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一缕朝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射下来,使晦暗的天空登时多了几分颜色。山间小道上,狄公和虎敬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中。虎敬晖停住脚步看了看方向:“大人,咱们走错路了。”

狄公“哦”了一声,虎敬晖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才是东,这条是进山的路啊。”

狄公微笑道:“为什么要向东走?”

虎敬晖道:“大人不是说要回幽州吗?”

狄公笑了笑:“我改变主意了。难得出来,我要在周围多看看。”

虎敬晖踌躇道:“我们的大队人马这两天就要到幽州了,如果找不到咱们,恐怕又要生出枝节来。”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已经嘱咐过他们,一路之上要慢慢地走,越慢越好。”

虎敬晖笑了:“我真是越来越佩服大人了,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狄公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幽州这潭水很深呀!”

两人继续艰难地前进着。忽然路边出现一片乱葬岗,白幡飘荡,坟茔连绵。狄公和虎敬晖站在岗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几百座坟茔,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虎敬晖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坟茔?”

狄公静静地观察着,没有答话。岗下是一片村庄。

半山腰的山穴。一座巨大的石门前重兵把守着。不远处停着十几辆大车。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在车前焦急地等待着。此人正是幽州城中天宝银号门前的那个马五。脚步声响,春香快步走来,马五赶忙迎了上去:“春香姑娘。”

春香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这是金木兰的回信,你收好,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儿。”

马五连连点头:“姑娘请放心,那我们就走了。”说罢,马五纵身跳上马车,一挥手车队徐徐启动。春香转身要走,一个黑衣人快步奔来,此人正是前面提到想在绛帐县外刺杀狄公的黑衣人首领——于风。

他低声对春香道:“没找到李二的尸体。”

春香一惊,赶忙道:“快去报告金木兰!”

于风进得清香小筑,将搜索的结果报告了金木兰。金木兰大吃一惊:“什么?”

于风赶忙解释道:“弟兄们把附近翻了个遍,没有发现李二的尸体!”

金木兰没了主意,她惊呆了:“这、这怎么可能?”

于风道:“‘蝮蛇’从来没有失过手,他说的话,应该是可以相信的。”

金木兰把脸一沉:“既然如此,为什么找不到尸体?!”

于风支吾道:“也许,也许……”

金木兰怒气冲冲地道:“不用‘也许’了。除非见到李二的尸体,否则,我谁也不相信!”

于风连忙称“是”。

金木兰沉吟了片刻,对于风道:“如果说他没有死,那么一个身中剧毒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于风不假思索道:“药。”

金木兰点头:“所以,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待在荒山里等死!这样,通知方谦,让他出动官军挨村挨户地查。派出我们的人,盯住附近所有镇甸上的药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于风领命,立即出了山洞。不题。

红日高照着岗下村庄,已近晡时,日头偏西。村口,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狄公和虎敬晖走进村来,向老人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半睁开眼,回答道:“小连子村儿。”又问狄公:“您是干什么的?”

狄公道:“哦,我是走方郎中,在山里迷了路。”

老人道:“我说呢,这地方除了鬼,怎么会有人来!”

狄公笑道:“老人家说笑了。”

老人睁开眼:“说笑?你是从岗子上下来的吧?看到那些坟垛了吗?”

狄公道:“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坟茔?”

老人长叹一声:“索命的厉鬼呀!哎,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借宿啊?”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老人一伸手,告诉他沿土路走,左手第三家,姓陆,只有兄妹两个,房子宽敞,要借宿可以去他那儿。狄公谢过老人,二人快步朝村里走去。

陆家的主人陆大有正在堂屋里烧开水。他打开锅盖,将一堆山野菜扔了进去,随手抓起勺子搅和了几下,盖上锅盖,坐在灶旁添了几把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陆大有跑去开门,见狄公和虎敬晖站在院门前,陆大有一愣:“你们找谁?”

狄公赔笑道:“我二人在山中迷路,误到此处,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宵。”

陆大有面有难色:“这……”狄公赶紧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递了过去:“不敢白住,川资奉上。”

陆大有把钱推了回去:“用不着这个,山里人家借个宿是常事。只是……算了,你们进来吧。”说着,他让开身,狄公与虎敬晖走了进来。这是个一正二偏的房子,中间盘灶,两头住人,两边的房门前,都挂着破布帘子。狄公四下打量着,说是家徒四壁那是一点都不夸张,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张小板凳和一张矮饭桌。陆大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狄公和虎敬晖坐在了小凳子上。

陆大有问:“二位贵姓?”

狄公道:“我叫怀英。这是我侄子敬晖。小哥尊姓大名啊?”

陆大有道:“我叫陆大有。二位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走到这深山里来?”

狄公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走方郎中,为了进山采药……”

陆大有像弹簧似的蹦起来:“您是郎中?”

狄公被他的行动吓了一跳:“是呀。”

陆大有刚想张嘴,忽然屋里头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门帘一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冲出来:“哥,不好了,他没气儿了!”

陆大有站起来跑进去,狄公和虎敬晖也赶忙跟了进去。

西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满面紫黑,令人惊奇的是,此人正是金木兰命于风四处寻找的李二!他双目紧闭,鼻中和嘴里慢慢淌出一丝黑血。陆大有奔到炕边,摸了摸李二的鼻子,没有呼吸。他转身对狄公道:“怀先生,您给看看,他是不是死了?”狄公赶忙上前,看了看李二的脸色,探探鼻息,最后搭上了腕脉。

那女孩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啊?”

陆大有道:“别喊,这位是郎中先生,能治病。”女孩赶忙闭上嘴。

狄公放开手,站起身,翻开李二的眼睛看了看:“还有脉搏。”

女孩松了口气:“先生,您能治吗?”

狄公略一沉吟道:“此人脸色紫黑、脉象孔涩,像是中了剧毒。”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排满了银针。狄公拿出一根,在李二身上轻轻一刺,银针登时变成墨黑色。

狄公大惊:“好厉害的毒啊!”说着,他把银针凑到鼻端闻了闻:“味腥臭,是蛇毒。蛇毒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不解地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

陆大有道:“您就死马当活马治吧。”

狄公点点头,脱鞋上炕,将手中银针按次序捻进李二的百会、人中、关元三穴,而后对虎敬晖道:“来,帮帮我,把他扶起来。”

虎敬晖和陆大有二人将李二扶坐起来,狄公用银针在其后背扎了长长的一排。最后,他来到李二的正面,说道:“就看这一针。这一针见效,他就还有救,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狄公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银针轻轻地扎进李二的眉心,手指轻轻地捻着。蓦地,李二的胃中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狄公道:“有门儿!快端点儿热水来!”

姑娘赶快从外面端进一个木盆。狄公从李二后背拔下几根银针,忽然李二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嘴一张,“哇”地喷出一口黑血。

狄公捻动关元穴上的银针,李二一声大叫,连吐几口黑血,脸上紫黑色似乎也有所消退。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还有救。”说着,将李二后背上的银针拔掉,把他扶躺在炕上:“给他擦一擦。”姑娘端着木盆走了过来,狄公和虎敬晖退到外屋。

半个时辰以后,李二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女孩子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

陆大有盛了三碗野菜,递给狄公和虎敬晖一人一碗,二人伸手接了过来。陆大有很过意不去地道:“家里穷,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吃的,二位就对付着吃吧。”说着,他端起了另一碗走进西屋。虎敬晖看着碗里的野菜,心里纳闷,问狄公这是什么,狄公叹了口气,说这是野菜。虎敬晖听说,惊讶不已,问狄公:“他们就吃这个?”

狄公笑了笑:“民生多艰啊!敬晖,你是贵胄子弟,久居朝堂,不知生民之苦啊。看到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口粮!”

虎敬晖惊讶地点点头:“想不到,老百姓竟然吃这个!”

狄公端起碗来大口吃了起来。陆大有走出来,坐在狄公对面。

狄公道:“大有,你怎么不吃呀?”

陆大有道:“没事,我不饿。”

狄公走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只剩下清汤寡水,狄公愣住了。

陆大有道:“先生,您快吃吧。”

狄公没有说话,拿过一只空碗,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大半;虎敬晖也站起来,从自己碗里拨出了一半。陆大有连声道:“唉,唉,你们这是干什么?”狄公把碗放到大有手里,大有执意不受。狄公再三坚持,他终于接过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狄公和虎敬晖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

狄公问道:“大有,屋里那位病人是你的亲戚?”

大有一愣,赶忙摇摇头:“嗨,我只有小凤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您说屋里那个人,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狄公道:“哦?那这是……”

大有道:“今儿早晨,本想赶个早儿上山能打点儿什么回来,可走到半道的青石沟子,就看见这个人倒在路边,我一试,还有口气,就把他背回来了。”

狄公点点头。大有道:“先生,您可真有本事,愣把个快死的人给救活了。”

狄公笑了笑:“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明早我开个方子,你找个镇甸去抓药。吃上几服药,看看情况,才敢说是不是能够救活他。”

大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把碗里的野菜扒拉进嘴,意犹未尽地敲了敲碗。

狄公问:“大有啊,这里是不是年成不好啊?”

大有苦笑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先生,不瞒您说,山里人靠山吃饭。大山就是个宝啊,野兽、药材、林子,哪样儿都能换俩钱儿,吃顿饱饭。从前我们靠山这几个村子虽说不上富裕,可也是不愁吃喝,再加上这儿是深山,道路崎岖,几次战祸都没波及到,所以,外人提起都羡慕得很呢!”

狄公道:“既然这样,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艰难,靠吃野菜度日呀?”

大有长叹一声:“两年前,官府把山给封了,附近村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山,抓住就杀。”

狄公吃惊道:“这是为何?”

大有摇摇头:“官家的事儿,谁敢多话。一个不留神脑袋就要搬家呀!”

狄公问:“那你们靠什么生活?”

大有又是苦笑一声:“官府以青石沟子为界,山上是绝对不能进去的。山下倒是不禁,可山下只有些野菜、野草,运气好能碰上个兔子、野鸡。这不,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凑合着过吧。可没成想,山刚封上,附近又开始闹鬼。”

狄公一头雾水:“什么,闹鬼?”

大有道:“离这儿七十里地有个姚家铺,原来是乱坟岗,谁知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镇子,镇里有房、有店、有铺子,可就是没人。白天阴森森,鬼影不见,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开始,附近村里的人好奇,成群结伴地去看,可没有一个回来的。人丢了,家里能不着急吗?于是,附近几个村的上百号壮小伙子约好了,带上锄头、木棍、铁锨一起去……”

狄公急切地问:“找到人了?”

陆大有道:“一个也没回来!”

虎敬晖浑身一抖:“这、这也太邪门了。”

大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直到这会儿,附近村里的人才觉得这镇子不对,告到官府。可官府不管,说我们是庸人自扰,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狄公一拍饭桌,怒骂道:“该杀!”

大有吓了一跳:“您说谁该杀?”

狄公赶忙掩饰道:“啊,啊,没什么,我说当官的该杀。”

大有道:“谁说不是呢。从那以后,这附近村子里的壮小伙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有的是砍柴的工夫就不见了,有的是三五成群出去办货,就再也没回来。两年多,足有五六百人了。先生,进村前您经过上面的岗子了吧?”

狄公点点头,说看到了。大有道:“那就是附近这几个村损失的人口啊,全是壮小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当他们死了,给立个坟,烧点儿纸,尽点儿人事吧。现在,周围这几个村子已经剩不下几个年轻人了,地没人种,柴没人打,只能就这么凑合活着。”

狄公站起来:“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

大有赶忙道:“哎哟,先生,您小声点儿,千万别把厉鬼招来。您想想,若不是鬼,谁能有这么大能耐?”

虎敬晖轻声道:“幽冥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啊。”

狄公没有做声,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早,狄公将一张药方和五两银子递给陆大有。陆大有看了看药方,挠挠头道:“先生,我、我不认识字啊。”

狄公笑道:“你只要把这药方给店里的伙计,该付多少钱付多少,其他就不用管了。”大有点头。狄公又嘱咐道:“快去快回,病人不能等!”大有应了一声,大步走出门去。

西屋,李二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狄公走进来,来到李二身旁,伸手搭了搭他的腕脉,脉象平实,狄公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回过身,目光落在了李二左臂之上。衣袖下隐隐露出了一块刺青。狄公伸手捋起李二的衣袖:左小臂上方刺着三个虎头和一只飞鹰。狄公不由得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李二的衣袖。

门帘一掀,小凤端着水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异常,登时一惊:“先生,他是不是不行了?”狄公赶忙道:“哦,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虎敬晖在院子里舒展着筋骨。狄公慢慢走出门来,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思索着。虎敬晖偶一回头,看到狄公,他收回拳脚,走到狄公身旁,低声道:“大人,今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狄公没有说话,两眼出神地望向前方。虎敬晖轻声道:“大人,大人。”

狄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虎头,飞鹰。虎头,飞鹰。”

虎敬晖莫名其妙:“什么虎头飞鹰?”

狄公这才发现虎敬晖坐在身边,他微笑道:“哦,没什么。刚刚你在和我说话?”

虎敬晖道:“是呀。我说,咱们今天走吗?”

狄公道:“走,去哪儿?”

虎敬晖道:“幽州城。”

狄公摇摇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陆大有下了山,来到小镇上的药铺,向伙计递上药方和银子,伙计接过来,看了一遍药方,说道“等着”。说完,转身走进账房,将药方递给里面的于风:“全是解毒药!”

于风接过来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人呢?”伙计说在外面。于风沉吟片刻,道:“把药给他。”

陆大有提着一大包药走出门来,身后不远处两个人跟上了他。

于风大喜过望,立即返回清香小筑,向主子报告他的发现。

“查到了!”于风对金木兰说,“他现在小连子村农民陆大有家。”

金木兰狠狠地一拍桌子:“果然没死!”

于风自告奋勇道:“主人,交给我吧。”

金木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陆大有回到家里,按狄公吩咐煎好药,狄公和虎敬晖亲自动手给李二喂药。虎敬晖伸手捏住他的颊车穴,李二的嘴张开了,狄公慢慢地将药灌入他嘴里。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众官军狂吼着冲进屋里,狄公一惊,药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陆大有大声道:“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队长走过来,看了看炕上的李二和狄公等人,冷笑一声:“你们这群窝藏反贼的刁民!来人,给我拿下!”众军一拥而上。

陆大有怒吼道:“你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队长上前一步,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陆大有连退几步,嘴角溢出了鲜血。他一声大吼,翻身而起,向队长扑去,队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伸手拔出钢刀劈头要剁。突然旁边伸过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队长握刀的手,正是虎敬晖。队长使劲挣扎,虎敬晖的手竟像是一把钢钳,令他丝毫动弹不得。身旁的军士一齐拔出兵器,冲上前来。虎敬晖一声冷笑,伸手夺下队长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刀架在队长的脖子上。霎时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在原地立定。那队长颤抖着道:“你、你、你要造反!”虎敬晖一声冷笑:“就是造反,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丑说话!”

“放开他!”坐在一旁的狄公发话了。虎敬晖不屑地哼了一声,左臂一振,队长的身体像纸鸢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狄公站起来,走到队长跟前道:“这位长官,请问,谁是反贼?谁是刁民?”

队长爬起来指着炕上的李二:“此人就是杀官逃狱的反贼!你们将他窝藏在家,难道不是刁民!”

狄公道:“我们半路救人,并不知道他是反贼,长官何以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冲进门来便要举刀杀人,这是何道理?”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理?官军办案还用得着讲道理!来人,给我带走!”

众军一拥而上,将狄公等三人围了起来。虎敬晖双眼一瞪,狄公冲他摆了摆手:“且随他们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的不讲道理。”

队长一挥手,众军上前,绳索齐上将众人捆绑起来。公差押着狄公等人,急急往刺史府请功去了。

在幽州刺史府衙里,方谦倒背双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益之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眉飞色舞:“大人,李二抓到了!”

方谦大喜:“现在哪里?”

吴益之道:“二堂之上。”

方谦一挥手:“走!”

二堂上戒备森严。狄公等三人静静地站立着,李二躺在地上。队长缓缓走到虎敬晖面前冷笑一声:“你够狠,啊!竟敢抓着爷爷的手腕!”说着,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虎敬晖一记耳光。

虎敬晖怒目圆睁,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士一拥而上,押住了他。队长调笑道:“你再狠呀!啊,狠不起来了?!”说着,他飞起一脚踢在虎敬晖的小腹上。

虎敬晖忍着疼痛,大骂:“小子,你千万记住这一脚。等时候到了,别怪爷爷的刀快!”

队长也骂道:“狗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抡起手臂还想打,就在这时,堂外一声高唱:“刺史大人到!”

方谦率吴益之等人快步走进二堂。他看了看狄公等人,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李二,脸上浮现起得意的冷笑。站堂军高喊道:“刺史大人驾到,还不下跪!”

狄公不屑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刺史,安得我跪!”

方谦突然收住脚步,走到狄公面前问道:“此人是谁?”队长赶忙过来:“这就是窝藏李二的刁民!”

方谦喝道:“窝藏反贼,大逆论处。你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出言不逊!”

狄公冷冷地道:“死到临头?大人此话说得有点早了。”

方谦大怒:“哦?难道你还能逃出我的掌心?”

狄公莫测高深地道:“你的掌心有多大?权力有多大?是谁赋予你的权力,让你如此虐待生民,欺压百姓?我等何罪,无端遭受捆绑殴打?你身为刺史,在公堂之上,不问是非曲直,便恶言相加,说什么死到临头,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方谦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好一张如簧的巧嘴啊!等一会儿大刑之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到临头!”

说着,他大步走到公案后,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把惊堂木拍得生响:“大胆刁民,见到本官竟然不跪,巧言令色,大言炎炎,本官先定你个蔑视公堂之罪!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站堂军一拥而上。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这一声吼,端的是神威凛凛,众军一惊之下原地站住。

方谦跳起来怒吼道:“还不上前?!”

吴益之看出有些蹊跷,赶忙来到方谦身旁低语几句,方谦喘着粗气,强压怒火,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命下站的军士把三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一摆手,军士们赶忙退去。方谦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吴司马替你说情,此时,你早已皮开肉绽了!”

狄公报以一声冷笑。方谦装腔作势地使劲一拍惊堂木:“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做何营生?到幽州何干?给我如实招来!”

狄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姓狄名仁杰,并州人氏。官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滚而下,在他身旁的吴益之双手微微颤抖。方谦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拍桌子,煞有介事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钦差,真是罪不容诛!你说自己是狄大人有何凭证?”

狄仁杰冲身旁的虎敬晖一摆手。虎敬晖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绣龙锦套,高举过顶,高声喝道:“幽州刺史方谦接旨!”

方谦浑身哆嗦,跟筛糠一般。虎敬晖大喝一声:“幽州刺史何在?见圣旨为何不跪!”

方谦触电般站起来,快步走到虎敬晖面前,双膝跪倒:“臣、臣方谦接旨。”二堂内除狄公与虎敬晖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虎敬晖展开圣旨高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帝者以牧养生民为社稷,当体上天好生之德,循加万物。君明则臣举,朝野同心矣。然朕常思二世之倾,隋炀之没,二帝非庸也,然则佞臣在侧,倾帝于狂澜之中。朕思古事而究今朝,吏治整饬国之根本,万民之幸也。幽州者朝之上州,内治生民,而外御诸夷,无能轻觑,吏治尤为重焉。故着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狄仁杰代天巡狩,查察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方谦浑身颤抖,以头触地:“臣领旨谢恩。”虎敬晖将圣旨递过去,冷冷地道:“要看看吗?”

方谦连连叩头:“卑职不敢。卑职不知狄大人驾到,狂言造次,望大人恕罪。”

狄公一声冷笑,挖苦道:“方大人好威风啊,自进公堂后,何尝问起狄某的姓名?”

方谦汗如雨下:“大人恕罪,卑职罪该万死!”

狄公调侃道:“罢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起来吧。”

方谦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陆大有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明白,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堂堂幽州刺史,为什么会害怕一个郎中。

殴打虎敬晖的队长,更是面无人色。

狄公道:“这位是皇帝亲勋,千牛卫中郎将虎敬晖将军。”

方谦道:“虎将军,卑职有眼无珠,望将军恕罪。”

虎敬晖冷冷地道:“殴打钦差,罪该如何?”

方谦一愣,抬起头来:“罪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队长双腿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高声喊道:“小人不知将军身份,望将军恕罪!”

狄公缓缓走过来:“你殴打钦差,虽是死罪,但不知者不怪,尚可开脱。然而,你强横霸道,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却是罪无可逭!方大人,此贼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方谦双眼一瞪,大吼一声:“来人,将此贼拿下!”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队长绳捆索绑。方谦冲军士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收押狱中,明日午时明正典刑。”军士们心领神会,拖起队长向门口走去。狄公冷笑一声,冲虎敬晖努了努嘴。

“慢着!”

所有人都一惊,回过头看,说话的人正是虎敬晖。他冷冷地道:“就不劳方大人动手了!”说着,他慢慢向队长走来,队长浑身颤抖:“将、将军饶命!”

虎敬晖一伸手,“仓啷”一声,从队长腰间拔出钢刀:“刚刚我还说过,等到了时候,别怪爷爷的刀快!”队长体如筛糠,不停地乱颤。

方谦道:“请将军息怒,这公堂之上,似乎不便动刀吧。”说着,他的眼睛转向狄公。

狄公笑了笑:“敬晖,要不,此贼就交给方大人处置吧。”

虎敬晖哪里肯罢休:“不瞒大人说,卑职对方大人并不太相信,现在抓了,也许到晚上就放了,还提什么明正典刑。”

方谦的脸色骤变:“虎将军,此话可令下官不解了。”

虎敬晖冷冷地道:“有什么不解的。这等宵小,公然殴打钦差,已是罪该万死,拖出辕门斩首也就是了,还什么明正典刑。方大人难道不是有意为他开脱吗?”

方谦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

虎敬晖把脸一沉:“从何说起?就从我这个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说起!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率,打了千牛卫,就是打皇帝的脸!”

这几句话,说得方谦哑口无言,浑身颤抖。公堂内霎时鸦雀无声。

虎敬晖厉声问:“打了皇帝的脸该怎么样?嗯?”

方谦结结巴巴地道:“该、该死!”

虎敬晖道:“错!是该诛灭九族。其实,我这么做,已经是很客气了。”说着,他慢慢回过头,望着那名队长,寒光一闪,队长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公堂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狄公义正词严地宣布:“从今日起,凡官吏有敢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压榨百姓者,罪同此贼!”

公堂上的所有幽州官吏,齐齐跪倒,高叫道:“谨遵钧命!”

狄公一指地上的李二:“此人身犯何罪?”

方谦赶忙道:“杀官越狱,罪大恶极。”

狄公道:“此人暂时寄押在本督下处,待伤愈后,由本督亲自讯问。如果真如大人所说,即可明正典刑。”

方谦的脸色大变:“这……”

狄公鹰一般的双眼,盯着他:“这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方谦赶忙道:“一切全凭大人区处。”

清香小筑。金木兰闻说刺史公堂上发生的事,一声惊叫,跌坐在椅子中。下站的于风双手有些发抖:“主人,李二现在落入狄仁杰手中,一旦他开口说话,那一切就都完了!”

金木兰失魂落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狄仁杰怎么会在小连子村,真是不可思议!”

于风道:“一不做二不休,杀掉狄仁杰,永绝后患!”

金木兰道:“杀死狄仁杰,就等于告诉朝廷,我们在幽州。那时,武则天会派大兵前来,而我们呢,突厥的外援未到,名单联络也尚未完成,提前起事是死路一条。所以,绝不能杀死他!”

于风翻着白眼,搓着两手:“那怎么办?”

金木兰深吸一口气:“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灭口!狄仁杰并不知道李二的真实身份,因此,只要李二一死,他纵有天大的疑惑也是死无对证。”

于风道:“高。真是条妙计!”

金木兰当即下令:“通知‘蝮蛇’,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除掉李二!”

夜,都督公馆。李二躺在竹榻上,陆大有将药喂进他的嘴里。狄公不停地在屋里踱步,虎敬晖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

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当务之急就是,彻查大柳树村民造反和小连子村封山的原因,抓出贪官,替幽州百姓除害!”

虎敬晖道:“可,大人,我们是来调查使团被杀案的,这样做,有点本末倒置吧?”

狄公道:“自古圣贤治世,从来都是以民为本。民有疾苦,而当官的不予理睬,或变本加厉地压榨、盘剥,以酷刑防民之口,这些都是天下大乱的先兆。所以,先断民案才是为官之本。”

虎敬晖道:“话虽然不错,可是,使团被杀案呢?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狄公似乎胸有成竹,非常自信地道:“相信我,在这期间,我们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再说幽州城北门空场上,四更时分,万籁无声。大柳树村的父老仍被绑在刑台之上,值哨官军往来巡逻。除了台上的老人们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之外,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忽然一枝响箭冲天而起,值哨众军闻声抬起头来。紧接着,北门方向陡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官军队长的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身旁的军士都回答说不知道。话音未落,又见北门大街尽头一片火把亮起,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高声呐喊着,直奔刑台而来。

狄公、虎敬晖、陆大有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杀声震天。狄公披衣而起,走出房间,来到院子中,虎敬晖和陆大有已经站在院中。狄公问:“出了什么事?”虎敬晖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狄公抬头向外望去,北门方向烈火熊熊,将黑沉沉的天际映红。

虎敬晖道:“会不会是突厥攻城?”狄公道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院门“砰”的一声打开,方谦带同吴益之和几名军官冲进来。方谦气喘吁吁地问:“大人,你没事吧?”

狄公摇摇头,问方谦出了什么事,方谦道:“刚刚接到北门来报,大柳树村的乱民趁夜攻破北门,将刑台上的附逆村党全部救走!”

狄公双眉一扬:“哦,你去过北门了?”

方谦一愣:“还、还没有。”

狄公冷笑一声:“那你怎么知道是大柳树村的乱民?”

方谦道:“大人您想,刑台上那些人都是大柳树村叛逆的乡党,除了这些叛逆,谁会来救他们?”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去北门。”

方谦道:“大人,乱民刚刚撤走,官军正在追捕,现在去北门太危险了!”

狄公微笑道:“乱事刚起,方大人便迅速赶来,足见勤政之心。大人如此勤谨,狄某身为钦差岂敢怠慢。不用多言,所有人随我到北门。”方谦一愣,连忙说了好几个“是”。

东方现出鱼肚白,空场上尸横遍地,烟尘弥漫。一众官军正在清理现场。狄公率方谦等幽州众官赶到这里。他翻身下马,快步向空场走去,虎敬晖在一旁紧紧护卫。军士们抬着一具具尸体从狄公身旁走过,已烧做焦木的刑台斜倚在一旁。

狄公缓缓走到空场中心,一双鹰眼四下里搜索着——地上官军的尸体;尸体身上的衣服;折断的兵器;冒着轻烟的焦木……他收回目光,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好厉害的乱民呀!”

方谦恨恨地道:“这些逆党真是胆大包天,我立刻下令官军清剿!”

狄公一挥手,打断了他,快步走到倒塌的刑台旁。几个军士正在清理刑台旁的尸体,狄公道:“把尸身放下。”军士们赶忙放下尸体。

狄公走到一个军士的尸体前,四下观察着,只见不远处有一行带血的马蹄印。狄公蹲下身凑到尸体旁,仔细地看着,死去军士的咽喉裂开一条大缝,一看就是利刀所斩。

不远处,方谦神情紧张地望着狄公。狄公掏出一块手帕盖在马蹄印上,轻轻一按,马蹄的轮廓清晰地印在了手帕上,他回手将手帕交给虎敬晖。这时,方谦快步走过来:“大人,有一名幸存军士看到了那群乱民。”

狄公抬起头:“哦,带过来。”方谦冲身后一挥手,一名军卒跑步过来。

狄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军卒答道叫王小二。

狄公问:“今天是你在刑台前值哨?”王小二点点头。

狄公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小二道:“一群乱民手拿刀枪从北门方向杀了过来。”

狄公问有多少人,王小二说大约有三四百人。狄公点点头:“都是步行吗?”王小二答“是”。

狄公问:“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王小二道:“回钦差大人的话,我们抵抗了,可是寡不敌众,一会儿就被冲散了。”

狄公问:“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

王小二点点头。狄公的眼中精光大炽:“你怎么知道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

王小二一愣:“啊,刚才长官对我说的。”

狄公点点头对方谦道:“把此人带回府里,有些情况我还要向他了解。”方谦应声“是”。

狄公捶了捶腰,长出了口气:“哎,老了,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

方谦刻意奉承道:“大人勤劳国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狄公道:“多谢大人关怀。咱们回去吧。哦,对了,敬晖。”

虎敬晖赶忙过来。狄公道:“今天元芳他们要回来,你带人去接一下。”

虎敬晖先是一愣,忽而想了起来:“哦。大人放心,我马上就去。”

狄公、方谦和吴益之坐在刺史府后堂上,仆役献上茶水。狄公和颜悦色地道:“方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方谦道:“大人,什么事?”

狄公道:“大柳树村是幽州哪个县的治下?”

方谦回答道:“三合县。”

狄公点点头:“方大人,你我代天牧狩,当恪尽职责,善抚黎民,这才不负皇帝信托之恩。可在你的治下,民生艰涩、穷苦异常,就以大柳树村来说吧,村民无半尺之地,隔宿之粮,焉能不聚众造反,啸聚山林?”

方谦赶忙解释道:“大人这话可是冤枉了卑职,大柳树村的村民一向刁钻顽劣、心怀不轨。突厥破城时,他们举村投靠,助纣为虐,替敌兵引路,残杀我大周百姓。待到官军收复幽州,皇帝大赦天下,对这些人不予追究,这是多大的恩典!然而这些刁民却心怀怨恨,时刻准备造反……”

“啪”的一声,狄公顿时火起,将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方谦一惊,赶忙闭嘴。狄公的脸色非常难看:“方大人,事情真是像你所说的这样吗?”

方谦诚惶诚恐地道:“不、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狄公厉声喝道:“明明是你施政不善,纵容贪官污吏,侵吞朝廷所发慰抚款项,强占民田,弄得民不聊生。百姓进城告状,你竟然撕掉状纸,不经堂审,私定死罪,这才激起民变。而你竟不思悔改,将责任推在百姓身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见到本阁,竟然巧言令色,百般诡辩!我问你,你将狄某这个钦差大臣置于何地?将朝廷置于何地?将天子置于何地?”

方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大人,朝廷所发慰抚款,卑职悉数发到县中,由各县县令负责发放,卑职未敢留下一毫一厘,若有虚言,人神共诛。说到强占民田,私定死罪,更是无稽之谈,若大人查出上述之事有一件属实,卑职情愿以死谢罪!”

狄公冷笑道:“如此说来,是本阁冤枉你了。”

方谦道:“卑职不敢。恐怕是大人误听谗言,信以为真……”

“砰”的一声,狄公拍案而起:“这一切都是本阁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你竟还在此大言炎炎,说什么误听谗言,实实地令人齿冷!”

方谦抬起头来大声抗辩:“大人所指之罪,卑职无一敢当。既然大人提到大柳树村民,卑职这便着人去将村民请来,当堂对质,真有此事,卑职情愿领罪!”

狄公又是一声冷笑:“方大人可真是聪明绝顶啊,现在还提什么大柳树村民。你以为本阁真的不知吗?该村的青壮年都被你逼得落草为寇,剩下些老弱妇孺,也都被你抓来吊在北门的刑台之上。昨天夜里,方大人又为本阁献上了一出村民闯城的闹剧。而今,那些原来吊在北门刑台上的老弱妇孺也不知去向了,真可谓是死无对证啊!”

一番话,说得方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梗了梗脖子大声道:“大人强加罪名,污指卑职,何曾有一丝一毫的证据!”

狄公反唇相讥:“你怕我找不出证据?等证据确凿,你就是死路一条!”

方谦猛地站起身:“卑职不服,我要具折进京,请皇上还卑职一个公道!”

狄公耻笑道:“‘公道’二字,再也用不到你这等赃官的身上!”

正在这时,堂外脚步声响,虎敬晖奔了进来报告:“大人,李元芳带领大柳树村村民现在刺史府外。”

方谦猛吃一惊,登时脸如死灰。狄公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本阁现在就要升堂问案,”狄公道,“看一看你这位刺史大人,是不是像自己标榜的那么清廉!”

刺史府大堂上,三班衙役、公人迅速在公堂列队。大堂左侧的班房中,张老四等七八个大柳树村的幸存者蹲在班房内,听着堂鼓一阵紧似一阵,大家的身体都不禁颤抖起来。一位妇女轻声道:“四叔,他们、他们不会杀了咱们吧?”张老四咽了口唾沫:“有、有土地爷在呢,应该不会吧。”

正说着,一双脚缓缓走到张老四面前。张老四抬起头来,来人猛地一伸手,捏住张老四的下巴,张老四的嘴只一张,一粒药丸扔进了他的嘴里,手一托,张老四的嘴合上了。手指在他的咽喉处轻轻一敲,张老四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药丸滚进了喉咙。张老四吓得魂不守舍,浑身颤抖着,望着面前的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刚才吃下的是一粒百毒丸,四个时辰之内,你的内脏就会腐烂充血,会死得惨不忍睹!想活命到公堂上就不要胡说八道,退堂以后,你就会得到解药!”张老四浑身颤抖,瘫软在地。

升堂时间到。三班衙捕高喊肃静。狄公、方谦、吴益之三人快步从后堂走出来。狄公坐在公案之后,方谦和吴益之在两旁就座,二人的脸色非常难看。

李元芳快步走进来,躬身道:“狄大人,大柳树村幸存者,张老四等七人现在班房等候。”

狄公点点头:“好。带他们上堂!”

李元芳转身高喊道:“带大柳树村民上堂!”

方谦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着。衙役带着张老四等老人、妇女们走了进来。李元芳对村民们低声道:“跪下,叩头。”村民们赶忙双膝跪倒连连叩头。

狄公和颜悦色地道:“起来吧。”村民们站起身来,只有张老四的神情非常紧张。狄公问他:“还认识我吗?”

张老四赶忙点点头:“认识。您是土地爷。”

堂上众人一愣。狄公笑了:“老人家,我不是土地爷,我是皇帝派来的钦差。”

张老四愣住了:“钦差?”

狄公点点头:“你叫张老四,对吧?”

张老四赶忙道:“是,小老儿张老四。”

狄公笑了笑:“今日本钦差升堂问案,就是要替你们讨回公道。你们要实话实说。”

张老四道:“是。小老儿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的目光瞥向了方谦,一滴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落下来。狄公一声冷笑:“张老四,我来问你,一年前,朝廷下发的慰抚款,是否发到了你们的手里?”

张老四咽了口唾沫,没有言语。方谦的双手紧张得攥在了一起。

狄公道:“不要害怕,实言就是。”

张老四道:“是。慰抚款没有发到小人们手里。”

狄公点了点头。方谦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狄公道:“你们的地是否被官府强占?”

张老四道:“是。地保赵四带领县里土兵来说的,我们的地被官家没收了。”

狄公的目光投向方谦,方谦低下头。狄公问:“张老四,上次你说到,村中百姓前来告状,刺史不收诉状,私定死罪,这是真的吗?”

张老四望着狄公,冷汗直冒,嘴唇颤抖着。狄公道:“回答。”

张老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草民该死,上次所说是欺骗钦差大人,实无此事。”

狄公突然愣住了,李元芳也惊呆了,他张大了嘴,望着张老四。方谦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狄公猛地一拍公案,大喝道:“大胆张老四,这是什么去处,容得你撒谎使奸,给我从实招来!”

张老四浑身颤抖着道:“上次是、是小人胡说。这就是实话。”

狄公一声冷笑:“既然如此,大柳树村的村民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要闯进幽州大牢?”

张老四道:“他们造反与小人无干,小人实在不知!”

狄公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变,他的目光从堂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方谦满脸得意;吴益之面无表情;李元芳目瞪口呆;张老四浑身乱颤,汗如雨下。

狄公点了点头:“也罢,今日堂审到此,把他们带下去,要好好招待。”

衙役们大声答应着,带着张老四等一干村民向堂下走去。狄公抬起头来,看了方谦一眼:“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方谦面露得意之色,笑了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人尽管查就是了。”

狄公微笑着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我倒要看一看,这鬼到底会叫谁的门!”

话音刚落,后堂传来一阵脚步声,虎敬晖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人,钦差专属、护从卫队和千牛卫都已到达。”

狄公点了点头:“来得正好!”

方谦赶忙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大都督行辕就设在幽州城中的吴园中。”

狄公道:“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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