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天色阴沉,大地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官道旁边的麦地里,护田的稻草人静静地站在麦地中央,它的蓑衣上溅满了鲜血。黄衫青年的尸体横卧在田埂旁,头颅和左臂已被人砍去。

一双脚停在尸体旁,一位身穿正五品京县县令官服的中年人蹲下身。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曾任湖州县令的曾泰!他仔细地检视着死者的伤口,身旁的县尉递过一样东西:“大人,这是在死者身上搜出的身份文牒。”

曾泰伸手接过,只见文牒的外皮已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分辨不清。他伸手打开,只见里面模模糊糊地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江小郎,隋大业七年生人,河南县江家庄人氏。”

曾泰深吸了一口气,合上文牒,缓缓站起身来。麦田两侧,三班衙役捕快在县丞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勘察现场,搜取证物。

曾泰静静地思索着。脚步声响起,一名班头火速奔到他身后,急促地道:“大人,距此一里之外的官道旁,发现了一辆马车和车夫的无头尸体!”

曾泰道:“走,去看看!”说着,向麦田外走去。

衙役捕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曾泰和那名班头匆匆走来。

只见马车的前座上坐着一具无头尸身,也是左臂被斩去,右手中紧紧地握着赶车的长鞭。曾泰四下里观察着,周围没有别的痕迹。他伸手撩起车帘,踏上马车。他愣住了:车厢的内壁上,用鲜血绘着一只雄鹰!

狄公从宫中回来,走进书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里。李元芳问道:“大人,皇上的病不要紧吧?”

狄公笑了笑:“皇上无病。”

李元芳一愣:“无病?那为何深更半夜召大人进宫?”

狄公笑了笑:“皇上早年杀伐过重,以致被噩梦缠身,这本不是什么重病。然而,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遗物——青玉翠蟾,竟在昨夜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皇上面前,这才致她惊惧过度,心智失常,引发昏乱之症。”

李元芳不胜惊讶:“章怀太子已经死去十多年了,他的遗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宫中?”

狄公点点头:“是呀,怪就怪在这里!”

李元芳只觉得脊梁沟一阵发麻,轻声道:“难道,难道是……”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元芳看了看外面:“大人,章怀太子死得不明不白,难道是他的阴魂不散……”

狄公道:“怎么你也这么说!”

李元芳浑身一抖:“还有谁说过这样的话?”

狄公道:“皇上。她提到了王皇后和萧淑妃。昨晚她说了很多,那些话本来是不应该从一位君主口中说出的。昨夜,皇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女人。”

李元芳好奇,问:“皇上变成了一个女人!”

狄公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李元芳道:“恐怕天下没有人敢把她当作女人来看待。大人,可否恕元芳直言?”

狄公道:“但说无妨。”

李元芳道:“皇上杀人如麻,死在她手中的人不计其数。我想,这会不会是厉鬼前来索命?”

狄公笑道:“皇上杀戮过重,这是不假,然而,鬼怪之说乃是妄传,人死魂销,岂有鬼哉?如果枉死的人都来寻仇,那世上岂不早已大乱,何来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元芳,想不到,你这样一个武艺高强,浑身是胆的大英雄,竟也会如此迷信!”

李元芳觉得不好意思:“大人教训得是。”

狄公笑道:“很多年前,那还是先皇高宗在世时,一次,御驾路经妬女祠,并州长史李冲玄对我说:‘凡盛服过祠者,必然引发妬女不快,造成雷电之灾。’因此他要另开道路。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李元芳道:“‘天子之行,风伯清尘,雨师洒道,何妬女避邪!’”

狄公笑着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当时,先帝称大人真大丈夫也!这件事,我还是听张柬之大人对我说起的。张阁老对大人的胆识非常钦佩。”

狄公道:“人只要正身正行,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何必有许多杞人之思!鬼怪之说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李元芳道:“大人所言甚是,元芳惭愧!”

狄公道:“不过,翠蟾之事确实有些奇怪。难道,是有人从中作祟?”

话音未落,狄春快步跑进来,喊声:“老爷!”

狄公回过头问:“怎么了?”

狄春笑道:“您猜猜是谁来了?”

狄公一愣道:“这个小鬼头也来考我,让我凭空猜测。你以为我是神仙不成?”

狄春笑望着狄公。狄公沉吟片刻道:“看你这个鬼样子,这位客人不但和我很熟,也和你这小家伙很熟,这会是谁呢?——啊,曾泰!快请他进来!”

狄春笑着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一面冲外面喊道:“曾大人,请进吧。”

脚步声响起,曾泰快步走进书房,双膝跪倒叩下头去:“恩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狄公笑着将他扶起来。

曾泰站起身,对李元芳躬身施礼道:“李将军,别来无恙啊!”

李元芳赶忙笑着还礼:“曾兄自湖州案后,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荣任正五品京县县令,真是可喜可贺!我和狄大人都为曾兄高兴啊!”

曾泰道:“还不是仰赖恩师多方举荐,曾泰才有今日!”

狄公笑道:“我这也是效春秋祁奚之故事,内举不避亲啊!”

三人开怀大笑。落座后,曾泰道:“早就听闻恩师随皇帝驾临东都,几次前来探望,都正逢恩师伴驾出巡,无法得见。”

狄公点头:“我听府内的家人说起了。”

曾泰道:“这一次,总算是见到了您老人家,可学生却不是专程前来探望,而是有事来请教。”

狄公问:“哦,什么事呀?”

曾泰道:“恩师,学生治下的永昌县出了一桩奇案。”

上阳宫门外,两顶大轿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抵达这里。左边一顶大轿的轿帘一掀,太子李显下得轿来。右边大轿的轿帘打起,梁王武三思走了出来。二人的目光正好相对,都是一愣。

武三思赶忙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

李显微微一笑,拱手道:“梁王可好?”

武三思道:“承殿下记挂,三思一切安好。”

李显看了他一眼:“梁王也是进宫问安的吧?”

武三思道:“啊,是呀。听说昨夜皇上龙体违和,三思心中不安,特来呈进问安。”

李显淡然一笑:“梁王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武三思反唇相讥,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不也一样吗?”

二人对视着,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

武三思一伸手:“太子殿下请。”

李显拱了拱手,快步走进宫门。武三思脸上的笑容登时不见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后而入。

武则天寝宫里,太平公主和武则天坐在床上,说着什么。公主看了看手中的翠蟾,叹了口气:“如此看来,真是贤哥的阴魂不散,前来作祟搅闹。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道:“娘俩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道:“您虽然贵为天子,百神呵护,可这幽冥之事,却是难讲得很,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武则天浑身一抖,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我已传下旨意,命国师王知远代朕大做水陆道场,超度亡魂。”

太平公主点头:“王知远的道行很深,堪当此任。”

正说到这里,内侍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和梁王殿下听说圣躬违和,前来问安。”

武则天一愣,冷笑了一声:“这两个人消息好灵通呀!”

太平公主笑道:“这就叫各怀鬼胎!”

武则天笑了笑:“叫他们进来。”

太子和武三思走进殿来,躬身问安。

武则天坐在床上望着下站的太子李显和武三思,慢吞吞地道:“你们看到了,朕的身体无恙,只是最近操劳国事,有些疲乏,故此想休息一下。”

李显道:“看到圣躬安康,臣就放心了。陛下勤政爱民,乃万世明君,天下皆仰皇帝圣颜,但盼陛下在操劳国事之时,也要注意龙体,以免群臣不安。”

武三思唯恐落后,赶紧附和道:“太子所言极是,这正是臣等的肺腑之言!”

武则天道:“知道了。朝中之事,太子要多费些心力,遇事多与狄仁杰这些老臣们商量,他们历经两朝,处事谨慎有方。梁王也要倾力相助才是,切不可同床异梦,各怀心腹!”

李显、武三思同声道:“臣等遵旨。”

武则天道:“好了,朕累了,你们去吧!”

李显与武三思退出寝宫。

武则天冷冷地哼了一声,太平公主从帐幔后转出来。

武则天道:“我还没死呢,这两个人就已经在为今后打算了,说什么‘注意龙体’,‘肺腑之言’,表面上装得谦恭无比,其实还不是来探探虚实!哼,真是其心可诛!”

再回到狄公府上,曾泰道:“案发地点是永昌县通往东都的官道之上,两名死者不仅头颅被凶手割下,还失去了左臂。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狄公道:“哦?还发现了什么?”

曾泰道:“在一名死者身上发现了身份文牒,死者叫江小郎,是河南县江家庄人氏。”

狄公点了点头:“我记得,河南县是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分为洛阳县和永昌县的吧?”

曾泰点头:“正是。大人说得一点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个江家庄到底是归洛阳县治下,还是归你的永昌县治下?”

曾泰道:“恩师可能还不知道吧,去年十一月,洛阳县和永昌县合而为一,统称永昌县。”

狄公道:“哦?啊,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正任黜置使在剑南道巡查。如此说来,这个江家庄就在你的治下?”

曾泰道:“正是。我已派县尉前往江家庄调查。”

狄公点点头:“还发现了什么?”

曾泰道:“哦,对了。在官道旁发现了死者生前乘坐的马车,车厢内壁上用鲜血画着一只雄鹰。”

狄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说,‘滴血雄鹰’?!”

曾泰一惊,赶忙点头:“是啊。怎么,大人您知道?”

狄公的目光转向李元芳,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

狄公道:“益州、鄯州和蒲州,发生了重大凶案,死者多达七十余人,在现场没有别的线索,只有一只用鲜血绘成的滴血雄鹰。想不到,凶案竟蔓延到了天子脚下的永昌县!”

曾泰吓了一跳:“皇上现在东都,可境内却出了这样的恶性凶案,一旦上达天听,学生实在是吃罪不起啊!这才想请恩师出面勘查推断,以期尽早结案。”

狄公叹道:“永昌县虽然近在咫尺,可此刻我是以内史身份伴驾东都,又没有使职差遣,循例是不能直接干预外官之事的。再者,你的上官乃是洛州刺史,我就算是想要干预,也只能是向刺史询问情况而已,绝不能躬亲查案,否则,必受御史弹劾。”

一番话说得曾泰愁眉紧锁,长吁短叹。

李元芳道:“‘滴血雄鹰’一案本已牵涉剑南、河东、陇右三道,现在竟蔓延至天子脚下,又将河南道牵涉在内。一个凶案竟然牵扯了四道十州,二十多个县,不能不令人称奇呀!”说着,他的眼睛望向了狄公。

狄公站起身来,缓缓地踱着,忽然,他停住脚步回身道:“也罢。我就先以私人身份勘察现场,而后,再做区处!”

曾泰大喜过望:“太好了!”

李元芳笑道:“大人遇到奇案,便如老饕闻到了美味食物,那是绝不肯放弃的!”

狄公“扑哧”一笑:“知我者李元芳也。我们换上便服,立刻出发!”

已是午牌时分,通往东都的官道已被永昌县的衙役捕快和士兵完全封锁。气氛非常紧张。

马车车厢壁上绘着“滴血雄鹰”,暗红的血色弥漫在整个图案中,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毛骨悚然。狄公四下观察着,车厢里干干净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转身钻出车厢。

车外的曾泰道:“恩师,发现了什么?”

狄公摇摇头道:“那个叫江小郎的死者尸体在哪里?”

曾泰赶忙道:“哦,我知道恩师断案的习惯,因此命衙役严格保护现场,尸体现还在案发时的地方,未敢擅动。”

狄公点点头:“好啊!走,去看看。”

说着,三人来到了现场。李元芳望着官道上一排大如海碗的马蹄印,他蹲下身,张开手掌放入蹄印中,那马蹄印竟比手掌大出一倍还要多!李元芳一愣,轻声嘟囔道:“不可能!天下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马匹!”

狄公走到麦地里那稻草人旁,静静地审视着黄衫青年的尸体。站在一旁的县丞俯在曾泰耳旁低声问道:“大人,这位老先生是谁呀?”

曾泰看了狄公一眼,轻声道:“我请来的断案大师。”

县丞一愣:“断案大师?”曾泰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狄公回过身来道:“曾泰。”曾泰赶忙上前。

狄公问:“你说从死者身上搜出了身份文牒?”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拿来给我看看。”

曾泰赶忙冲身后的县丞做了个手势,县丞将文牒呈上,狄公接了过来。文牒封皮上的字样被雨水浸得模模糊糊,无法辨认。

狄公轻轻翻开文牒,只见主页上写着几行小字:“江小郎,隋大业七年生人,河南县江家庄人氏。”

狄公蓦地抬起头,轻声道:“隋大业七年生人……”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无头尸体,缓缓蹲下身,撩起死者的衣袖,伸手在死者的右臂上轻轻按了按,而后站起身来:“怪哉!”

一旁的曾泰和县丞对视了一眼道:“恩师,有什么发现?”

狄公沉思着没有回答,良久,他抬起头来道:“怎么,你们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曾泰一愣,望着身旁的县丞,县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狄公道:“依这份文牒所写,这个江小郎是前隋大业七年生人,而今已是神龙二年,算起来此人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

一阵闷雷滚过天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曾泰和县丞猛吃一惊,登时后退了一步:“什么?”

狄公将文牒递了过来:“你们仔细看看!”

曾泰赶忙接过文牒,果然上面写着“隋大业七年生人”。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来,望着狄公。

狄公道:“按本朝律法,年过九旬的长者就应该赐勋官、加俸禄了。难道县中没有备案?”

曾泰看着县丞。县丞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道:“永昌县治下共有六位九旬以上的老翁,都、都有记在册呀,可,没有一个叫江小郎的。”

狄公道:“你们再看看死者的尸身,皮肤光滑润泽,富有弹性,这哪里是百岁之人的皮肤!依我看,死者连四十岁也还不到。”

曾泰和县丞赶忙走到尸体身旁,撩开衣袖。果然,此人的皮肤光滑,肌肉结实,看样子是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曾泰傻眼了,慢慢站起来:“难、难道,这文牒……”

狄公摆了摆手:“先不要妄下结论。走,到官道上看一看!”

李元芳正站在官道旁,静静地思索着,神色非常紧张,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天际滚过一阵闷雷,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

狄公走上官道,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官道上的车辙;一排排马蹄印……他循着车辙徐徐向前走着,不一会儿,车辙改变了方向,奔官道旁的麦地而去;麦地的田垄旁,泥土翻了起来,一行脚印向麦田深处延伸,远处,就是那个护田的稻草人,也就是死者陈尸之处。狄公的目光落在了脚印旁一排巨大的马蹄印上,那蹄印的方向与脚印延伸的方向相同。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许久,他抬起头来问曾泰道:“你是何时接到报案的?”

曾泰道:“大约是辰牌时分。接到报案后,学生便派人将官道封锁起来。”

狄公点点头道:“案发时间是今日凌晨寅、卯两个时辰之间。”

曾泰道:“哦?何以如此肯定?”

狄公指着地上两条清晰的车辙道:“你来看,这就是死者所乘双轮马车留下的车辙!”曾泰点点头。

狄公道:“从目前路面上的情况看来,以死者所乘马车留下的痕迹最为清晰,这就证明从案发到报案,中间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车辆经过。”

曾泰问:“为什么?”

狄公道:“如果案发后有其他车辆经过,那么死者所乘马车的车辙一定会被其他的车辙所覆盖。而现在看来,恰恰相反,是死者马车的车辙覆盖了其他的车辙。”曾泰点头。

狄公继续道:“这样我们就可以肯定,从案发到报案,这条路上除了死者的马车,没有其他车辆经过。那么,这条官道直通东都,非常繁忙,什么时间路上没有车辆呢?”

曾泰略一踌躇,道:“在东都的城门关闭后,路上就没有车辆了。”

狄公道:“那么,东都城门何时关闭?”

曾泰道:“按常理说,东都城门在丑末关闭,辰时开启。”

狄公点点头:“那中间这两个时辰不就是寅时和卯时吗?”

曾泰一拍脑门:“卑职愚钝,恩师所言极是!”

狄公道:“因此,我们可以断定案发时间就在这两个时辰之间。”

曾泰连连点头。但忽然,他又摇了摇头:“不对……有一点说不通啊?”

狄公问:“什么?”曾泰道:“既然城门已经关闭,那么死者却为何还要赶往东都?即使他赶到了,也无法叫开城门,这种行为恐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狄公淡然一笑,点点头道:“问得好。依你之见呢?”

曾泰沉思良久,摇了摇头:“还请恩师开导。”

狄公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有办法叫开城门进入城中。”

曾泰一愣:“这么简单?”

狄公道:“有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

说着,他对曾泰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三排马蹄印。”

曾泰快步走了过来,果然路上清清楚楚地留着三排蹄印。狄公指着靠左的两排道:“这是死者的两匹驾辕马留下的。”

曾泰点点头。狄公又指着路右侧的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这一排,就是凶手的马留下的蹄印。”

曾泰一惊,“哦?”了一声。

狄公走到官道中央,一边演示一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寅末时分,死者乘车前往东都,后面传来了马蹄声,凶手飞马赶到车侧,先杀了车夫。杀人的手法非常简练,一击之下人头落地,因此可以断定,凶手的武器定是一柄长大兵器。车内的人听到声音掀开车帘,看到了车夫的尸体,大惊之下跳车逃生……”

说着,狄公带着曾泰沿车辙来到了麦地的田埂旁,指着道旁被掀翻的泥土道:“此人的身体落在这里,而后,翻身而起,向田里跑去……”他又指着脚印旁边的一排马蹄印道:“凶手骑马随后紧追,在麦田之中杀死了他。”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是这样!”

狄公回头,发现远处官道旁,李元芳正在迈着大步,似乎丈量什么。李元芳以最大步伐向前走着,迈了四五步后,他突然站住,脸色大变,轻声道:“不是,绝对不是!”

“什么不是?”李元芳回过头来,狄公和曾泰站在他身后。

李元芳指着地上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大人,您对这一排蹄印有什么看法?”

狄公道:“刚刚我已看过了,我认为这就是凶手所乘的坐骑。”

李元芳不敢相信:“是马?”

狄公愣住了:“当然是马。除了马还有什么可以充当坐骑?”

李元芳苦笑着,摇摇头道:“大人,恕卑职直言,凶手所乘的坐骑绝不是马!”

狄公一愣:“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卑职虽说算不上是相马的大行家,但也略知一二。天下马匹分为多种,以西域马、蒙古马为上品,这两种马也是天下最大的马种。西域马体态雄健,威武高大,一般在军中做仪仗之用;蒙古马体形稍小,但体力充沛,短途冲刺能力极好,因此,在军中做骑兵之用。可这一排蹄印太可怕了,马蹄大如海碗,竟比西域马的马蹄大出两倍!刚才我丈量了蹄印间的距离,大人,你看……”

他指着蹄印之间的间距道:“此物步幅如此宽大,是战马的一倍半还要多,这是不可能的!”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当今天下没有一种马能够迈出如此巨大的步伐!”

曾泰惊讶得语无伦次:“不、不是马,那是什么?”

李元芳道:“我不知道。除非……”

狄公问:“除非什么?”

李元芳道:“除非是妖怪。”

天空滚过一阵闷雷,狄公和曾泰被惊得倒退了一步。天色阴暗下来,“轰隆隆”的雷声不断地响起。

狄公轻声道:“一只在天下四道十州出现过的滴血雄鹰;一个生于前隋大业七年的百岁之人;一匹蹄大如碗、步幅奇长的妖兽,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声霹雳,焦雷在头顶上炸响。李元芳和曾泰浑身一抖。狄公抬起头来:“暴风雨就要来了。”

曾泰道:“恩师,您看这件案子……”

狄公回过头来:“曾泰,上午你曾说起,派县尉到江家庄查访死者江小郎的家人,是吗?”

曾泰答道:“是。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狄公道:“这样吧,你马上命人将此蹄印拓下。元芳,你带着拓好的蹄印,持我名帖到殿中省,请人看一看。”李元芳点点头。

夜,大雨瓢泼,惊雷闪电震撼着大地,上阳宫中一片昏黑,只有寝殿中还亮着灯火。

武则天望着窗外的大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徐徐坐了下来。梳妆镜中映出了她那张苍老、消瘦的面颊。她伸手摸了摸略显斑白的双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突然梳妆镜上隐约显出一行行小字。武则天不禁吓了一跳。

那字体越来越清晰,是一首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正是章怀太子李贤临死前留下的那首绝命诗!

武则天浑身颤抖,牙齿发出一阵阵“咯咯”的打击声。她哆嗦着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向梳妆镜看去,镜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首诗!

武则天强自压住心神,颤抖着叫了一声:“春香。”

春香答应着快步走来:“陛下。”

武则天颤抖着道:“你、你看看,看看镜子上有什么?”

春香抬起头,向镜子看去:“镜子中是陛下的圣容。”

武则天的牙关“咯咯”地响着:“还、还有什么?”

春香道:“没有了”。

武则天问:“你、你没看到镜子上写着一首诗?”

春香莫名其妙,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没有。什么诗呀?”

“啊!”的一声惨叫,武则天的身体沉甸甸地栽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像是羊角风突然发作,嘴角渗出了白沫。

春香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呼喊:“陛下,陛下!”

深夜,山道中。一个人在大雨中奔跑着,浑身被淋得透湿,他紧紧地抱着包袱,不停地喘着粗气。一道闪电亮起,霹雳凌空击下,那人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透过雨幕,看到山下不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点灯火。他挣扎着爬起身,向前跑去。

前面就是恩济庄。闪电照亮了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虽是初更时分,但村中漆黑一片,只有村西头一座破败荒颓的江家大院里,闪出一点点灯火。

雨夜中,传来一阵粗重的马蹄声。穿着老式虎头镔铁护甲的两只脚,轻轻磕击着马腹。海碗般大小的马蹄踏着小碎步,溅起一片水花,马鼻喷出一道道白气。

一道闪电在院门前亮起,照亮了整个江家大院。这是一个两进的大院落,院墙已几近坍塌,院中的蒿草有一人多高。两排厢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正房透出一点灯火。房中,一群黑衣人围坐在桌旁,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

“为什么要我们到这里来?”

“说是有紧急任务。”

“今天我听这儿的村民说,这个江家大院是个凶宅,经常闹鬼。这家的主人几十年前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大小三十余口,都被人砍下了脑袋。”

“别他妈自己吓唬自己!”

“真的,我还听说,只要住进这个院子的人,没有一个得好死的。所以,这里才被废弃了。”

屋里没有了声音,黑衣人们面面相觑。忽然,一人道:“孙殿臣回东都报信儿,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吧。”

另一人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屋里的人登时紧张起来。刚刚说话那人道:“弟兄们,我看事情不妙,大家撤吧!”众人对视着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屋内登时噤若寒蝉,一个黑衣人立即把灯吹灭。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穿虎头镔铁护甲的两只脚从马背上跨下来,一步一步地走着,雨水顺着护甲光滑的立面流下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住。

黑衣人们静静地听着。为首者一挥手,众人马上拔出钢刀,有的藏身在门口,有的伏在窗前。

……

大雨如注。

一个人影飞跑着冲进村来,正是刚刚山道上的那个行人。他气喘嘘嘘地辨了辨方向,随即朝着村西头的江家大院飞奔而去。那人跑到江家大院门前,一个箭步蹿进了门楼。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这时,他才发现,院门大开着,院中空无一人。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有人吗?”没有回答。他咳嗽了一声道:“小可方根生,路经此地赶上了暴雨,想问主家借宿,不知方便否?”

仍然没有回答。方根生四下看了看,下定决心迈步向正房走去。房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响。蓦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阵急雨飘了进来。方根生站在门前轻声问道:“请问,主家在吗?”

还是没有回答,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根生觉得好生奇怪,他迈步朝屋里走去。猛地脚下一绊,他趔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体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他伸手向身下一摸,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举起手,凑到脸前,一道闪电在窗前亮起,他发现手上竟满是鲜血!他一声惊叫跳起身来。又是一道闪电亮起,身下竟是一具无头尸体!方根生发出一声惨叫。

“轰隆”,炸雷平地响起。随着巨响,屋内的油灯竟然有人点亮了。方根生浑身颤抖着回过头,他的瞳孔放大了,对面的墙壁上,用鲜血画着一只巨大的雄鹰!

武则天躺在上阳宫宝成殿中。一道道闪电在窗前亮起,霹雳一声巨响,焦雷将宝成殿震得颤抖起来。武则天浑身一颤,徐徐睁开双眼。殿内点着红烛,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武则天轻声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又是做梦?”她颤抖着闭上眼睛:“我要回去,我要睡觉。这是梦,是噩梦!”

一道闪电照亮大殿,后面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武则天浑身一抖,睁开眼睛。啼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她站起来,缓缓向殿后走去。哭声从帐幔里传出,武则天轻轻撩起帐幔。帐幔中是一张小床,上面放着一个浑身鲜血的死婴。武则天一声惨叫,猛然回身。闪电亮起,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正是王皇后!

武则天哀叫着喊道:“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自己的女儿,是你,是你这贱人!”王皇后一动不动,双眼望着远方。武则天浑身剧颤,猛地,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黑暗中传来一阵阵焦急的呼喊:“陛下!陛下!”

武则天慢慢睁开眼睛,春香和内侍围在她身旁大声叫喊着。

春香喊道:“醒了,陛下醒了!”

武则天小声问:“又是做梦,对吗?”

春香点了点头,擦去了眼角边的泪水:“陛下,您可醒了。刚刚您一直在不停地叫喊。”

武则天无奈地长叹一声。春香道:“我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

武则天摇摇头:“不用了。春香,传旨,请国师王知远即刻进宫。”春香应道:“是”。

此时,狄仁杰正坐在正堂的书案后静静地思索着。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阵急雨飘了进来。狄公一惊,赶忙站起身走到门前,正要关门。

“大人!”门外传来叫声,狄公抬起头,只见院子里,狄春打着雨伞,李元芳和一个陌生人向正堂匆匆走来。狄公赶忙打开门,李元芳、狄春和陌生人走进正堂。

李元芳向狄公介绍道:“大人,这位是殿中省掌管闲厩的飞龙使何云大人。”

陌生人躬身施礼:“卑职飞龙使何云参见国老。”

说着,便要跪下叩头,狄公赶忙扶住了他:“大人免礼。如此深夜将大人找来,本阁心内不安,快请坐吧。”

何云谢过狄公,三人分宾主落座,狄春献上茶来。

李元芳笑道:“大人,本来卑职是不敢劳动何大人大驾的,但何大人坚持,一定要见到大人才能道出详情。”

狄公一愣:“哦?”

何云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马蹄拓样:“国老,今天下午李将军拿着拓下的蹄印前来找我,也将他的看法告诉了卑职。卑职即刻查看《马经》进行比对,认为此蹄印可以肯定是马无疑,并不是什么妖兽。”

狄公吐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何云道:“然而,卑职同时也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狄公一惊:“什么事?”

何云道:“此马所戴蹄铁乃是隋朝所制!”

狄公一惊:“什么?”

何云道:“是的,这个拓印上的蹄铁花色,本朝早在太宗皇帝时便已明令兵部驾部、官马坊和闲厩禁绝使用!”

狄公愕然:“禁绝使用?”

何云点点头:“是的。因为这种蹄铁花色乃是前隋炀帝骁果军的专用蹄铁,凡打造、使用此种花色者在本朝罪同反叛,按大逆论处。”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这个蹄印上的花色,是前隋骁果军专用的?”

何云道:“正是。当年,太宗圣谕下达后,凡缴获前隋军的马匹,均被换上了本朝所制的护军蹄铁。”

狄公问:“那么,这种蹄铁会不会有散落民间的呢?”

何云摇了摇头:“此花色乃是隋朝的禁卫军专用,民间是不可能打造的。再说,蹄铁并非耐用品,需时时更换,从隋末到现在,已将近八十年,一块蹄铁是不可能用这么长时间的。”

一番话把李元芳也惊住了:“何大人的意思是,这块蹄铁是隋末所制?”

何云点点头:“正是。此乃江都供械坊专为骁果军打造的。这种蹄花模子早已失传。而且,打造此物乃是大逆之罪,是要夷九族的!因此,卑职想来不可能是今人仿制的。”

李元芳的脸色陡变,他轻声反复着:“骁果军,骁果军……”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道:“蹄铁是隋末所制,那这匹马……”

何云道:“卑职正要对国老说说这匹马。若说蹄铁之事万分蹊跷,那么,这匹马就更加令人不可捉摸了!”

狄公糊涂了:“哦,却是为何?”

何云道:“恕卑职出言无状。这匹马绝不应该是今人所有!”

狄公惊讶得张大了嘴:“什、什么意思?”

何云道:“此马应在后汉末年便已绝迹。”

狄公越发惊讶了:“后汉末年?绝迹?”

何云点点头:“是的。今天,李将军拿来此马蹄印,卑职一见之下便吃了一惊。查遍了兵部三十六马坊、殿中省官马坊六厩:左飞、右飞、左万、右万、东南内、西南内。殿中省飞龙使六厩:飞龙、祥麟、凤苑、鸾、吉良、六群。共四十八坊马厩的所有马谱,竟没有一匹马与此相同!”

狄公惊讶得目瞪口呆。

何云道:“国老可能知道,官马坊专门接收河陇骏骑,而飞龙使所辖内厩乃专为皇家驭骑,接收的都是各国进贡的名贵马种,可以说天下无出其右。这里没有的马种,在其他地方就更不可能有!”

狄公点点头:“这我相信。”

何云道:“就在此时,卑职忽然想到了一种早已绝迹的马种。”

狄公忙问道:“是什么?”

“汗血宝马!”说话的是李元芳。

狄公一愣。何云一惊:“怎么,李将军也是这么认为?”

李元芳叹了口气:“如果一定要说这蹄印是马的话,那么,除了早已绝迹的汗血马,天下绝不会再有其他的马种如此神骏,步幅如此巨大!”

何云点了点头:“将军所论极是,应该说以蹄印和步伐判断,只有这一种解释。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汗血马早在后汉时便已绝种。”

狄公咽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小声重复道:“汗血马,汗血马。”

何云道:“书中记载,汗血马是西域大宛名种,数量极为稀少。它不食杂草,只以苜蓿为食;通体白色,但奔跑出汗时身上变为血红,因此,名叫汗血。此马身强体健,巨大无比,自后汉绝迹后,便再也没有记载。”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隋末的蹄铁,汉代的宝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曾泰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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