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贺兰山中迷雾茫茫。一支马队向崎岖的山路奔来,正是狄公一行。跑在最前面的向导猛勒坐骑高喊道:“先生,再走几十里就是咱们崇州的管界了!”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身后的如燕和八大军头个个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狄公身旁的赵文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狄公回过头问道:“赵将军,怎么了?”

赵文翙道:“怎么,这里是崇州?”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莫明其妙,如燕等人面面相觑。狄公道:“正是,赵将军不知道?”

赵文翙张大了嘴:“可、可我们是在突厥境内被伏击的呀……”

狄公沉吟片刻道:“想必是敌人在突厥境内将你们全歼,而后,才将你押解到了此处。”

赵文翙摇摇头:“绝对不会。我们的大军就是在这附近被歼灭的!”

狄公登时惊呆了:“什么?”

赵文翙道:“没错,大人。全军覆没后,末将被俘,敌人将我押解回营,总共用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是从突厥到契丹?”

狄公的脸色变了:“你说的押解回营,指的是昨夜我们救你出来的那座军营?”

赵文翙点头:“是呀,末将自从被俘后,就待在那里。末将一直认为自己是在突厥境内。怎么、怎么竟然会在崇州?”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塘报说,你们消失在突厥的境内,可是……你能肯定大军是在这里遭到伏击的吗?”

赵文翙点头:“肯定没错。”

狄公道:“你们借道突厥境内向东硖石谷迂回,怎么会到了这里?”

赵文翙瞪着两眼迷茫地道:“是呀,末将也觉得万分蹊跷!”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也就是说,你们绕道突厥却走进了契丹的境内,之后才遭到了伏击。”

赵文翙摇摇头:“这、这怎么可能,军中有十几辆指南车呀!大军行进之时,全靠地图和指南车配合,怎么可能走错!”

狄公抬起头来:“赵将军……”

赵文翙看了看狄公,嗫嚅着道:“大、大人,末将不是赵将军!”

狄公惊呆了,在场众人也都傻了。

狄公两眼盯着他:“哦,那你是谁?”

赵文翙道:“末将是赵将军的副将,黄真。”

众人对视着,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苍茫的金山沐浴在悲凉的阳光中。山巅,朔风怒号,发出一阵阵震人心魄地轰鸣。一队突厥骑兵静静的屹立在山巅,为首者正是吉利可汗,身旁的马上坐着太子默啜和大将军达勒哈。

吉利可汗的面色异常严峻,双目炯炯,静静地盯着下方的山坳之中。山坳里,万余具尸身横陈于乱石杂草中,景象惨不忍睹。大军弃置的甲仗锱重散布在山野之间。突厥军士以小队为单位,四下点查尸体,不时有一两声叫喊随风传来。

吉利可汗目光望向身边的默啜,默啜摇了摇头,轻声道:“父亲,事情不妙啊!”

吉利没有说话。马蹄声响,一骑斥候飞奔上冈,翻身下马:“可汗,已经查清,尸体共有一万五千具,都是大周军人的装束。内中有一具尸体身穿周军大将军服色,验看尸体身上的文牒,此人乃是营州都督赵文翙。”

吉利可汗倒抽了一口凉气:“赵文翙!”

斥候道:“正是。”

吉利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啜道:“父亲,一个月前,赵文翙派人下书,向我们借道,要从突厥过境,迂回到东硖石谷……”

吉利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可、可他们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默啜叹了口气:“当时我就说过,借道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可您却说狄公对您有救命之恩,这个忙不能不帮。怎么样,麻烦终于来了!”

吉利的目光直逼身边的这个年轻人:“默啜,这不会是你干的吧?”

默啜笑了:“父亲,主力大军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怎么可能有权调动?您看见了,除了我突厥主力之外,还有谁具备这样的实力,能够全歼如此庞大的队伍?”

吉利的脸色缓和下来:“全歼一万五千人,是一个不小的战役,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竟然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回过头:“达勒哈。”身旁一员大将纵马来到近前。吉利问道,“最近,突厥境内可有战事发生?”

达勒哈道:“从未有过。而今已经入冬,军队正在休养生息。”

吉利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默啜道:“父亲,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歼灭了大周军队,而是一旦此事为大周朝廷所知,我们可是百口莫辩啊!”

吉利一惊,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

默啜道:“赵文翙部被全歼在突厥境内,您能让大周天子相信这不是我们突厥军队所为?”

吉利登时惊呆了。半晌,他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默啜道:“父亲,这种事想藏是藏不住的,早晚会泄露出去,当今之际,应当命虎师立刻停止休养,在边境布防,以备不测。”

吉利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意味着对大周宣战,我与狄公的友谊换来的和平便将就此结束!”

默啜道:“父亲,我们是万不得已呀!”

吉利摇摇头:“不,不,狄公不管是于我,还是于我突厥,都可以说是恩深义重。我曾郑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大周为敌!默啜,我不能背弃誓言,出卖朋友,我绝不能这样做!”

默啜失望地长叹一声。吉利蓦地回头,命令道:“达勒哈,立刻命人传书,将此情形告知大周朝廷!”

与此同时,崇州帅府正堂上,狄公猛地转过身,问黄真:“你是说赵文翙将军单骑杀出了重围?”

黄真点点头:“正是。大人,当时我军行进一片峡谷之中,伏击突如其来,显然敌人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那里等待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黄真继续道:“转眼之间,前军与后军便被山崖上滚落的巨石隔开,紧接着,敌军骑兵蜂拥而至,我军措手不及登时大乱,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敌军歼灭殆尽!当时情形万分危急,大将军对我说一定是有内奸将我们的行动通报给了契丹人。他命我赶回崇州向王孝杰将军禀告此事。末将不肯,大将军急了,对我说以此情形看来,崇州的形势肯定也是万分危急,一旦内奸与契丹相互勾结,那么东硖石谷的大军便危在旦夕!他命末将一定要突出重围,到崇州报信!”

狄公问:“那后来呢?”

黄真道:“后来,末将说服大将军将铠甲换给了我,而他则穿上士兵的服色突围回崇州报信。从那一刻起,末将便假扮赵将军发号施令,直至被俘。”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黄真,你是亲眼看到赵将军突出重围了吗?”

黄真道:“正是。末将率卫队一路截杀,将大将军送出了峡谷。”

狄公点了点头:“可是,没有人看到赵将军返回崇州呀!”

黄真愕然:“什么,赵将军没有回来?”

狄公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赵文翙率军绕道突厥,却误入契丹境内;赵将军突出重围,却未见回转。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利可汗在牙帐内不安地徘徊着。脚步声响起,太子默啜和大将军达勒哈快步走进房内。二人单膝跪倒行礼。

吉利转过身来:“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默啜道:“父王,我查遍了突厥下辖的各个部落,除焉耆部最近曾与高昌发生了一些摩擦,并未有大军征伐。”

吉利道:“焉耆部兵不过五千,绝不可能有消灭大周军队的实力!”

默啜点点头:“孩儿也是这么想。”

吉利问:“达勒哈,你那边呢?”

达勒哈道:“可汗,突厥卫下三个虎师,十六个豹师,三十二个鹰师共五十二万人,从未调动一兵一卒。”

吉利可汗狠狠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部落未动,大军未动,那金山中的尸体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飞来的!”

默啜和达勒哈双双低下了头。吉利深吸一口气,愤愤地说道:“边境和平,来之不易,那是用数十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而今,突厥国内有那么一股势力,千方百计要挑起与大周的战争,竟不惜撕毁盟约,置我突厥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的目光电一般望着默啜:“契丹李尽忠竟不顾盟约公然与大周为敌,这和我国内某些人的暗中支持是分不开的吧?”

默啜一惊抬起头。吉利可汗双目炯炯,正死死地盯着他。默啜赶忙低下头去。吉利可汗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以为战争是儿戏?你们以为大周的军队就那么好对付?啊?自隋、唐至大周,大小数百战,有哪一场战争是我突厥人最后获得了胜利?你们说!”

默啜道:“父王所言极是。”

吉利道:“我们以彼此的诚信,换来了两国边境的和平,这是双方百姓都愿意看到的结果。难道就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便要将之毁于一旦?这么做,与几年前杀死使团,企图挑起两国战火的莫度有什么区别!”

默啜赶忙道:“父王英明,孩儿衷心拥戴。”

吉利训斥道:“说拥戴就要用实际行动,不要阳奉阴违,否则,会自食恶果!”

默啜吓了一跳:“孩儿不敢!”

吉利道:“好了,你们起来吧。”默啜和达勒哈站起来。

吉利道:“此事定有奸人作祟,你们要严加调查。”

二人齐声应道:“是!”

吉利下令:“达勒哈,你持我大令,深入各师详加查看,是不是有人私动大军,妄开战端!”

达勒哈躬身道:“是!”

默啜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深夜,洛阳南城门在轰鸣中开启,一骑驿马飞奔而入,顷刻来到中书省。议事堂的门“嘭”的一声被打开,里面的李昌鹤站起身来,接过塘报。张柬之闻声快步走进来,急促地问道:“昌鹤,出什么事了?”

李昌鹤颤抖着将塘报递了过来:“阁老,这是突厥传来的牒文,您看看吧,出大事了!”

张柬之接过塘报,看了一遍,登时脸色大变,连退两步。二人当机立断,决定立即进宫向武则天禀报。

武则天看罢塘报,霍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身体不住地颤抖,厉声喝道:“背叛!无耻的背叛!”

下站的张柬之、李昌鹤心中忐忑不安,面色异常紧张。

武则天急促地徘徊着,猛地,她停住脚步,恨恨道:“说什么赵文翙神秘失踪,原来是突厥人干的好事!三年前,突厥吉利可汗与朕执手为盟,两国修好,永不言战。然而此刻,他竟然与契丹勾结,率军伏杀我大周军队,真是罪该万死!”

张柬之踏上一步:“请陛下息怒。臣以为事有蹊跷!”

武则天转过身:“什么蹊跷!”

张柬之道:“如果吉利可汗真的率军伏杀我部,又怎么会派人具表将此事告知朝廷?”

武则天大不以为然,怒喝道:“这种事是能够隐瞒的吗?吉利可汗这样做无非是假仁假义,做个姿态罢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张柬之坚持道:“陛下,臣以为事实真相绝非如此!”

武则天怒吼道:“可事实就是,突厥已与契丹相互勾结,共同与我天朝为敌!”

张柬之道:“陛下请想,如果吉利可汗真想与我大周开战,那么他在歼灭赵文翙后为什么不同契丹共同出兵?再退一步,王孝杰部被全歼,崇州危急,如果吉利可汗真想开战,那么他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出兵协助契丹攻打崇州,更会趁此时机攻陷离突厥最近的营州、云州和代州。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与突厥的边境非常平静,未闻金鼓之声。”

武则天怒不可遏:“柬之,你这是在为突厥人、在为吉利可汗开脱吗?!”

张柬之一惊赶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据理辩白,望陛下明鉴。突厥虎师精锐之旅,一旦我们不慎将其逼反,那么我崇州就将面对契丹和突厥联军五十万众,此事非同小可,请陛下慎思!”

李昌鹤也轻声道:“陛下,张阁老所言有理呀,请您暂息雷霆之怒,从长计议。”

武则天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朕从不轻言用兵,然而事关天下安定,就是再危险,朕也绝不退缩!”

张柬之轻声道:“陛下,以臣愚见,狄大人现在崇州,而且他与吉利可汗的关系非同一般,是不是将此事先告之狄公,命他调查清楚。如果真是吉利可汗违背盟约,我们再战不迟。”

武则天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坐在龙书案后。她沉吟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好吧,柬之,事关重大,你亲自前去崇州面见狄怀英!”

张柬之应道:“是”。

武则天站起来:“然而,对于突厥,我们也不能毫无防备。李昌鹤!”

李昌鹤赶忙踏上一步:“臣在。”

武则天命令道:“你即刻传旨,封闭与突厥的所有边境,调左右龙武卫主力开赴边境,以防不测!”

李昌鹤应道:“是”。

张柬之一惊:“可陛下,这就相当于对突厥宣战呀!”

武则天一字一顿地道:“你转告狄怀英,他的时间不多了。”说完,她转身大步返回寝宫。

深夜,崇州城万籁俱寂。狄仁杰坐在帅府正堂上,拿起那枚象征突厥可汗至高无上权力的虎头飞鹰戒指,看了好久。戒指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最后,他抬起头来,闭上双目,当年的一幕在他眼前重现——

夜,幽州都督府内,吉利抓住狄公的手:“狄大人,大恩不言谢。吉利在此,以我先人之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中华为敌。若违此誓人神共弃!”说着,他伸手摘下那枚戒指放在狄公手中:“突厥男儿说话,一向是掷地有声。这枚戒指送与大人,从今日起,凡突厥国中任何人见大人如见吉利!”

狄公的眼圈红了,紧握吉利的双手动情地道:“陛下,人老多情,但愿臣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

吉利重重点了点头:“会的。会的。”

狄公的眼圈湿润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叔父,这是什么呀?”狄公转过身,如燕站在他的身后。

狄公笑了笑道:“这是一枚戒指。”

如燕笑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戒指,还真是第一次见。”

狄公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戒指。你看到了吗,这是三个虎头,代表突厥国内最精锐的三个虎师,上面是一只飞鹰凌驾其上,代表了突厥可汗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燕傻了:“这、这戒指怎么说的都是突厥的事儿呀?”

狄公笑道:“因为,这是突厥吉利可汗的戒指。”

如燕吃惊地道:“可汗,就是突厥皇帝?”

狄公点头:“可以这么说。”

如燕道:“那怎么会在您的手里?”

狄公道:“这是多年前在幽州,他送给我的。”

如燕敬佩地道:“叔父,您真了不起,突厥皇帝把自己的戒指都送给您了。”

狄公笑了:“我们是好朋友。”

如燕道:“啊,我明白了,前天夜里,您之所以能够顺利地进入突厥人的大营,就是因为这枚戒指!”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这枚戒指就相当于我大周皇帝手中的御玺,代表着吉利可汗在突厥军中的威仪。哎,如燕呀,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事吗?”

如燕笑道:“您猜猜。”

狄公笑了:“你这丫头,让我老头子凭空猜测,是不是拿我当成神仙了。”

如燕笑道:“就给一次机会。”

狄公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抬起头来:“元芳醒了!”

如燕一下子跳了起来:“叔父,您真棒,是的,他醒了!”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走!”

二堂上,李元芳靠坐在榻上,他的眼窝深陷,双颊瘦削。曾泰坐在榻旁与他说着什么。丘静、李楷固站在一旁,不时地补上一两句。

狄公和如燕推门进来。李元芳喊声“大人!”。

狄公奔到床边,一把拉起了他的手:“元芳!太好了,太好了!你、你……”热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元芳微笑道:“大人,别难过,我挺好的。只是些皮肉外伤,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狄公点点头:“元芳啊,我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此事到现在还是一片混沌。”

元芳笑道:“以大人之能,就是没有元芳也必能在混沌之中发现光亮。”

丘静道:“李将军真是大义大勇之人呀,若是没有他,恐怕我和楷固已陈尸客店门前了。”

李楷固道:“元芳兄弟,我李楷固没佩服过谁,就是对你,那真是打心眼儿里就一百个佩服!”

元芳笑道:“行了,楷固兄,别再捧了,我这浑身直发冷!”

大家开怀大笑。曾泰道:“恩师,我已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元芳讲了一遍。”

狄公点了点头道:“而今,事态的发展越发错综复杂,竟然将突厥也牵涉在内,此事一旦处理不好,会酿成大祸呀!”

元芳点点头:“是呀,大人,现在应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道:“恐怕我要去一趟突厥。”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曾泰道:“去突厥,那崇州怎么办?”

狄公笑了笑,目光望向丘静:“丘大人,你是原崇州刺史,这里的民生政事、军务城防你都非常熟悉,我走之后,崇州就暂交你来代管。”

丘静踌躇道:“大人,这……卑职是个犯官,没有朝廷赦免的旨意恐怕是不敢担此重任,否则,于大人不利啊。”

狄公宽慰道:“本阁有皇帝所赐‘便宜行事’圣旨一道。今日本阁就以此为凭,免尔之罪,代行崇州刺史之职,明日到任,不得迁延!”

丘静嘴唇颤抖着,泪水沾湿了双眼,他徐徐跪倒在地:“谢大帅信用之恩,丘静感激涕零,万死难报!”

狄公将他搀扶起来:“大人请起,你受委屈了。只要突厥一事停当,本帅就具折进京替你脱罪。”

丘静道:“多谢大人。”

狄公的目光转向李楷固:“李楷固,你率兵哗变,已犯军律,罪当斩首……”

李楷固低下头:“末将知罪。”

丘静、如燕大惊失色,眼睛望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念尔为义所趋,情有可原,且于破获王孝杰逆党有功,因此,便免去死罪,暂留帅府听用!”

李楷固双膝跪地:“谢大帅!”

狄公点了点头:“明日将崇州之事处理完毕,便立刻赶往突厥!”

天交四鼓,崇州城北一片漆黑,只有贴近城根的一所小院还亮着灯火,院子里站着七八个黑衣人。

一名脚蹬红皮靴的年轻女子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大姐在吗?”黑衣人道:“正在等您。”

门声一响,那个早就在东柳林镇被元芳所杀的苏显儿走进门来,她依旧是一身红衣,红巾蒙面。

“大姐”急切地问道:“显儿,怎么样了?”

显儿道:“狄仁杰已经回到了府中。大姐,事情有些不妙啊!”

“大姐”狠狠地一拍桌子:“狄仁杰怎么能够找到青石谷,真是奇哉怪也!而且,这些笨蛋竟相信狄仁杰是吉利可汗的使者,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显儿道:“那是因为狄仁杰手中有吉利可汗赠给他的那枚戒指。”

“大姐”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破绽竟会出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显儿叹了口气:“大姐,狄仁杰这个人太难斗了,他可以从每一个最细微的末节上寻找我们的破绽,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大姐”深深吸了口气:“是呀,在幽州我们就是这样失败的,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显儿,此事已露,我要马上赶回突厥面见默啜商量对策,这些日子你要通知每一个人蛰伏待机,万万不可露出马脚,一切等我回到崇州再说。”显儿答道:“是。”

石国大仓库是一个存放兵器甲仗的所在。院子很大,里面堆满了大周军队的旗帜帐篷、甲仗物资、攻城车、发石器,还有数辆摔烂了的指南车。突厥军士们分成几队正在清理这些物资。马蹄声响,吉利可汗率卫队飞奔而入。军士们一拥上前,单膝跪倒:“恭迎可汗陛下!”

吉利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来,检视着地上的物资。一名军长道:“可汗,这就是在金山中发现的赵文翙部所有锱重甲仗。”

吉利道:“把这些东西保管好,派专人看管,一旦大周需要,即刻派人送还!”军长应声“是”。

门外马蹄声响,大将军达勒哈率几名副将飞马而至。他翻身跳下坐骑,走到吉利身旁,叫了声“可汗”。吉利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达勒哈点了点头,轻声道:“豹师的巡防队长告诉我,一个多月以前,他率巡防营在我突厥与契丹的边界附近巡哨,发现有大军移动的迹象。”

吉利可汗双眉一扬:“哦?”达勒哈点了点头:“正是。这个巡防队长曾将此事禀明了当时的统帅默啜太子。”

吉利道:“哦?果然是默啜!”

达勒哈道:“听说此事后,我马上查看了契丹边界附近的所有驻军,只有哈日勒将军的一支鹰师驻扎在那里。”

吉利一愣:“哈日勒?”达勒哈道:“正是。”

吉利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记得不错,哈日勒好像是默啜的姻亲,他的妹妹嫁给了默啜,是吗?”

达勒哈道:“可汗的脑子真是好极了,正是如此。”

吉利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你立刻率人前往哈日勒的鹰师查看,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报。”达勒哈应道:“是”。

崇州城的铁闸在轰鸣中缓缓升起,一队由千牛卫护卫的马队飞驰进城。狄公一行回到帅府,正快步向正堂走去,站在门前的曾泰赶忙迎上。

狄公问道:“钦差呢?”曾泰道:“正在堂上等候。”狄公点了点头,快步走进正堂。

张柬之在正堂上焦急地徘徊着。狄公走了进来,惊讶地喊道:“柬之,是你!”

张柬之快步迎上:“怀英兄,出大事了!”

狄公一怔:“怎么了?”

张柬之拿起圣旨:“这是皇帝的密旨,你看过后就明白了。”

狄公接过密旨,打开迅速看了一遍,登时连退两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张柬之道:“而今事态是万分严峻,皇帝已下旨命左右龙武卫主力开赴边境,战争一触即发!”

狄公双掌狠狠一击:“柬之,这是不明不智之举呀,你身为宰辅为何不谏?”

张柬之道:“哎呀,怀英兄,若不是我和李昌鹤在圣上面前据理力争,只怕现在两国的战事已起!”

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张柬之道:“而今龙颜震怒,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请皇上将此事交与你来处置,她才算勉强答应。”

狄公摇摇头:“一旦将突厥卷入战争,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突厥自高昌、焉耆起,东至大海、西达大漠,南接波斯,国力强盛,军容壮大,非契丹可比。它一旦参战,必将爆发北地的全面战争,大规模主力会战在所难免,战火所至,黎民遭灾,生灵涂炭。大军调动,轮输转运,国力耗损,库府虚竭,朝廷势必将以重赋征天下银钱。而一旦国内变乱,根本动摇,那就是内忧外患,我大周的天下可就摇摇欲坠了!”

张柬之急得两手连搓:“怀英兄,事到如今,要赶快想个办法,否则事情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狄公咽了口唾沫道:“想幽州案时,我们花费了多么大的心力,这才促成两国和议。和平来之不易呀!而今,眼看着多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这、这怎能令人心甘?”

张柬之道:“怀英兄,如今误会已经产生,如不尽快澄清,两国战火便将重燃!”

狄公痛心地道:“十年前,宰相宗楚客接受突厥将军忠节贿赂的七百两黄金,请他在朝中作为内应,于是,宗楚客私自遣人传旨,造成了娑葛的误会,致令其公然起兵攻打幽州,战争持续了五年之久。前车之鉴,难道还不足以为戒吗!”

张柬之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猛地,狄公抬起头来:“柬之,宗楚客的历史绝不能在你我手中重演。我马上起程赶往突厥,你立刻返回京中,劝服皇帝请她等我的消息,并严令左右龙武卫主将不得浪战!”

张柬之道:“好,我今日就返回京城!”

狄公语重心长地道:“朝中全靠柬之了!”

张柬之握住狄公的手道:“千斤重担都落在你的身上,怀英兄,你要多保重啊!”

狄公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花园中,李元芳披着外袍坐在石凳上,观看八大军头演武,如燕、曾泰、狄春、吴大憨、王铁汉在一旁相陪。

八大军头练得虎虎生风,李元芳时不时出声指点。吴大憨则不停地拍手,发出一阵阵傻笑。脚步声响,狄公快步走了过来。李元芳赶忙挥手打断了张环等人,迎上前去,喊声“大人”。

狄公道:“而今事态是万分严重,我必须立刻赶往突厥!”

元芳一惊:“怎么了,大人?”

狄公长叹一声:“朝廷接到吉利可汗发出的塘报,赵文翙大军的尸体在突厥境内的金山被发现。皇上怀疑是吉利可汗与李尽灭勾结,将我大军诱入突厥境内而后歼之。”

在场众人猛吃一惊,面面相觑。狄公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元芳点头:“伙同契丹将突厥卷入战争,造成北地大乱的局势,他们好从中渔利,乱中夺权。”

狄公点点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巨大阴谋,一旦得逞,战火便将重新燃起,百姓将遭涂炭。到那时突厥大军与契丹合兵,不光崇州难保,就连幽州、营州、云州、代州、凉州也势必失陷,我大周的大门便被彻底摧毁,真是歹毒之极呀!”

元芳长叹一声道:“一旦皇帝下旨对突厥用兵,那么几年前我们在幽州所付出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了!战火重燃,生灵涂炭,老百姓又要倒霉了。”

曾泰、如燕等听了,人人面色凝重,望着狄公。狄公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有我狄仁杰在,就绝不允许这些佞贼的奸谋得逞!曾泰、如燕、张环、李朗、杨方、仁阔,你们立刻收拾行装与我同赴突厥!”

如燕又惊又喜:“叔父,你肯带我去?”

狄公点头:“赶快去收拾东西吧!”

如燕一路欢叫,飞跑而去;八大军头也躬身退下。

元芳道:“大人,此去突厥必定艰险异常,还是让卑职跟在您的身边吧。”

狄公道:“你的伤口未愈,还是安心养伤要紧,这里的一切就都交给你了。”

元芳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笑容:“大人,我明白了。”

狄公微笑着,目光望向吴大憨:“大憨呀,我走后,你要听狄春的话,不可胡闹。”

吴大憨点点头:“你要走了?”

狄公点了点头。吴大憨问:“还回来吗?”

狄公笑了:“当然。”吴大憨道:“早点回来。”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狄春道:“狄春呀,你要照顾好大憨。”

狄春道:“放心吧,老爷。”

王铁汉在一旁听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突厥与契丹的交界之处,是一片荒凉的大山,寸草不生。北风呼啸着卷地扫过,扬起一道沙墙,顷刻之间,天地混沌一片。

一彪突厥马队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大将军达勒哈。他猛地勒住战马,回头问道:“哈日勒的鹰师驻地是在这儿附近吗?”身后的巡防队长答道:“正是,就在前面不远了。”达勒哈点了点头,一声吆喝,战马嘶鸣着向前冲去。

鹰师驻地,一座座毡帐紧紧相连,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规模相当庞大的营盘。大营门前,两名突厥军士守卫着;营内出奇的寂静,没有任何声响。远远的,达勒哈的马队飞奔而来,两名站岗的军士一惊,一人转身飞跑进营报告,另一人快步迎了上来。

达勒哈一举手中的金批令高声喝道:“我是达勒哈,哈日勒将军在吗?”军士赶忙道:“正在营中。”达勒哈让军士头前引路。军士答应着向前跑去,达勒哈催马跟上。

营中空空洞洞,没有军士,甚至连马匹也没有,只有数千座毡帐在狂风中“扑噜噜”地作响。达勒哈眉关紧皱,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前面出现了一顶兽皮大帐,领路的军士道:“大将军,哈日勒将军就在帐中。”

达勒哈点点头,翻身下马,快步向大帐走去。

哈日勒坐在帅案后,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达勒哈的到来。此人我们见过,就是狄公在平山顶上发现的那一队穿契丹军服的突厥骑兵首领之一。

皮帘一掀,一股强光射进帐中,达勒哈大步走了进来。哈日勒没有动。达勒哈冷冷地道:“哈日勒将军,你的鹰师呢?”

哈日勒笑了笑:“大将军,今天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想和你谈一谈。”

达勒哈双眉一扬:“哦?谈什么?”

哈日勒笑了笑:“当然是谈谈我们的新可汗。”

达勒哈愣住了:“什么?新可汗?”

哈日勒泰然地道:“不错。”

达勒哈冷冷地道:“你指的不会是默啜太子吧?”

哈日勒道:“正是他。”

达勒哈厉声怒吼道:“大胆哈日勒,吉利可汗陛下对你有天高地厚之恩,你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真是蛇种豺性,忘恩负义,罪该处死!”

哈日勒笑了笑,有恃无恐地道:“大将军不必激动,请听我说。吉利可汗对我是很好,但是他太软弱了。我突厥人是雄狮,可他却要我们做温顺的绵羊。他对大周一味地委曲求全,奴颜婢膝,丧尽了我突厥男儿的血性。其实,各军将领对他早已十分不满。而默啜殿下英勇善战,深得军心。大将军,你听我好言相劝,不如归顺默啜殿下,我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达勒哈一声怒吼:“你给我住嘴!你这个阴险小人,串通默啜做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竟还有脸在本将军面前大言不惭,煽动造反,企图加害可汗陛下,真是无耻之极!我问你,是不是你私自出兵歼灭了赵文翙借道的大军?”

哈日勒供认不讳,坦然道:“正是。”

达勒哈一声冷笑:“好,今天本将军就要将你擒回石国,面见可汗陛下领罪!来人!”

门外一声答应,军士们一拥而入。达勒哈厉声喝道:“将哈日勒拿下!”

哈日勒发出一阵大笑:“大将军,你以为他们会听你的吗?”

达勒哈一惊,猛地回过头来,身后以巡防队长为首的随从个个面露狞笑。达勒哈道:“你、你们要干什么?还不上前拿下哈日勒!”

队长狞笑道:“将军,您醒醒吧,我们早就归顺默啜殿下了!”

达勒哈始料不及,大吃一惊:“什么?”

哈日勒笑道:“大将军,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吗?那都是默啜殿下的计谋,将你诱到此地!听我好言相劝,交出可汗的金批大令,归顺默啜殿下。否则,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达勒哈一声怒吼,拔出腰刀,为时已晚,身旁十几名军士早已全神戒备,十几把弯刀齐下,达勒哈登时倒卧在血泊之中。

哈日勒走到尸体跟前,从他的怀里掏出了那支金批令,得意地对帐外道:“默啜殿下真是神机妙算,金批令已经到手了!”

帐帘掀开,默啜应声走进来,身后赫然跟着那位“大姐”。“大姐”道:“看来,我们要加快行动了。”

默啜点点头,对那巡防队长道:“你立刻赶回石国向吉利可汗禀报。记住,一定要稳住他!”队长大声答应着飞跑出门。

默啜对哈日勒道:“哈日勒,是时候了,过几天,你就可以将鹰师带回,而后慢慢向石国靠近。”哈日勒点了点头。

默啜接过金批令微笑道:“我要马上命人持令调集豹师向石国靠拢。我想也就是十天之内,我那个软弱的父亲大人就要……”他笑了起来,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大姐”也笑了,她走到军事地图前,举起竹节指着地图道:“只要吉利可汗一死,你立刻发虎师直取幽州、营州、云州和凉州。我马上命人传信给契丹李尽忠,让他立刻率军逼近崇州,先将崇州围困起来。一旦默啜殿下的大军发动,崇州立刻内应外合,先取崇州,再克代州,这样,边境的所有大门便都向我们敞开,关内就变成了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默啜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到时候,我们三方各取所需。啊,真是个天衣无缝的妙计!”

“大姐”也笑了:“但是有一点,对狄仁杰大家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默啜大不以为然,一声冷笑,口出狂言:“早就听我父亲说起过他。哼,我就不信,他有那么神!只要他敢到突厥,我就会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大姐”警告道:“不要小看狄仁杰,否则,我们会重蹈幽州的覆辙!”默啜满不在乎地摇着脑袋。

更深夜静,崇州城里一片死寂。帅府东跨院儿内,各个房中的灯火都已熄灭。狄春和吴大憨睡在炕上,月光静静地洒落下来,将窗棂的花格投在了狄春的脸上。忽然,他睁开双眼,跳起身来跑到窗旁向外望去。榻上的吴大憨问道:“怎、怎么了?你看什么?”

狄春轻轻嘘了一声道:“躺下,躺下。”

大憨躺下。狄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憨,今晚肯定会有动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喊叫,听见了吗?”大憨点点头。狄春躺在他的身边,闭上了双眼。

外面,一条黑影蹿进院中,贴着吴大憨房间的窗户,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榻上,狄春和大憨已经睡熟,发出阵阵鼾声。忽然狄春翻了个身,背向窗户,面冲大憨。

“砰”的一声,窗扇飞开,黑影掠进房中,寒光一闪,掌中刀向狄春劈下。狄春纵身而起,飞起一脚,正踢在黑影的手腕上,钢刀飞了出去,正钉在房梁上。

黑影一扭身拔出靴中的匕首猱身而上,狄春双掌连错,身形如电,转眼间便将黑影手中的匕首打得飞了出去。黑影稳住脚步。狄春冷笑道:“你终于来了,我早就等着你哩!”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阵掌声。狄春猛吃一惊,向外面看去。门“砰”的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便是八大军头的呼喊声。霎时间,院子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千牛卫飞奔而入将东跨院儿团团围住。

狄公缓步走进屋内,身后跟着李元芳、曾泰、如燕、丘静、李楷固等人。狄春惊呆了:“老爷,你没走!”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冲身后一摆手,杨方快步走进门来,扶起大憨走了出去。

狄公走到那黑影身前:“好了,露一露真面目吧。”

黑影慢慢地将蒙面黑布摘下——王铁汉!

狄公的目光望向狄春。狄春道:“老爷,就是他,几次三番要刺杀大憨!今天终于被咱们给抓到了。王铁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铁汉没有说话。狄公点点头:“是的,几次三番要刺杀大憨的不是王铁汉,是你!”

他的手指指向了狄春。狄春猛吃一惊,后退一步:“老、老爷,您说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房内呼吸之声相闻。如燕瞠目结舌:“是、是他要刺杀吴大憨?”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他就是那个屡次对大憨下毒手的刺客!”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曾泰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会吧,恩师,狄春跟随您多年,怎、怎么会是刺客?”

狄公笑了,目光转向狄春:“他不是狄春!”

曾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是狄春……”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狄春”道:“怎么样,是你说呢,还是我来说?”

“狄春”强笑道:“老爷,小的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哦,不明白。好吧,那就让我从头说起吧。一年前的洛阳,狄春上街替我办事失踪,被两个内卫府的彪形大汉劫持。自那以后,连续一个月狄春没有任何消息。我命人四处探听,最后才知道,人是被内卫府抓走的。于是我命元芳拿我的帖子到内卫府要人。”

元芳道:“不错,我到了内卫府,当时是一个女人接待的我,此人名叫萧清芳,是内卫府的大阁领,官称肖将军……”

李元芳在内卫府正堂等候,一名内卫快步走出来:“李将军,我们大阁领萧将军来了。”

脚步声响,一位身穿千牛备身服色的女人快步走进堂中,令人吃惊的是,此人就是那个曾在小庙里以及突厥境内都出现过的“大姐”。李元芳一愣,赶忙拱手道:“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萧将军竟然是位女子。”

萧清芳拱手微笑道:“哪里,李将军过誉了,请坐。”

李元芳点了点头,二人落座。萧清芳道:“李将军,事情我都听说了,刚刚我查问下属,他们支支吾吾道出了真相,说是抓错人了。”

李元芳奇怪地道:“抓错人?”

萧清芳道:“正是。同名同姓又没有认清长相。实在是抱歉,请您回去上复狄大人,此事确实是卫府之过,望他见谅。”

元芳点点头:“那,狄春现在何处?”

萧清芳道:“请李将军放心,我们马上放人。”

“吱呀”一声,内卫府森严的大门打开了,李元芳搀扶着遍体鳞伤的狄春走了出来。狄春嘶哑着嗓音轻声道:“李将军,谢、谢谢您。”

李元芳心疼地道:“这帮内卫真是岂有此理,怎么会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狄春苦笑了一下:“他们拿热油灌进我的嗓子,拿烙铁烫我的前胸和后背,非要我交代私通契丹的事。”

李元芳一怔:“契丹?”

狄春点点头:“我、我就是编也编不出来呀。”

李元芳气愤地道:“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我要到皇帝那儿去告他们!”

李元芳道:“就这样,狄春回到了我们身边。但我和大人都发现,他有一个巨大地变化,那就是嗓音变得非常沙哑,而且,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了。”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当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内卫用热油灌进他的嗓子,他感觉整个脖子都要熔化了,从那儿以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说得不错吧,你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吗?”

狄公的目光望着“狄春”。“狄春”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狄公接着道:“起初,我们并没有怀疑,都认为他受了这么重的刑罚,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有些变化也是合理的。虽然如此,我仍然隐隐地感觉有些奇怪,内卫一向组织严密,行事严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抓错人?但当时想了想,内卫们也确实没有理由欺骗我。我没有想到的是,从这时起,狄春已经被换掉了!”

此言一出,众人发出一片惊呼。曾泰结结巴巴地道:“换、换掉了,他、他是假的?”

狄公点点头:“正是。大约过了三个月,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因为假的就是假的,总会露出很多破绽。本来他们想得很好,让我先见到一个受了重伤的狄春,既然受了重伤,就肯定有很多地方和从前的那个狄春不同。他们想的是我会逐渐适应这个假的。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点,狄春不仅仅是我的管家,还是很多机密的收藏者,可以说我断过的每一桩案子,他的心里都清清楚楚。于是,几次不经意地谈话,我发现这个狄春面对我的问题,经常难以回答,或者是说他忘记了。尽管当时他掩饰得很好,却不禁引起了我的怀疑。”

假狄春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谁想到还是露出了马脚!”

李元芳冷笑道:“你总是那么愚蠢地自信。实话告诉你,从那天在贺兰山中的石洞里营救李楷固,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

假狄春登时浑身一抖,后退了一步。如燕、李楷固发出一声惊叫:“那个扮成李楷固的杀手,就是他?”

李元芳点了点头:“正是。”假狄春低下了头。

李楷固听到这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狗贼,早晚有一天,叫你死在我的手里!”

狄公微笑着道:“从此以后,我和元芳就对你加倍留意。果然,你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最终我断定你是个假狄春。然而,我并没揭穿你,因为,一旦将你揭穿,真狄春马上就会有生命危险。第二,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内卫府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换走狄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于是,你在我身边一年多,我始终隐忍不言,直到在东柳林镇,你放走了信鸽……”

夜,东柳林镇院中,狄公与曾泰在正屋说话;另一间房中,吴大憨蹲在墙角。窗外,狄春静静地看着吴大憨,忽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道:“是他!”

院子里的磨盘上放着一只鸽笼。“狄春”走到笼边,打开笼子,找到一只鸽子,将手里的纸条绑在它的腿上,将它放飞。而后,又将余下的三只全部拿出放飞出去。他望着鸽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狄公继续道:“其实,你放飞信鸽招来杀手,并不是要对付我的,你的目的是吴大憨。”

假狄春深吸了一口气。狄公继续道:“本来,在这之前我并没有把假狄春与崇州案联系起来,然而你的这一次出手,终于使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潜入我的身边。”

曾泰道:“为什么?”

狄公道:“他们需要有个内线,随时提供我的动向。因为,这些人都是当年幽州案时的老对手,对我的推理断案能力非常忌惮,也非常明确,一旦发生了如此大案,皇帝一定会交由我来处置。因此,当他们开始策划这个大阴谋时,如何对付我就已经在他们的考虑之列了。”

曾泰张大了嘴:“恩师,您是说,他们、他们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来对付您?”

狄公淡然一笑:“恐怕还要早。我想,这是他们基于幽州案时的经验而来。当时虎敬晖潜入我的身边,很快就被挖了出来,这使他们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新进之人容易暴露,如想成功卧底,只有扮作我身边的这些熟人。而元芳他们对付不了,曾泰又不常在我身旁,于是他们选择了狄春。”曾泰和如燕一听,如梦初醒。

假狄春长叹一声道:“计划精巧到这种份上,都能够被识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付得了你。”

李元芳笑道:“要对付大人,只有三个字:说真话。”

假狄春轻轻地摇了摇头。狄公继续道:“自从大憨跟在我的身边,我就发现你对他很感兴趣。无独有偶,当天晚上我就在东跨院儿内,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事后我仔细模拟推断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终于得到一个结论,吴大憨在房内被人袭击,因此浑身鲜血逃出自己的房间……”

夜,吴大憨躺在院里大喊大叫。“狄春”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大憨,你又喊什么?”他快步向吴大憨走来,“噌”的一声,“狄春”手上出现了一柄短剑,脸带狞笑。吴大憨猛吃一惊,跳起身来,蹦蹦跳跳地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狄春”敲门:“大憨,开门!”吴大憨用身体死死顶住屋门,嘴里傻笑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

“狄春”举起手里的短剑,透过窗纸刺杀房内的吴大憨。

忽然身后一声门响,西厢房的王铁汉快步走出来。“狄春”赶忙收起短剑,重重地推了几下门,对屋里的大憨喊道:“不许再喊了,听到没有?”

吴大憨答应:“听到。”

王铁汉走到“狄春”身旁,问怎么了。“狄春”笑着指了指屋里,低声道:“又犯病了。”

“狄春。”“狄春”回头,狄公带着张环、李朗站在东跨院儿的月亮门前。“狄春”赶忙止住笑声和王铁汉一起跑了过去。

狄公问出了什么事,“狄春”笑道:“没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们跟他逗着玩呢。”

狄公点点头,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猛地停住脚步,凝目望去,鲜血,还未凝固。他的目光望着屋里,轻声问道:“大憨,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吴大憨似哭似笑的歌声。

狄公缓缓转过身来,对身旁众人道:“此事之后,我断定这个吴大憨的身份定然是非同寻常;而前来刺杀他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假狄春,因为,只有他和大憨的距离最近。”

假狄春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狄公道:“于是,我暗中命王铁汉监视大憨的房间,保护他的安全。果然,王孝杰叛逃那天夜里,你又一次出手想要除掉大憨,不想却被大憨射伤。当夜,铁汉向我禀报,为了彻底弄清事情的真相,我故意让你搬去与大憨同住,果然,当天夜里,你趁大憨熟睡之际,缓缓举起掌中短剑,对准大憨的后心。可你不曾想到,王铁汉正在窗外向里面望着,他一步蹿到门前,敲了敲门喊道‘大憨’!你一惊,马上收起短剑,打开门。”

假狄春低下头去。狄公继续道:“我从平山山坳回来,铁汉就向我禀报了此事。于是,我便与元芳定下了这个捉贼的计划……”

——夜,王铁汉趴在大憨窗外,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榻上,狄春和大憨已经睡熟,发出一阵鼾声。王铁汉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望着。

里面,狄春翻了个身,背向窗户,面冲大憨。他的手轻轻举起一根无影针向大憨刺去。外面的铁汉飞起一脚踢开窗户,蹿进屋内,与假狄春交起手来。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怎么样,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真狄春在哪儿?你的主子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屡次追杀吴大憨?他到底是什么人?”

假狄春点点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但却不是最明智的人。”

狄公冷笑一声:“哦,我倒想听一听。”

假狄春冷冷地道:“而今,李元芳身负重伤,我真的想不出现在你身边还有谁能够留住我。而且,你没有发现吗,在这个距离,我可以随时杀掉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狄公点了点头:“元芳说你自作聪明,真是一点也不错。”

说着,他大步走到假狄春面前。一旁的如燕和曾泰惊叫道:“小心啊!”

狄公伸出手一把抓住假狄春的左臂,假狄春冷笑一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

突然,他的脸色骤变,手臂轻轻振了两下,却没有使出任何力道,冷汗登时从额头滚落下来。

李元芳缓缓走过来:“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毛病,最终断送了你自己。”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木盒道,“这个东西你应该认识吧,专门发射无影针的套匣。这是我的好朋友虎敬晖曾经用过的,也是你们非常熟悉的一门暗器。刚才你与铁汉交手之时,我便用无影针射穿了你全身上下的几个穴路。现在你不要说想杀人,恐怕就连动一动,都很困难吧!”

假狄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狄公一声冷笑,狠狠捋起他的衣袖,左臂上赫然出现了一朵梅花刺青。

曾泰等人快步走上前来,登时目瞪口呆:“梅花刺青,你、你真的是内卫?”

假狄春脸如死灰,缓缓低下头。如燕问道:“内卫,这、这什么意思呀?”

丘静低声道:“内卫是直属皇帝的秘密机构,小姐就别多问了。”如燕暗惊,连忙闭上了嘴。

曾泰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望向狄公。狄公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吧!”他一伸手抓住“狄春”脸部边缘的皮肤狠狠向下一扯,随着众人一阵惊呼,假狄春的面庞下,登时显出了一张清癯瘦削的陌生的脸。

狄公道:“你是谁?”

假狄春长叹一声:“我没有名字,我永远是别人的影子。如果愿意,你就叫我影子吧。”

狄公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再问你一遍,狄春在哪儿?你的主子是谁?吴大憨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为什么要不惜一切追杀他?”

影子冷冷地道:“想见狄春,到阴曹地府吧!我既然落入你们的手里,要杀就杀,不必多问了!”

狄公冷笑一声:“来人!”八大军头飞奔而入。狄公吩咐道:“将此贼关入大牢之中,命钦差卫队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

众人齐声答“是”,给影子戴上了刑枷。

帅府正堂上,吴大憨正焦急地徘徊着,他的脸上一扫呆傻之气。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眼中发出恐惧的光芒。门声一响,狄公快步走进来,身后元芳、曾泰、如燕、丘静、李楷固等人也跟随而进。吴大憨望着狄公慢慢地低下了头。

狄公走到他面前,双目如电直逼他的双眼:“你不叫吴大憨,当然更不是傻子。你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号从崇州西城泅水攀城而进的奸细陈有龙!”

吴大憨猛地抬起头,他的双目含着泪水,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有顷,他轻叹一声道:“不错,我……就是陈有龙。”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着丘静:“丘大人,当时你捕获的那名奸细陈有龙,就是此人吧?”

丘静点了点头:“回大人,正是。”

狄公道:“陈有龙,你为王孝杰带来了什么消息?”

“吴大憨”笑了笑:“狄大人,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你杀了我吧!”

狄公猛地抬起头:“哦?”

“吴大憨”缓缓闭上了双眼。丘静道:“大人,当时卑职审问他时,此人也是这个口气。”

狄公点头,一字一句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王孝杰已经事败,叛逃到契丹去了!”

“吴大憨”霍地抬起头来。狄公道:“所以,现在继续隐瞒真情,已毫无意义。说吧,你和孙副将深夜会面,都说了些什么?”

“吴大憨”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你们杀了我吧。”

狄公望着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之色,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李元芳,李元芳也正看着他。狄公缓缓望向曾泰,曾泰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到狄公身旁,附耳说了一句话,狄公回过头:“哦?”曾泰点点头,低声道:“张康是这么说的。”

狄公对王铁汉道:“铁汉呀,你把他带下去,仍居东跨院儿中,要严密看护!”

铁汉应道:“是,请大人放心!”说着,他拉着“大憨”,快步走出门去。

元芳轻声道:“这个吴大憨的表现似乎不太合乎情理呀!”

狄公点点头:“以我的观察,他绝不单单是个契丹奸细那么简单,而是肩负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使命。”

元芳双眉一扬:“哦?”

狄公点头,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抬起头道:“明日再探东柳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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