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命深度
查特顿踏入U505,那艘在芝加哥科学工业博物馆展出的二战德国潜艇。潜艇的墙上、天花板上,向四面八方伸出了能够引人联想的各种机械设备——各种仪表、刻度盘、通气管、电缆管、通话管、下水管、阀门、无线电设备、声波定位仪、舱口盖、开关、控制杆——每个设备都有力地抗议着那个固有的成见:人类不可能在水底生活。
潜艇中最宽敞的地方也只有四英尺宽、六英尺高——很多地方都无法同时容下两个并排站立的孩子。要进入某些艇舱时,艇员必须先将头伸出圆形的铁门,然后身体才能从中钻过。所有人,包括艇长在内,都没有一个可以完全展开身体的铺位。
查特顿听着从耳机里传来的讲解员的声音,他在播放潜艇的讲解磁带,内容是关于当时艇员如何在潜艇中生活的。艇员们三班倒轮流睡在窄小的铺位上。潜艇上最大的艇舱——艇首鱼雷舱中,大约住有12名艇员。他们在这里睡觉、工作,吃的是土豆、罐头和香肠。在狂暴的海浪面前,潜艇就像是浴缸中的玩具。艇员们经常被巨浪从床上摇晃下来,厨房中唯一的饭锅也会被从简陋的炉灶上抛到地面上。在冰冷的海水中,艇员们的脖子里、头顶上经常落满头顶管道滴下的冷凝水珠。唯一能够逃离这种寒冷折磨的地方就是柴油发动机舱。这里面两个巨大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交响乐,室内的温度在华氏100度以上。满屋的蒸汽令人窒息,嘈杂的噪音使很多操作员都丧失了听力。引擎运转时产生的一氧化碳弥漫在艇舱中,严重影响到艇员的睡眠。不论厨师从狭小的厨房中弄出什么食物,吃起来都是一样的味道。
查特顿看得出通风设施的设计只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没有任何舒适可言。潜艇内要不了多久就会充满异味。虽然大部分潜艇设有两间浴室,但实际上,其中一间被用为额外的储藏室,艇上的六十名艇员同时使用一间浴室。冲澡是一项需要专门训练的微妙技巧。如果操作不当,海水很可能会倒流到潜艇中,最终导致潜艇沉没。在战争初期,潜艇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水面上,艇上的垃圾都随手丢在水中。但潜艇参战后,大部分时间都要沉在水下以免被发现行踪。这时艇员们只能临时想出处理垃圾的方法。他们将垃圾放到鱼雷发射管中,然后每隔几天就“发射”一次——他们称之为“垃圾炮弹”。很快艇员们身上的异味甚至超过了垃圾散发出的臭味。由于潜艇上几乎没有地方能够存放个人物品,甚至连衣橱也没有,因此,很少有艇员带有换洗的内衣。每人只有一条黑色短裤,要在艇上穿一个月。查特顿想道:“简直难以置信,60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住就是几个月,他们却能够引起全世界的恐慌。”
查特顿随着语音向导的解说仔细观察潜艇,每隔几秒就按一下停止键,给自己足够的时间认真记忆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他仔细研究架子、部件,甚至地板的构成,想象将之置于大西洋海底50年后、盖满海葵和铁锈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仔细寻找船上所有可能标有潜艇编号的物品——标签、制造商标志、日记,这样他就可以在新泽西海底寻找同样的目标。他的行为引起了其他参观者的反感,他堵住了本就狭窄的通道、他后退时撞到了孩子、他挡住了老年人的去路。这时导游要求他与参观队伍速度保持一致,他退出了潜艇,排到队伍的最后,准备与下一批游客一起再进去参观。
第二次进入潜艇后,他假装按下录音机上的播放按钮。在军官住舱中,他注意到了一个木质的橱柜,这种橱柜可能能在水底保持50年,而且可能装有重要的文件。他在航海图桌旁停留了整整五分钟,假装没听到身后游客的抱怨。航海图桌位于放置航海器具的架子之下,如果能够找到沉船上的航海器具,那他就能获得了重要的线索来判断潜艇的身份。
他又重新出去排队,这次他计划观察U505的下方。在潜艇中,他的脑海里不断设想潜艇沉没时的种种场景,可能是由于受到枪炮攻击、或艇员暴动、或内部爆炸抑或船内设备失灵。每次他总会想象他面前的这个艇舱是如何倒塌的、挂在墙上的器具是如何掉落下来的、地板是怎样翻转的、碎片是如何翻腾的。他想象潜水员可以通过船体上哪里的裂缝进入艇舱,从哪里才能最有效地进入艇舱。他排了六次队,直到这些设想在脑海中像老电影的情节一样熟悉,而导游看着查特顿一次次假装按下播放按钮后也暗暗发笑。
查特顿在奥海尔机场买了一本黄色的公文纸、一支钢笔和一支粉色的荧光笔。他画下了U505的草图,他用粉红色的荧光笔在可能放有潜艇身份标签或其他有用物品的地方做了记号。比如,他会在图旁边写道:“潜望镜上制造商的标志,铜制——可能是这个东西。”他登上回新泽西的飞机后,想道,“我已经达到我来这里的目的。我已经对潜艇有了感觉,有了认识。”
返回神秘潜艇的日期定在了1991年9月21日星期六。除了增加、减少各一人外,其余船员和潜水员与第一次完全相同:罗恩。奥斯特洛斯基由于家里有事无法参加:“探索者”号的长期船员丹尼。克伦威尔由于工作错过了第一次出海,这次参加了进来。随着这个重要日期的到来,潜水员们都按捺不住内心对潜水探险的向往。
有些潜水员像多格。罗伯特和凯文。布伦南一样,每天对潜水服进行安全检查,对各种设备进行调试,一天天等着出发日期的到来。其他潜水员,例如基普。科克兰、保罗。斯凯宾斯基和约翰。尤加继续研究潜艇的结构和相关知识,希望能够引发他们的灵感,解决潜艇之谜。每个人都尽情享受着等待的过程,沉船潜水员每天都梦想着能够书写历史。还有三天他们就要出发了。
也许没有人比44岁的史蒂夫。费德曼更兴奋了,他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工作室的顶级道具师,就是他在第一次出海结束时感谢查特顿给了他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十年前费德曼经历了一次痛苦的离婚,几乎一蹶不振,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接触深海潜水这项运动。离婚之后,费德曼变得孤僻、肥胖而且意志非常消沉,他连续不断地吸烟。他的朋友都觉得他是一个善良、谦逊的好人,怕他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打击,他们建议他选择瑜珈、深海潜水,甚至工作,想尽一切办法希望重新燃起他生活的希望,但每次他都用浓重的纽约口音回答道:“不……。”
一天,他强迫自己参加了一个深海潜水学习班。在水中,他的视野立刻变得开阔起来,他将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这项运动。他的体重迅速下降,脸上也恢复了生机——英俊的地中海人的脸型,浓密的黑色胡须和闪亮的蓝色眼睛。他戒了烟,还参加了健身课,希望将自己锻炼成为一个优秀的潜水员。
接下来的几年中,费德曼一直在温暖的浅海中潜水。这项运动改变了他。对他来说,海水就是他生活的根基,在海水中,你可以成为你希望成为的样子。他找了个女朋友,他成为保罗。赫普勒船长“星期三”号上的常客。每次潜水归来,他都会把抓来的龙虾带到公司的厨房里做给舞台工作人员和电视剧演员们吃。他买了一个帐篷,这样冬天潜水时他就可以在里面换潜水服了。
很快,他就开始沉船潜水了。他潜水的深度很少超过100英尺,而且他一般只停留在沉船的表面。但是他对沉船所展现出的历史和故事十分着迷。他开始参加所有他能找到的沉船潜水。像很多纽约人一样,他没有汽车,所以他经常站在位于西中央公园大道和哥伦布之间、第97大街上公寓的门口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他背上背着、旁边放着重两百磅的潜水设备,每辆出租车经过时都要慢下来看一眼这个像火星人一样的怪人,然后绝尘而去。费德曼的朋友们喜欢他这个样子,但最喜欢的是当他看到出租车司机开过他身边而不停下来时,他脸上愉快的表情,他们很高兴看到这种情况丝毫不会令他沮丧,即使他在大雨中等不到车也不会沮丧。
费德曼身着他的标志性服装登上了潜水包租船:戴着一顶没有商标的棒球帽,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拿着一大罐外卖的中国面条,里面浇着花生酱。不管海浪多么凶猛,也不管潜水多么富有挑战性,费德曼只吃这种面条。如果在船上的垃圾桶里看到了这种面条的盒子,那么可以肯定费德曼就在船上。
不久后,费德曼获得了深海潜水的资格证书。他开始尝试更深的沉船潜水——120英尺,甚至170英尺——但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温暖的浅水水域。当保罗。斯凯宾斯基——他们在赫普勒的船上相识——邀请他参加莱格的出海计划时,他欣然接受了这次机会。莱格、查特顿和“探索者”号的名字在潜水领域就像一个传奇,这是一次难得的可以与最优秀的潜水员一起合作的机会。
随“探索者”号的第一次出海归来后,费德曼发生了变化。他与那些了不起的潜水员肩并肩一起奋斗过,他潜到了海底230英尺的深度,远远超出了他之前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他成为保守这个历史性秘密的小组成员之一,他还有可能成为那个识别出潜艇身份的人。在再次前往勘探潜艇的那天下午,他给自己买了一大盒浇着花生酱的中国面条,拖着潜水服和行李又站到了街上。十年前他曾经迷失自我,但现在当出租车司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然后从他身旁开过时,他却觉得这正是他应该追寻的生活目标,这正是潜水所赋予他生活的意义:在水下,有效地控制自我,就可以成为任何他希望成为的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次迷失。
“探索者”号于凌晨1点驶离布里勒码头,开始了前往神秘潜艇的旅程。夜晚平静的海面使人昏昏欲睡,但船上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清醒。所有的潜水员都在想:船上有13名潜水员,每人有两次潜水的机会,这就是说一共要进行26次潜水,而在这26次中肯定有人能够发现识别船只身份的物品,而今天就会知道这个幸运儿是谁了。
只有一个人感觉心慌意乱。莱格待在舵手室中,神情紧张地调整远航仪,将船驶出水湾。
“怎么了,比尔?”查特顿问道。
“我害怕有人偷偷跑到我们的潜艇那里,”莱格说道,“秘密已经泄漏了,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勘查重要的目标。”
“秘密泄漏了,真的吗?”查特顿问道。
“好像是的,”莱格说。
“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查特顿大笑道,他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到了底下的艇舱中,“如果你不是那么大嘴巴的话,比尔,可能你今天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妈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说出去了。”
“好了,比尔。除了我们没人愿意在九月末还跑到六十英里以外的海里去。比兰达和其他那些人不喜欢干这些有趣的事情。即使他们听说了什么,他们也懒得跟来。他们总希望把最艰巨的任务先留给我们。”
“是啊,约翰,你可能是对的——”
“噢,天哪,比尔,快看!”查特顿揶揄道,“比兰达就在我们右边!他跟踪我们!”
“你去死吧。”
六个小时之后,“探索者”号抵达了目的地。所有人开始准备装备。查特顿先行下水,负责将锚绳系到沉船上,然后开始自己潜水。其他潜水员也选择适当的勘查点,然后寻找可能存在的标签或其他标记物。查特顿准备先参照对芝加哥博物馆中的潜艇的记忆对沉船进行整体观察。他先不寻找任何东西,只是要获得大概的印象。只有了解了一艘沉船,才能制定出相应的计划来进行勘查。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将最先识别船只的机会拱手让人,但查特顿愿意冒这个风险。在进行潜水探险之前他都要进行必要的准备,因此他不愿意贸然下手,将希望都寄托在靠不住的运气上。
查特顿顺着锚绳潜入海中,能见度很好,大概有20英尺。他慢慢接近海底,现在他可以看到锚爪钩在了潜艇旁沙地上的一堆金属上。这个矩形的物体,毫无疑问肯定是指挥塔,原来位于潜艇顶端的观察位置。他又向前游了几英尺后,潜艇映入了他的眼帘。它完整地躺在沙地里,形状与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有一点明显的区别——潜艇的侧面有一个巨大的裂口,大约高15英尺,宽30英尺。查特顿对金属结构略有研究,正是这处创伤导致指挥塔断裂后倒塌在沙地之上。这艘潜艇肯定是在受到猛烈攻击后沉没的。
这个裂缝对查特顿充满了诱惑力。他完全可以在其他潜水员到来之前游进去,寻找识别物,但是这样做与他的计划不符。于是,他又游到沉船的顶部,然后左转,开始研究沉船上的整个布局,在脑海中形成具体的印象。在渐渐接近沉船的一端后,他看到了上次看到的那个放置鱼雷的艇舱。他记得,这个艇舱位于潜艇的前端。据此推断,刚才发现的裂缝肯定是在潜艇的左舷上。至此,查特顿在脑海中拼凑出了潜艇的整体形象。
查特顿转了个身,向另一头游去。在他马上就要到达船尾时,他的潜水计时器响了起来
,提醒他现在应当返回锚绳附近开始准备上浮。其他潜水员下来后肯定会进入裂缝中进行挖掘。但是查特顿已经完成了他此行的任务——对潜艇进行观察。他会将探险计划留到第二次潜水时进行,之前他要仔细研究印入脑海中的潜艇图像,然后再决定他的勘查位置。
查特顿开始上升后,其他的潜水员也抵达了沉船。斯凯宾斯基和费德曼进入指挥塔断裂后留下的裂缝中,然后寻找船内的碎片。斯凯宾斯基找到了一个一英尺长的管状器具,他认为上面可能刻有潜艇的编号。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和费德曼都专心致志地在大堆碎片中寻找有用的物品。但两人约定不管探险多么吸引人,他们都会在14分钟后游到锚绳处准备上浮。斯凯宾斯基的手表指到了13分钟,他拍了拍费德曼的肩膀,然后指了指手表,费德曼点头表示同意。斯凯宾斯基带头游向锚绳,开始上浮。要离开这么多沉船物品需要极强的自制力,但潜水员必须严格遵守自己的计划。
斯凯宾斯基开始上浮后,他回头看了费德曼一眼,费德曼好像在检查船上的什么东西。“他得赶紧停止挖掘准备上来了,”斯凯宾斯基通过空气调节器小声说道,然后又顺着锚绳上升了几英尺。他再次向下看,这次他注意到费德曼的空气调节器中没有气泡冒出。氮醉开始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可能出事了,”斯凯宾斯基对自己说,“我得去看看。”他顺着锚绳又沉到了他朋友的身旁。
斯凯宾斯基抓住费德曼把他转了过来,费德曼的空气调节器从口中掉了出来,他的眼睛也不眨了。斯凯宾斯基向朋友的面镜中看去,他发现费德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一眨不眨。人是一定要眨眼睛的,他妈的,史蒂夫,快眨眨眼。但费德曼一点反应也没有。斯凯宾斯基通过他的调节器大喊道:“妈的!妈的!妈的!”这时他自己的氮醉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了。他试图将调节器再放入费德曼的口中,但他的双唇紧闭,一点呼吸也没有了。斯凯宾斯基喊道:“噢,妈的!噢,妈的!”然而,费德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斯凯宾斯基感到头部的血管越跳越快,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他的空气量表的指针也急速下降。
斯凯宾斯基用左胳膊抱着费德曼。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互相交织在一起:我是不是应该给费德曼的潜水衣充气,把他弹到水面上去?不行,减压病会要了他的命的。那我是不是要把费德曼扔下,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抛弃朋友,不能抛弃朋友,不能抛弃朋友。只剩下一个选择:带着费德曼浮上水面。有时候,昏迷的潜水员会在上升的过程中突然清醒过来:他确实听说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由于费德曼躺在自己怀里,斯凯宾斯基始终浮不起来。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边大口吸气,一边用一只手拽着锚绳把他和费德曼的身体向上拉。费德曼的身体被水流冲成弓形,他双臂下垂,两腿分开,眼睛直盯着前方。每向上拉一次,斯凯宾斯基就觉得更加疲倦,就需要消耗更多的空气。他上升到170英尺、165英尺、160英尺。然后他看到了刚刚下水的其他两个潜水员,布伦南和罗伯特。
斯凯宾斯基放开锚绳想休息一下,但他和费德曼立刻被水流冲了出去。斯凯宾斯基知道只要几秒钟,他就会耗尽空气迷失在大海中。他疯狂地踢水试图再次抓住锚绳,但由于他一直逆着水流,最后终于无法继续抓住费德曼的身体,他放开了他的朋友。费德曼的身体无力地沉了下去,他的身体随着水流不断翻转,在翻转过程中,他的嘴张开了,但始终没有气泡冒出。
出于本能,罗伯特赶紧伸手想拽住费德曼,但费德曼的身体一直下沉。罗伯特知道如果他放开锚绳去追赶费德曼的话,他自己也可能会迷失。但这是他本能的反应——他不能眼看着另外一个人沉入无底的深渊中。在大约200英尺的地方,罗伯特伸出胳膊抓住费德曼的衣服,但是费德曼的身体像铅一样沉,坠着两个人向海底的沙地沉去。罗伯特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然后急切地在费德曼身上寻找浮带或干衣上的充气阀门——如果他能够为费德曼的装备充气,那么就可能更容易地将他带到水面上。但费德曼的装备对他来说就像迷宫一样,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充气装置。罗伯特给自己的衣服充了气,但即便这样也抵不了两个人的重力。两人同时落到了海底。氮醉开始猛烈袭击罗伯特的大脑,他看着费德曼,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他看不到沉船,看不到锚绳,目光所及之处只是无尽的沙地。“我们迷路了,”他想到,“我永远永远回不到陆地上了,我迷路了。”
就在罗伯特和费德曼一起沉入海底的时候,受惊过度的斯凯宾斯基在160英尺深处重新抓住了锚绳。他瞪大眼睛,冲到布伦南跟前,用手在喉咙前划了一下,表示他的空气已经用完了。布伦南以前见过这种表情——过度惊恐,就像雪球一样,会越滚越大。斯凯宾斯基想要布伦南的呼吸调节器,布伦南躲了过去,他不能让斯凯宾斯基把两人都害死。他将背后的备用调节器递给斯凯宾斯基,斯凯宾斯基立即接了过来大口吸着布伦南气瓶里的空气。布伦南开始和斯凯宾斯基一起上升,和他一起减压,50英尺、40英尺。在这期间他一直在想:“如果多格还活着的话,他可能已经迷路了,而且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他自己在海底,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死人。我有责任去把多格带上来,我要去找多格。”在30英尺处,他将斯凯宾斯基交给另一名潜水员,然后到海底寻找罗伯特,他也极有可能在海底迷失。
罗伯特和费德曼一起沉到海底后,他开始检查自己的空气量表。为了追费德曼,他已经消耗了百分之六十的空气。如果他在海底再多停留一会,那他的空气就不够减压用的了。费德曼就躺在他旁边的沙地上,眼睛和嘴都大张着。随着氮醉症状的加重,罗伯特的视野越来越窄——他现在只能看到眼前的环境。他想道:“如果我不赶紧离开这里,海底就会有两个死人。”锚绳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不得不自己游回水面,即便这意味着他回到水面后可能会距离“探索者”号几英里远。他只能祈祷在他淹死在大海中之前,船上能有人看到他在波浪间漂浮。
上浮前,罗伯特开始在费德曼身上绑绳子。如果有人发现了他,就能够顺着绳子找到费德曼的尸体。但是他的动作变得很迟钝,他无法给绳子打结。他又试了一遍,最后,他终于绑好了绳子,开始上升。
罗伯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海底呆了多长时间。他开始上升,到100英尺的时候,阳光已经可以穿过海水将四周照亮。这时奇迹发生了,在上升过程中,他被水流冲回到锚绳旁。他将绑在费德曼身上的尼龙绳系到锚绳上,然后开始减压。不久,布伦南找到了他,两人一起返回水面。
布伦南第一个登上了“探索者”号。查特顿和莱格看着他爬上梯子,知道可能有情况发生——他刚下水没多长时间。
“出问题了,”布伦南边摘下面镜边说道,“有人死在沉船上了,我想可能是费德曼。”
查特顿赶紧把史蒂夫。伦巴度叫过来准备在旁边帮忙,他是一名内科医生,正准备下水。莱格听到后赶紧冲出舵手室。几分钟后,斯凯宾斯基爬上了梯子。快到顶部的时候,他摘下自己的面镜,边抽泣边说:“他死了!他死了!”然后别人还没来得及扶他一把,他就已经脸朝地从三英尺高的栏杆上摔倒在甲板上。查特顿、莱格和伦巴度赶紧冲过去,发现他摔伤了脖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扶起斯凯宾斯基,试图把他的潜水服脱下来。斯凯宾斯基一直不断重复着:“他死了!我不能呼吸!我的空气调节器!他死了!”查特顿将他的潜水帽拿开,斯凯宾斯基开始剧烈呕吐。
“保罗,听我说,”查特顿说道,“你做了减压了吗?”
“我不知道……”
“你必须回答我,”查特顿接着说,“你做了减压了吗?”
“史蒂夫死了!”斯凯宾斯基大叫一声,然后又开始呕吐。
“你到底做了减压没有?”
斯凯宾斯基挣扎着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做了减压。
接着罗伯特上来了。
“费德曼还在底下!你们快去救他!”他大喊道。
查特顿没有动,他盯着罗伯特的脸。
“快去!”罗伯特冲查特顿喊道,“费德曼还在底下。”
查特顿注意到罗伯特脸上沾满了血,救护员的经验告诉他可能出事了。“快把面镜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查特顿命令道,“你可能得气栓了。”
查特顿把他的面镜摘下来,里面都是血迹。罗伯特一阵咳嗽,口鼻中又涌出了大量鲜血。有人喊道:“赶紧叫直升机。”查特顿赶紧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检查了罗伯特的口腔和鼻腔,流血已经停止了。
“我想他是血管破裂了,”查特顿说道,“没有气栓症状。赶紧给他吸氧,预防一下。我们用不着直升机。”
罗伯特吸氧后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确定费德曼已经有将近30分钟没有呼吸到空气了,他还说他将尼龙绳绑到了费德曼的身上,又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到了大约100英尺处的锚绳上。
查特顿叫来莱格和丹尼。克伦威尔。
“在采取任何措施之前,我们必须把所有人召回船上,确保每个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受伤、也没有精神崩溃,”查特顿说,“然后我们再去打捞尸体。”
“谁去打捞?”莱格问道。
“我和丹尼去,”查特顿说,“我们是船员,我们去打捞他。”
克伦威尔点了点头,他和查特顿计算了一下,他们还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将上次潜水积聚在体内的氮气全部排出,然后才能安全地返回水中。莱格返回舵手室,锁上了门,有些事他要自己想一下。
海岸警卫队规定,一旦有潜水员失踪,船长必须立即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但是没有规定必须向他们汇报有潜水员遇难。通常来说,不管是莱格还是其他的船长会立即将费德曼的死讯通知海岸警卫队,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也有利于海岸警卫队顺利展开调查。莱格盯着他的无线电设备,如果现在他就与海岸警卫队联系,那么在查特顿和克伦威尔没有打捞上费德曼的尸体之前,他就得把沉船的位置传送给半径30英里以内的所有船只,而这些船只将会利用他们的方向探测器准确找到沉船的位置。更糟的是,他知道比兰达在海岸警卫队中有眼线。如果他说出了沉船的位置——不管是现在还是其他什么时候——比兰达找到沉船然后窃取“探索者”号的荣耀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莱格有了自己的打算。他准备在“探索者”号起锚回程之前与海岸警卫队联系。即便到了那时,他也不准备将事故发生的准确地点告诉海岸警卫队。“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事故发生的确切地点,”他想道,“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死人而特地跑过来。”他没有动无线电设备,然后离开了舵手室。
斯凯宾斯基上船两个小时后,查特顿和克伦威尔再次穿上潜水服去打捞费德曼的尸体。在大约100英尺处他们找到了罗伯特系在锚绳上的绳子,费德曼就在绳子的另一端,查特顿顺着绳子沉下去寻找尸体。他到了海底之后,却发现只有面镜和通气管,尸体不见了。
查特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氮醉使罗伯特的视线变窄、行动能力迟缓,他将绳子系到了费德曼的头上,而没有系到他的衣服上或气瓶上。水流使费德曼的尸体在沙地上不断翻滚,于是系着绳子的面镜和通气管从他的头上脱落。费德曼肯定还在海底的某个地方。但是由于查特顿和克伦威尔的潜水时间已经用尽,不能再继续搜寻。他们回到了船上,将剩余的潜水员召集起来。
“听着,”查特顿说,“我们必须再下去找他的尸体。他浮不起来,所以我们知道他肯定没有漂到水面上来。他在沙地里,不在沉船附近。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找到他,但是我们必须下去看一看。”
潜水员们都屏住了呼吸,希望查特顿不要说出他下面说出的那些话。
“我们要进行沙地搜索。”
在深海沉船潜水中,最危险的莫过于沙地搜索。沙地搜索要求的技术很简单:潜水员用绳子将自己和沉船连接在一起,然后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游到一定距离后,比如说20英尺,他就在以次为半径的半圆上寻找扇贝、沉船物品——或失踪的潜水员。如果搜索无果,潜水员就会放长绳子,继续前进,在更大的半圆上搜索,潜水员的生命安全完全寄托在这根绳子上。如果他丢失了绳索——被碎片割断、或从手中滑落、或被沉船磨损——他就会走失,在海底漫无目的地游走,根本找不到沉船的方向。然后,他就必须自己上浮,冒险进行减压,很可能在浮出水面后已经离船好几英里,最终迷失在大海上。
查特顿问有没有人自愿前往,但这并不是件小事情。天越来越黑,每个人的精神都很紧张,在这种状况下,很容易被氮
醉的症状所控制。而且,费德曼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现实。
很多潜水员还需要等两到三个小时,才能将体内的氮气完全排出。莱格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进行潜水,只剩下四到五个人可以承担这项任务。
布伦南摇了摇头。
“他已经死了,”他对查特顿说,“我不愿意冒着得减压病或走失的危险去救一个死人。为了救斯凯宾斯基我几乎被淹死了,减压的时间也缩短了。而且现在的水流太凶猛了,我已经为他做不了什么,我不能拿我的性命开玩笑。”
查特顿不能冒险让罗伯特下水,而斯凯宾斯基的精神随时可能崩溃。约翰。希德曼和马克。麦克马洪走上前来,他们准备进行沙地搜寻。希德曼先去——他是唯一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下过水的潜水员。如果有必要的话,麦克马洪会随后下水。
到海底后,希德曼将闪光灯系到了锚绳上。能见度大约在30英尺的范围,水流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划过他的脸。他放出一段绳索,沿着半圆路线在海底搜索。无论到哪里,都只有他孤身一人。每游一步,深绿色的海水都显得更加怪异。他所能找到的只是一片片破碎的木头,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
麦克马洪第二个下去,他将绳索绑到沉船的顶部,然后慢慢前进,先放松了40英尺长的绳子,这期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沉船。绳子拉紧后,他开始搜索,他一直浮在距海底10英尺的海水中,这样可以保持开阔的视野,但他什么也没发现。他又将绳子放开了25英尺,接着向前游。沉船慢慢变成模糊的影子,直至消逝在黑暗中。现在,无论他看向何处,印入眼中的只有污浊墨绿色的海水,点缀着白色的浮游颗粒。系在他身上的白色尼龙绳也被黑暗遮盖住,但他始终没有发现尸体。氮醉使他产生了严重的幻听。他又将绳子放开了25英尺,他看到一只螃蟹从沙子里钻出来,开始对他说话。
“过来,马克,”螃蟹说,“过来啊,伙计。”
麦克马洪目瞪口呆,但是他已经被迷惑住了。他停止搜寻,向螃蟹游去。更多的螃蟹从沙子中钻了出来,它们都冲他挥动着蟹钳,每只螃蟹都讲着一口标准的英语。
“在这,马克,在这,”它们说道,“过来……”
麦克马洪犹豫着是否要跟着螃蟹继续向深海游去。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开始跟自己对话。“我要离开这里,”他说,“螃蟹开始跟我说话了。一旦螃蟹开始说话,返回的时间就到了。”
上船后,麦克马洪告诉其他人,他也一无所获。现在,费德曼的尸体可能已经被冲到离船5英里的地方了。夜幕已经降临,将潜水员的尸体丢在海中,让他们感到非常不安,而且这对死者的家人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查特顿和莱格已经竭尽全力了。“如果我们继续搜索的话,还会有人出事的,”查特顿说道。他和莱格都同意起锚回航。
莱格在舵手室中通过无线电与海岸警卫队取得了联系,向他们报告了失踪潜水员的情况。当时是下午四点——距费德曼遇难已经5个小时了。海岸警卫队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立即告知他们,莱格解释道,他一直在忙于帮助潜水员们安全返回船上,同时忙于组织海底打捞。海岸警卫队要求他给出事故的准确地点,莱格只给出了大概地点,这样可以避免像比兰达之类的人窃取属于“探索者”号的沉船地点。
海岸警卫队命令莱格将船停到新泽西马纳斯克码头,他们会派人在那里和他会面。在这四个小时的行程中,“探索者”号被忧郁和寂静笼罩着。有人劝斯凯宾斯基,安慰他说他已经为朋友做了该做的事。但很多人在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事故的发生。大家认为费德曼死于深海晕厥。这种突然发生的晕厥经常会袭击深海中的潜水员,而至今科学也无法解释这种症状发生的原因。
“探索者”号抵达美国海岸警卫队在马纳斯克海港的驻地时,已经是晚上10点了,船上每个人都被要求就发生的事故做了口供。当晚回家的途中,斯凯宾斯基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吃饭时他和费德曼的对话。他们讨论了这次行程——谁会先下水、他们能发现什么、潜艇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尤其是他们非常高兴能够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费德曼曾经说过:“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是在潜水时死的,因为我实在太热爱这项运动了。”快到家的时候,斯凯宾斯基从钱包中找出一个电话号码,在埃克森加油站他给费德曼的好友巴蒂打了个电话,将这个噩耗告诉了他。
大部分潜水员都在码头上给他们的妻子或女朋友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关于费德曼的噩耗。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她们放心,同时他们回家时需要有人醒着给他们开门。
午夜之后,布伦南回到了家里。他女朋友睡着之后,他给瑞奇。柯勒打了电话。这次他没有和他的朋友玩猜谜游戏。
“瑞奇,伙计,我是凯文。事情太可怕了。”
布伦南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无力,柯勒几乎分辨不出是他的声音。
“现在都几点了,凯文?”
“你认识费德曼吗?”
“不认识,他是谁?”
“他死了。”
“谁是费德曼?”
“保罗的搭档,他死了。噢,天哪,瑞奇……”
“凯文,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布伦南只能哽咽着说出事情的大概。
“我说不下去了,瑞奇。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你。”
柯勒挂了电话,他为死去的潜水员感到深深的惋惜。但是一个想法整夜都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要代替费德曼随“探索者”号出海。
第二天,布伦南又给柯勒打了电话,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最后,柯勒坦诚地指出,这些人太紧张了,而且他们一直用在布鲁克林的潜水方法来行事。
“凯文,你要帮我参加下次出海。”
“我知道,瑞奇。我今天会跟莱格谈的。”
布伦南当天下午就给了柯勒回音。对莱格来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柯勒精明、果敢、不屈不挠,是东部海岸最好的深海沉船潜水员之一。同时,他熟知二战历史,对德国历史和文化也有所研究。他深海潜水的技术非常纯熟,绝不会在深海中发生事故,葬身海底——这是费德曼事件后,莱格最不愿看到的事。
本来柯勒是可以被邀参加“探索者”号的首次探险的,但是这中间搀杂着很多复杂的问题。首先,查特顿不喜欢柯勒,不仅仅是不喜欢他本人,同时也不喜欢他的行事风格。柯勒是“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成员,这是一个顽固的、排他的组织,他们身着绣有骷髅头图案的棉布外套,每次租船出海都会在船上寻衅滋事。当然,他们都是无所畏惧的一流潜水员——这一点查特顿毫不否认——但查特顿鄙视他们无休止的欲望,他们每次都要席卷沉船上能找到的所有物品来显示他们英勇无畏的男子汉气概。在查特顿看来,他们潜水并不是为了获取知识,或为了在这项运动中发现自我,他们只是希望得到沉船上那些在他看来一文不值的破烂货。
如果仅仅因为柯勒是“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成员,查特顿是不会太介意的。他经常和这个组织的潜水员一起出海,而且非常喜欢他们。但是柯勒犯了一个无法让查特顿原谅的错误,这个错误就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刺一样时时提醒着查特顿。两年前,柯勒和其他一些潜水员做了一件差点让“探索者”号蒙羞的事。
1989年下半年,查特顿冒险从一个狭小的缝隙中钻进“多利安”号的三等舱饭厅中。多年来,很多潜水员都曾试图寻找进入三等舱的入口,但从没有人做到过。查特顿在里面看到了大堆闪闪发光的白色瓷器,足够“探索者”号上的潜水员搬运好几年的。查特顿认为对莱格来说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潜水员为了这些瓷器会打破头争夺在“探索者”号上的一席之地的。但问题是,除了查特顿外很少有人能够穿过这么狭窄的通道进入三等舱。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在下次下海时,他会用水下喷枪将挡住入口的钢条切掉。这样,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艇舱之内。莱格对他说:“你真他妈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为此,“探索者”号特地安排了一次前往“多利安”号的行程。查特顿带上喷枪,配备了船载氧气瓶和供应燃料的软管。到水底后,查特顿在面镜上戴上电焊防护罩,然后点燃喷枪。喷枪发出耀眼的红光,喷出白色的火花,华氏一万度的高温将钢条周围的海水都煮沸了。那天,“探索者”号的潜水员们从“多利安”号上搬出了至少100个瓷碗和瓷盘,这是第一批从三等舱中搬出的物品。其中一个潜水员将当时的场面录了下来,来纪念这个历史性时刻。探险结束之前,莱格将所有的潜水员召集起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年不可能再过来了,”莱格说道,“但是明年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继续到三等舱里探险。”
但是不久,“探索者”号上就有人充当了叛徒,录像被翻录后泄漏了出去。柯勒和其他“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成员看到了录像带,他们被查特顿使用喷枪打开出路的举动震惊了——这简直不可能!钢条脱落后,入口打开了,录像中可以看到雪白的瓷器堆得像小山一样,就像置身于童话世界之中。大家不约而同地说道:“真他妈酷毙了。”
尽管录像仅仅几分钟,柯勒完全被眼前丰富的宝藏所惊呆了。面对这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据为己有的战利品,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欲望。但是同时他们也听到了那个坏消息:查特顿和莱格准备明年一开春就去“多利安”号,那时很多船只都不会考虑到那里去的。他们打算将艇舱中所有的物品都搬空,连渣子也不会留给比兰达或者“瓦胡”号。
而此时,比兰达也开始计划前往“多利安”号的行程,他的出海日期定在了“探索者”号出海的前两天。柯勒和其他潜水员将会进入查特顿打开的通道,尽其所能搬走里面的东西,这样当“探索者”号再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艇舱基本上已经被搬空了。柯勒很清楚比兰达和莱格之间的矛盾,对比兰达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但是想到要在“多利安”号与莱格一较高下,柯勒感到良心受到了谴责:你不应该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但录像中的场景对柯勒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各种精美的瓷器好像无穷无尽。柯勒和查特顿只有一面之交,所以他根本不关心这个拿着喷枪、骨瘦如柴的家伙。但他喜欢莱格、尊敬莱格,尽管他只有过一次随“探索者”号出海的经历。他也知道比兰达只是一个吹牛大王,他甚至嘲笑他那个“深海之王”的外号。但是那些瓷器是如此精美,堆在海底像一座雪白的小山,而且他的“大西洋沉船潜水员”同伴都要去,所以……
“算我一个,”他对比兰达说道。柯勒从未见过比兰达像这次一样这么渴望出海。
比兰达计划6月23号出海,柯勒一直紧守这个秘密。但是还是有人出于良心的谴责将比兰达的计划透漏给了莱格,莱格喝醉后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查特顿。
“这些狗娘养的!”他冲着电话大叫,“我们得采取点行动了。”
查特顿提出了一个计划,他准备带格雷。普洛克霍伊——他是工程师,也是经常租赁“探索者”号的潜水员——去把他打开的入口再用铁条封上。“探索者”号准备在比兰达之前两天去“多利安”号,潜水员们用背包将瓷器都搬运上来,然后查特顿和普洛克霍伊就用铁条将入口焊上。这样,“瓦胡”号的潜水员下来后,就会发现入口已经被封死了。
莱格认为这是个绝妙的计划。但是查特顿还打算进一步完善他的计划:
——他和普洛克霍伊将设计焊接一个可以开关的铁栅栏;如果简单地焊上铁条将会把“探索者”号上的潜水员也挡在外面。
——这个铁栅栏必须让“瓦胡”号上的潜水员看上去觉得不牢固,可以轻易打开,这样他们就会在此浪费时间,愚蠢地试图打开栅栏。
——这个栅栏必须留有余地能够让一个潜水员通过原来查特顿穿越的那个狭小通道,这样其他人就会有机会像查特顿一样冒险进入三等舱。
查特顿和普洛克霍伊在当地的一家潜水用品商店的教室中制订他们的工作计划。他们仔细观看录像,然后计划安装一个五六英尺见方、300磅重的铁栅栏。他们不会把铁栅栏直接焊在船体上,而是用铁链与船连接。这样铁栅栏看上去就会不住晃动,而“瓦胡”号上的潜水员就会认为栅栏很不牢固。他们还设计了一个开关,这个开关只能使用特制的扳手打开,他们会拜托朋友来制作这个特制扳手。最后,他们会在这个开关上喷上油脂进行伪装——比兰达船上的潜水员到时就会像笼子里的猴子一样使用一般的扳手想打开栅栏却徒劳无功。
“探索者”号在比兰达
之前48小时起航前往“多利安”号。在这两天中,“探索者”号上的潜水员像过圣诞节的孩子一样,用背包尽可能多的装满三等舱的瓷器。第二天下午,查特顿和普洛克霍伊整装待发,准备去安装铁栅栏。他们告诉莱格,他们准备给比兰达和“瓦胡”号的潜水员留个信息,这个信息要充满机智的幽默,同时又要表达出他们的意思。莱格的脸涨得通红。
“你们要写上,‘去死吧,比兰达,你这狗娘养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最想说的话,”查特顿说道,“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条信息。”
他们安装的铁栅栏简直无懈可击,它看起来摇摇晃晃,但是绝不容易打开。它看起来不堪一击,但是连子弹也不会让它损伤一丝一毫。查特顿从包中取出石板,然后系到栅栏上,上面用印刷体写着:
关门盘点
请走其他入口
谢谢
“探索者”号全体船员和顾客敬上
那天晚上,比兰达的船出发前往“多利安”号。“瓦胡”号在沉船上方停住后,两名船员将船锚尽可能下在靠近三等舱的地方。然后,比兰达让潜水员们抽签决定谁第一个下水,柯勒和他的“大西洋沉船潜水员”同伴皮特。古格里瑞胜出了。他们制订了一个简单的计划:只要可能,把包装得越满越好。柯勒下水时,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
几分钟后,两人到达沉船,然后与查特顿留下的石板面面相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盯着石板。然后,两人几乎气疯了,古格里瑞疯狂地摇着栅栏,柯勒则用大锤猛烈敲打。他们从各个角度研究这个栅栏,试图找到打开锁的方法。两人都从事建筑工作,都知道怎样将东西拆开,他们使用了所有知道的方法,但都徒劳无功。柯勒怒火中烧,几乎失去了理智,但他的空气马上要用完了,他所能做的只是将查特顿留下来的石板愤怒地拽下来。
他们回到“瓦胡”号上,比兰达和其他潜水员急忙围了过来。
“怎么样?”比兰达问道。
他们向他讲了底下的铁栅栏。
“这些王八蛋!”比兰达尖叫着。
比兰达愤怒地在船上走来走去。有人建议用铁链将“瓦胡”号和铁栅栏连在一起,然后发动“瓦胡”号将栅栏拉掉。但比兰达否定了这个提议,因为“瓦胡”号只是一艘49吨重的小船。
柯勒和古格里瑞脱去潜水服后,古格里瑞开始大笑起来。
“你他妈高兴什么?”柯勒问道。
“还是把那些东西留给他们吧,”古格里瑞说道,“毕竟是他们先找到的,而且装那个铁栅栏也不容易,他们可真费了不少力。”
柯勒盯着他的伙伴看了好长时间,然后他的眼角也开始充满笑意。不一会儿,他也跟着他的朋友一起大笑起来。
“你是对的,”柯勒说道,“我们本来打算算计他们一下,结果反被他们抢了先。”
这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莱格已经原谅了柯勒。潜水本身就是一项弱肉强食的运动,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也应当很快被淡忘。在这期间,柯勒与比兰达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且发誓与他断绝关系。在莱格看来,柯勒是代替费德曼的最佳人选。
查特顿是另外一个难题。他是一个恪守荣誉和原则的人,要他与一个曾经准备算计他的人一起分享如此重要的潜水机会一定会引起他的异议。莱格在心中将双方权衡了一下,他对查特顿的尊敬超过了任何人。但这次潜水实在是太重要了:这简直是重写历史。他需要在他的资源库中储备最好的潜水员。于是,他告诉布伦南同意让柯勒加入。
费德曼死亡的噩耗很快传遍了沉船潜水界。所有的潜水员都知道“探索者”号发现了一艘潜艇。周末一过,莱格的电话就响声不断,都是潜水员们打来要求加入下一次出海行动的,其中不乏之前拒绝莱格邀请的潜水员们。莱格邀请了其中两名潜水员:布拉德。舍尔德,一名宇宙航天工程师以及水下摄影师;史蒂夫。麦克道加尔,一名新泽西州警察。他们将取代劳埃德。嘉力克和迪克。舒。嘉力克在费德曼遇难后决定停止潜水一段时间,而舒虽然会继续到“多利安”号等著名的沉船潜水,但他发誓一定要远离像这艘潜艇一样危险的地方。
莱格计划9月29日返回沉船地点,距费德曼遇难只有八天。柯勒于晚上十点钟左右抵达码头,身着“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所有装备——棉布夹克、骷髅头图案和“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标志。查特顿已经上船将装备放好。“嗨!帮个小忙,”柯勒用他浓重的布鲁克林口音问道,“怎么样?谁看见凯文了?”
本来查特顿正在与其他潜水员说笑,这时他也停了下来。根本不用抬头,他就知道这声音来自“东部海岸潜水团”,那些沉船物品海盗,也是曾经想在“多利安”号上算计自己的混蛋。他中止了谈话,转过身来,向柯勒站立的码头走近了一步,船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直唯恐天下不乱的莱格也将脸贴在舵手室的玻璃上,向下看去。柯勒也向前走了一步,他穿着网球鞋的脚有一半悬在水面上,两人都不屑地看着对方。柯勒肩膀不住地转动着,恰到好处地露出背后“大西洋沉船潜水员”的标志。查特顿恨透了这件外套,他又挑衅地向前走了一步。如果是平常,很可能他们中的一个人会动手将另一人推到海里,但今晚谁也没有做出出格的事。费德曼刚刚遇难八天,而且尸体还留在海里。布伦南赶紧走上前说道:“我在这呢,瑞奇,赶紧把你的东西递给我。”之后,查特顿回去继续整理他的装备,而柯勒登上“探索者”号,开始了他首次勘查潜艇之行。
“探索者”号于午夜时分起航离开布里勒。柯勒和布伦南待在甲板上,看着海岸线渐渐消失在夜幕中,他们开始讨论这艘神秘沉船。柯勒坚持他之前的意见,认为他们发现的是美国于1960年沉入海中用于射击练习的二战退役潜艇“刺鱼”号。但布伦南坚持说是一艘德国潜艇,他告诉柯勒:“你下去后就知道了,你会听到音乐的。”
查特顿还是第一个下水,他要将船锚绑在沉船上。他依然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录像,不寻找任何沉船物品,只为加深对沉船的了解。他经常用摄像机录下那些人眼辨别不出的细微差别,然后上岸仔细观看,研究沉船的结构,制定第二次潜水的计划。在家的时候他已经将上次的录像带看了十几遍。
查特顿游进潜艇侧面的裂缝中,用他的摄像机从各个方向进行拍摄,认真记录那些从裂缝中露出来可能钩住或绊住潜水员的各种机关。然后,他停止录像,对沉船进行整体观察。他先游到前部的鱼雷舱,然后游到船尾。在那里他看到,除了一个扇叶以外,推进器所有的部分都被埋在了沙子里。潜水时间用尽后,他游到锚绳附近,开始上升。这次,他还是没有带走任何沉船物品。
之后,柯勒和布伦南下水。柯勒立即从狭窄的甲板判断出这是一艘潜艇。两人游向船尾,从高处进行观察,然后发现一个打开的舱门。看到舱门后,柯勒停了下来——潜艇的舱门应当是紧闭的。他将手电伸进艇舱中,一个梯子一直伸入黑暗中。
“船里的人肯定曾迫于无奈打开了舱门,”柯勒想到。他想象着海水不断涌进,艇员们尖叫着爬上梯子打开舱门逃生的场面。
柯勒将头从舱中缩了回来,然后和布伦南一起开始向水面上升。柯勒本来希望能够在船上找到一些写有英文的物品,来证明这是“刺鱼”号,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上船之后,脱去潜水服,然后坐在艇舱中吃午饭。在他附近,查特顿用艇舱中的小型电视不断研究他拍摄的录像。其他潜水员在讨论他们自己的发现。谁也没有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中午时分,查特顿装备完毕准备开始第二次潜水。布伦南有轻微的减压病症状,关节疼痛,于是他收好装备,当天不准备再潜水。柯勒也装备完毕准备自己独自潜水,他和查特顿都没有想过要一起潜水,但是他们一前一后跃入了水中。
这次,查特顿打算穿过潜艇。他向倒塌的指挥塔游去,看上去指挥塔就像是倒在汽车旁被枪杀的歹徒的尸体。只有一根管子将指挥塔与潜艇的艇身连接起来。查特顿曾研究过潜艇的简图,知道这是两根潜望镜中的一根。他游进了指挥塔,发现潜望镜的另一端还留在金属防护壳中,这个金属壳看上去像是斯巴达人的头盔,从前端伸出一截装着透镜。查特顿记得在U505的照片上看到过,潜望镜防护壳上挂着一块制造商标志。他在控制室中来回游了两趟,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即使这里曾有过什么识别物品也早已被自然界所蚕食,或被暴力所摧毁。在指挥塔的顶端,他发现了艇员进出的舱盖,但是舱盖是打开的。
查特顿转身游出了指挥塔,他来到潜艇的裂缝前。他游进去并穿过了一个狭小的圆形舱门,艇员们要进入控制室、军官住舱与声纳和电报室就必须低头钻过这个舱门。连接舱门和船体的舱壁已经从左侧断裂,查特顿判断肯定是由于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才导致这个结果。他缓慢地向前走,小心翼翼地避开从墙壁、天花板上伸出的各种弯曲的管道、尖锐的金属和受损的电缆。潜艇内部的海水非常平静,只有极少的颗粒在水中盘旋。潜艇的材质完好无损、清晰可辨,跨过潜艇弯曲的天花板,查特顿从艇长室进入了声纳和电报室。他继续前进,穿过左边一个矩形的舱门后又穿过另一个舱门,然后进入一个布满弯曲管道和断裂金属地板的船舱。他感觉这里似曾相识,他仔细回忆了他在芝加哥时曾设想过的U505倒塌时的场景。这里很可能有一个橱柜,他想道,尽管看上去好像没有橱柜的踪影。他向左游去,用手电将周围照亮,长着白色胡须的黑色海鱼赶紧转身逃走。他停止移动,让眼睛适应周围的亮光。一个橱柜的轮廓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仍然停止不动。他看到了橱柜上碗和盘子的边沿,他向前游去,伸手去拿那些瓷器。两只碗松动了,他把盘子拿到脸前。盘子是白色的,镶着绿边,碗底刻着黑色的图案,最下面一行是年代:1942.上面刻着鹰和曲十字记号“”,这是希特勒第三帝国纳粹的标志。
与此同时,柯勒也正在进行他的第二次潜水。他打开潜艇裂缝中的舱盖,但是由于查特顿的动作搅乱了海底的淤泥,使能见度降低,柯勒不敢进入艇舱。他进入倒塌的指挥塔,在里面找到一截艇员用来通话的管子,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他将通话管放入背包中,然后开始上浮。
查特顿看了看表,知道上去的时间到了。他一步步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去,直到游出潜艇来到锚绳旁。他满怀喜悦地开始上升——他的计划和研究得到了回报。他要给莱格一只盘子,莱格脸上的表情将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在这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中,查特顿和柯勒几乎同时开始减压上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对方就在附近。在30英尺处,查特顿遇到了柯勒,柯勒就在他的正上方。柯勒将头偏向一边偷偷瞟了一眼查特顿的背包。柯勒无法控制自己——他就是为了沉船物品而存在的,在鼓鼓的背包面前,他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心情。他放开锚绳,向下游到查特顿的身旁,两人四目相对。白色的瓷器似乎将查特顿周围的海水都照亮了。柯勒激动得面色发红,心跳加剧。查特顿的包里藏着历史,他甚至可以闻到历史的味道,他伸手去抓查特顿的背包。
查特顿赶紧把包抓在手里,然后将肩膀转过来挡住柯勒的手。他们的眼神紧紧纠缠在一起,就这样对峙了至少一分钟。两人互相都不喜欢对方,他们不喜欢对方所信奉的价值观,他们根本不想理对方。查特顿琢磨柯勒的眼神,他没有发现什么险恶的用心,他只看到柯勒在看到这些瓷器后表达出来的兴奋之情。查特顿慢慢将身子转过来,然后将背包递到柯勒面前。柯勒通过网眼看到了瓷器上的鹰和纳粹标记,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通过呼吸调节器大喊道:“天哪!你找到了!简直不能相信!你居然找到了!”整整一分钟,柯勒拿着背包像个孩子一样在水里跳来跳去,一边转动身体,一边猛拍查特顿的胳膊,一会儿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生怕看到的是自己产生的幻觉。现在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他们发现了一艘德国潜艇。
查特顿好不容易才让柯勒停止手舞足蹈,两人一起开始继续减压。回到“探索者”号后,莱格手里捧着查特顿打捞上来的瓷碗,只会不断重复一句话:“妈的……妈的……”其他的潜水员拍着查特顿的背,让他拿着这些碗,然后给他照相留念。
“探索者”号返航时,大部分潜水员都到艇舱中去休息了。查特顿和柯勒一起坐在一个冷柜上,柯勒仍然沉浸在对这次潜水的回忆之中。在这一天,柯勒对海军历史、潜艇、探险和沉船物品的热爱全部被联系到了一起,他感到自己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过了一会儿,他和查特顿开始讨论潜艇的结构、受损情况、那
些打开的舱门。他们都没有提到“大西洋沉船潜水员”,也没有提到比兰达以及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
“你知道吗,这是至今为止最让我兴奋的一次潜水,”柯勒告诉查特顿,“这简直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难得机会。但我感受最深的还是我们俩在水里看着那些瓷器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和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是一艘德国潜艇的人,唯一的两个人。”
查特顿点了点头,他可以理解柯勒的意思。他可以感觉到,现在柯勒谈论的并不是潜水,而是生活。他想,认识这个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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