣的黑衣女郎站在门前。李显吓得目瞪口呆。女人慢慢走到他面前,不是别人,正是小慧。她狐媚妖冶地笑道:“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李显这才松了口气:“小慧,是你呀!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小慧笑了笑:“怎么,这样不好吗?”

李显道:“那倒不是,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小慧,这房子怎么了,为什么要把家具都搬走?”

小慧道:“因为我要离开这里。”

李显猛吃一惊:“离开?去哪儿?”

小慧笑了:“当然是去你的太子宫啊!”

李显一愣,继而笑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小慧摇了摇头:“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从今天起,我要搬到太子宫中。”

李显愣住了:“你、你说真的?”

小慧道:“当然。”

李显急道:“这、这怎么行,一旦被皇帝发现,我们就完了!”

小慧冷笑一声:“我们?”

李显道:“怎么,你搬到东宫不是要和我在一起?”

小慧笑了:“你真是个自作多情的男人,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

李显傻了:“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慧道:“你以为我真的爱你?你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我已经忍受了你几个月!让一个臭男人天天趴在我的身上亲吻,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李显被这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你、你……”

小慧一脸冰霜:“怎么,不明白?这样吧,我让你见一个人。”说着,她轻轻拍了拍手。

脚步声响起,一个男人快步走来,逆光站在门前。李显惊问:“他、他是谁?”

小慧道:“当然是你!”

那男人慢慢走进房中,站在小慧身旁。对面的李显发出一声惊叫。面前竟站着另外一个李显,从模样长相到穿着打扮,与他分毫不差!

李显连退两步,惊恐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小慧道:“蛇灵。”

李显结巴着道:“蛇、蛇灵?”

小慧道:“正是。”

李显颤抖着道:“小慧,你一直在骗我?”

小慧直言不讳:“不错。”

李显问道:“为什么?”

小慧答道:“当然是为了计划。”

李显问道:“什、什么计划?”

小慧不耐烦地说道:“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明白,从今天起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这就足够了!而且,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与我们合作,有问必答,否则,我杀了你!”

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连退几步,身体靠在墙上。

雄伟的太子宫坐落在洛阳城北,西临洛水,北拒皇城,离上阳宫只有半里之遥。正门前有太子卫率严密把守。

太子宫的侧门位于洛水河畔,门前垂柳依依,河水缓缓流过。一顶蓝呢小轿在几名便衣卫士的护从下向侧门奔来,停在门前,小慧赫然站在其中。轿帘打开,假李显快步下轿,上前敲了敲门。

“吱呀”,门打开了,里面的仆役轻声道:“太子爷,您回来了。”

假李显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身后的小慧等人随后紧跟。

假李显、小慧等人快步走进偏殿,一名卫士关闭了殿门。小慧四下看了看道:“这座偏殿在后园之中,平常没有人来,而且,离洛水的距离最近,我看就从这里动手。”

假李显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卫士道:“你立刻出宫,召集二十二位堂主率人分批进入太子宫。”

卫士轻声道:“可怎么进来呀?大门前的太子卫率把守得很严呀!”

小慧笑了:“你忘了,他现在是太子!”

那卫士也笑了:“是属下糊涂,我马上就去。”说着,他快步走出门去。

小慧对假李显道:“你立刻下旨,命人将后园封闭起来,就说要挖一座荷花池。”

假李显低声道:“好,我马上去办。”

小慧道:“再有,立刻传信通知总坛,就说我们五坛得手,计划已经展开!”

这天夜里,狄府书房内,一张地图铺在桌案上,手指轻轻点在图中标示的大杨山的位置上,李元芳道:“大人,我最后见到小梅就是在大杨山中一座破旧的古庙里。”

狄公点点头,轻声道:“大杨山……”

如燕道:“叔父,以小女所见,‘蛇灵’的总坛必定是在大杨山附近。”

狄公抬起头:“哦?”

如燕道:“小梅是九堂的堂主,一般情况下,只要各堂堂主被召到总坛就绝不允许外出,直至离开。由此推断,小梅约元芳在大杨山中会面,这就说明,总坛一定是在大杨山中,而且,离那座小庙绝不会太远。”狄公点点头。

元芳道:“大人,如燕说得有道理。那天夜里,小梅身负重伤而来,‘蛇灵’杀手随后紧跟,我听为首的一人问小梅,深夜从总坛出来要见谁。从这句话不难听出,总坛定然与小庙的距离不远。”

狄公沉吟道:“元芳,你第一次与小梅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元芳道:“柳州的青阳客栈。”

狄公道:“那么,青阳客栈是不是‘蛇灵’的秘密联络点?”

如燕摇摇头道:“好像不是。”

狄公抬起头来:“你能肯定吗?”

如燕道:“应该可以。叔父,您知道,我是组织中的六大蛇首之一,可以这样说,‘蛇灵’在天下各道州县中的每一个联络地点,我都清清楚楚,没有柳州的青阳客栈。”

狄公点点头:“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李元芳道:“不错。大人,我在青阳客栈中住了将近二十日,除小梅见到标记深夜前来见我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狄公道:“如燕,既然这个青阳客栈并非‘蛇灵’的联络点,你和小梅为什么要选在那里约见呢?”

如燕道:“那是小梅选定的地点。我想,可能就是为了避开组织的耳目吧。”

狄公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叔父,您可能有所不知。为确保组织的隐秘性,‘蛇灵’有一条严规,除非有任务,否则,绝不允许属下间私自见面。一旦违反,被蛇穴查出,便是死路一条。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致使小梅将我们私自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与组织毫无关联的青阳客栈。”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如此说来,小梅之所以到青阳客栈中去见元芳,是因为她看到了元芳留下的蛇形标记。”

如燕道:“正是。”

狄公问:“元芳,你将标记留在了什么地方?”

元芳道:“就留在客栈正堂的墙壁上。”

狄公道:“如燕呀,这里有一个问题。”

如燕道:“什么?”

狄公道:“小梅是怎么得知,你在客栈里留下了标记?”

如燕愣住了,良久,她缓缓摇了摇头。狄公道:“换一种问法吧。以前,你每一次与小梅暗中私会,是她给你留下标记,还是你给她留下标记?”

如燕道:“因我不常在柳州活动,因此,每次见面,都是我到柳州后,便在店中留下标记,她这才来见我。”

狄公点点头:“明白了。”

如燕道:“怎么,叔父,这件事与当前的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狄公摇摇头,慢慢踱了起来。元芳、如燕静静地望着他。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蛇灵’组织煞费苦心,安排巧计,就是为了救出困于白马寺中的袁天罡。我想,此人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否则,以‘蛇灵’组织那些人唯利是图的性格来说,是绝不会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去营救一个隐遁了十年之久的老主人。”

元芳和如燕对视了一眼,慢慢点了点头。狄公道:“而今,我们身在京城之中,被对手牵制,这样太被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要破解‘蛇灵’的阴谋,首先就是要找到总坛的所在。元芳,你与如燕连夜起身,二探大杨山,记住,绝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元芳、如燕齐声答道:“是。我们立刻动身。”

狄公走到二人面前,轻轻拉起了他们的手道:“前路多艰,你们要多多珍重!”

元芳重重地点了点头:“请大人放心,元芳此次定不辱命!”

夜,“蛇灵”祭坛上高烧魔焰。一名黑衣人急匆匆地奔上坛来,走到萧清芳身后轻声道:“大姐,老主人回来了。”

萧清芳转过身:“哦,在哪里?”

黑衣人回头向后面一指,萧清芳抬起头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走上祭坛。萧清芳快步迎上前去,双膝跪下颤声道:“清芳拜见老师!”

老人微笑着将她搀起来:“清芳,快起来。”

萧清芳站起来,她的眼睛湿润了:“老师,十年不见,您仍清健如昔。”

老人笑道:“清健是不假,如昔可谈不上了,岁月催人呀。想来,我袁天罡也已年近七旬,做完这次大事,‘蛇灵’就该真正地交给你了。”

萧清芳道:“老师,您永远是‘蛇灵’的主人。”

袁天罡笑了:“清芳,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

萧清芳道:“非常顺利,只待老师一到,便各路并举。”

袁天罡点了点头:“我等了十年,这一天终于就要来到了!”

洛阳太子宫侧门前,一辆辆运土的大车从太子宫的侧门驶出。迎面,一顶八抬官轿徐徐而来,官轿的窗帘轻轻掀开,狄公露出头来,向侧门望去,大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侧门,沿大道向西而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惊疑之色,他沉思了片刻,说道:“住轿!”官轿停下,随侍的狄春打起轿帘,狄公快步走了出来。这时,最后一辆大车从门内疾驰而出,侧门“砰”的一声关闭。狄公望着大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上了轿子,不一刻便来到正殿。

太子闻报,快步走进正殿来见狄公。狄公赶忙从座椅上站起来。“李显”道:“阁老,您怎么有到太子宫一叙呀!”

狄公微笑道:“过几天臣奉圣谕使职差遣,临行前来看看殿下。”

“李显”拉住狄公的手笑道:“真是难得。阁老,快快请坐。”

狄公谢过殿下,二人分宾主落座,内侍奉茶。狄公道:“殿下,刚刚臣经过东宫的侧门,看到有很多辆大车从门内驶出,是不是宫内正在动土啊?”

“李显”一愣,赶忙道:“啊,正是,后园中要修建一座荷花池。”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殿下,臣今日来此是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一说。”

“李显”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殿下,而今朝内的态势您的心中非常清楚。以梁王为首的武氏宗嗣纠合朝中一批大臣,苦谏圣上废李立武。在这个紧要关头,为李唐神器,为列祖列宗,您可一定要敛禁自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昏乱行事,授人以柄,否则,后果不堪承负啊!”

“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阁老,我明白您的意思。”

狄公道:“臣听闻,前些日子圣上曾下诏申斥,说您沉溺酒色,不理朝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臣请殿下挥慧剑斩情丝,以大局为重,社稷为重。”

“李显”道:“承阁老教诲。我现在已毅然决绝不再沉溺酒色,请您安心。”

狄公微笑道:“这就好。臣走后,殿下遇事多与柬之、姚崇商量,一切千万要小心在意。”说着,狄公的目光不经意地望向了“李显”的手,那双手死死地握住座椅扶手。

狄公笑了笑:“那臣就告辞了。”

“李显”的手一下子松开了:“阁老深情厚谊,李显万分感激!”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狄公的眼睛。狄公站起身道:“这都是为臣应该做的,何劳殿下致谢。请殿下留步。”

“李显”道:“我送阁老。”说着,二人快步走出殿去。

屏风后闪出了一个人,正是小慧。她望着狄公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

狄公快步走回停在太子宫门前的官轿前,收住脚步,回头望向宫内,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狄春打起轿帘轻声道:“老爷,上轿吧。”狄公点点头,俯身钻进轿中。

大杨山绵延数十里,深远苍茫。山势巍峨陡峭,层峦叠嶂。更兼山中雾障连天,气候条件极为复杂,因此,这里是江南西道出了名的神秘之所,俗称鬼山。

虺文忠所住的农家小院就坐落在这大杨山深处。一帘瀑布从山崖上倒垂而下,落入崖下小溪中竹制的水槽,一粒白色的蜡丸顺水翻腾着,向不远处的农家小院奔流而去。“啪”,蜡丸顺水槽穿门而过,掉进了院中的蓄水池中。一只手轻轻捡起了它,正是虺文忠。他捏碎蜡丸,取出了里面的纸条,缓缓展开。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今夜子时,山坳中竹亭。”虺文忠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已是未牌时分,如果说平地上是晡时日落,那么在这大杨山之中,未时便意味着夜已近了。此时,日头西沉,虽然远处的群山还沐浴在残阳中,近处却已泛起了幽幽的蓝色。强劲的山风呼啸着摧动山顶的树木,发出一阵阵轰响。

马蹄声疾,两匹战马一前一后飞奔上冈。为首一人掀起了头戴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他勒住了坐骑,后面的如燕奔到他身旁道:“这里就是大杨山?”

李元芳点点头:“正是。”

如燕道:“你和小梅见面的那座古庙在哪儿?”

李元芳环视四周,辨认了一下方向,继而向正前方的山冈一指:“就在那儿。”

如燕抬头望去,果然,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座小庙孤零零地立在山冈之上。李元芳道:“走!过去看看!”说着,他双腿一夹,战马一声嘶鸣,向山冈冲去。

这是一座两进院落的小庙,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一进的香堂和偏房已经基本倒塌。二进中的正堂,门窗皆无,山墙也已大半倾倒,堂中央的须弥座上,放着一个破烂的神龛,能够隐约看出,供奉的是土地爷的塑像。

李元芳和如燕缓缓走进庙里,二人全神戒备,四下观察着。庙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呜呜作响。李元芳叹了口气道:“小梅就是死在这里。”

如燕点了点头道:“你看,庙中干干净净,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定是你走之后,‘蛇灵’派人前来收走了小梅和那些杀手的尸身。由此断定,总坛一定离此不远。”

李元芳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茫茫大杨山,绵延数十里,这总坛到底会在哪里呢?”

如燕笑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将军也有泄气的时候。”

元芳也笑了:“倒不是我泄气。上一次,小梅死后,我孤身一人在大杨山中寻找‘蛇灵’的踪迹,几乎将附近的山峦转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丝毫线索。无头无绪,真是不知从何入手。”

如燕道:“别着急,这次有我陪着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蛇灵’的总坛。”

李元芳道:“有你陪着和我自己有什么不同?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如燕一下跳起来,狠狠给他一拳:“你真是不知好歹,好心好意陪你出来,你还说这种话!那我走了,你自己找吧!”

说着,她大步向庙外走去。李元芳笑着转过身。如燕走到庙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笑道:“你就不打算挽留我一下?”

元芳笑道:“挽留什么,反正你也不会走。”

如燕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知我者,你也。你就知道我是个好事之徒。”说着,她走到李元芳跟前,一把将他的头扳了过来,“看着我!”

李元芳笑道:“干什么?”

如燕道:“你答应我,绝对不能泄气,一定要找到‘蛇灵’的总坛,为小梅报仇!”

元芳板着脸道:“我这个人唯一的一个特点就是:永远也不会泄气!”

如燕笑了:“这才是我喜欢的人。”

元芳道:“你呀,就像个孩子。如燕,我看这样吧,咱们分开搜索,看看能不能在庙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燕点头道:“我搜一进,你搜二进。”

元芳道:“不,我搜一进。”

如燕笑道:“你是怕‘蛇灵’的杀手突然闯进来,我应付不了?”

元芳笑了笑,没有回答。如燕道:“你这是关心我呢,还是不信任我?”

元芳道:“贫嘴,赶快动手!”

如燕一把拉住他:“不行,回答!”

元芳无奈地笑了:“好了,好了,就算是关心你。”

如燕望着他,感动地道:“谢谢你。”说着,她抱住元芳的头,轻轻吻了一下,快步向二进院落跑去。

元芳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四周是残墙碎瓦,蒿草片片。忽然,蒿草中的一点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拨开蒿草,定睛望去。草丛里有一块紫色的绸片,元芳赶忙伸手把它捡起来。绸子上面是一大块血渍,因时日过长,已经褪成了暗紫色,元芳马上想起,小梅临死时身上穿的就是紫色绸子制成的紧身夜行衣。李元芳向手中的紫色绸子望去,这紫绸与小梅身穿的紧身衣是一个质地,一个颜色。绸边参差不齐,一看就是被人撕下来的。李元芳倒抽了一口冷气。

突然二进院中传来一声尖利地惊叫,元芳一惊,纵身而起,向二进院奔去。如燕目瞪口呆地面对山墙而站,身体微微颤抖着。人影一闪,元芳飞进堂中:“怎么了?”

如燕指着山墙道:“你、你看,这是什么?”

元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墙上用血绘成了一个蛇形标记。元芳登时惊呆了,目光望向如燕。

如燕颤抖着道:“是小梅,是小梅留下的。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元芳将手中的紫绸递给如燕。如燕问:“这是什么?”

元芳道:“那天夜里,小梅来到庙中与我见面,穿的就是这紫绸制成的夜行衣。”

如燕惊呆了:“你、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元芳道:“在一进院的蒿草丛中。小梅死在院门前,她身上的布片怎么会到了蒿草之中?”

如燕道:“会不会是风吹的?”

元芳摇摇头:“你看这绸边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人手撕下来的。而且,绸上有血渍,这一定是有人撕下小梅的衣襟为伤口包扎。”

如燕道:“有人?谁?”

元芳的目光望向墙上的蛇形标记:“你说呢?”

如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难道、难道小梅没有死?”

元芳道:“这个蛇形标记除了你和小梅使用外,别人知不知道?”

如燕摇摇头:“这标记是我们俩发明的,绝不会有外人知道!”

元芳道:“你说得很对,小梅没有死。可是,当时她明明已经没有了脉搏,怎么会……”

如燕道:“也许,她只是因为流血过多暂时昏厥,可你却以为她死了。”

元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可能吧。”

如燕道:“如果小梅真的没有死,那么,她既然留下了标记,就一定会回来!”

元芳抬起头来:“哦?”

如燕道:“元芳,我看今夜咱们留宿古庙,看一看有什么动静。”

李元芳抬起头来,日头西下,夜色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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