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货车在晚上七点前又离开了,这次车上有三个人,卡特开车。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己经黑了,昏黄的街灯亮起来了。

赖安把野外用的望远镜拿了过来。

那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一了车,包括不苟言笑的卡特。华利斯一边说话一边咧着嘴笑,同时还在手舞足足舀。

今天是周六。赖安估计他们刚才是出去吃饭了,还喝了一点酒。士兵们就是这样,即使驻扎在交战区域,他们也需要放松一下。也许这样能够消除华利斯的压抑心情。但是,赖安也知道卡特会牢牢管束住他们,最多也就是让他们喝点酒放松放松,再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的行为了。

那几个人进了那所房子,赖安看见蒙着报纸的窗户后面的灯亮了。15分钟不到,这些灯就熄了,房子里变得漆黑一片。

赖安又看了一下时间。

11点。

赖安缩在他的小窝里,安心地想,他观察的这些人已经休息,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了。他裹紧了夹克衫,把背包放在头下作枕头。街上传来了狗叫声,远处有几个醉汉在喊叫着什么,离他不远处的房子里,那对夫妇正在做爱。

赖安闭上了眼睛。

早班火车的吼叫声像一只巨手,将赖安从睡梦中拖了出来,又重重地扔到常青藤之中。他醒了。那种轻飘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慢慢消失,他渐渐清醒。

赖安先看了一下那辆货车在不在。货车在小巷里停着呢。他轻轻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来,找了个地方小便。完事之后,他把背包里仅剩的面包和奶酪拿出来,吃完了早餐。咖啡早已凉了,那味道喝得他直皱眉头。他抓了抓下巴,觉得胡楂已经开始扎手了。

周日的时光慢慢逝去,此时街上没有几个人,赖安的视野里就那几样不变的东西。赖安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他要运动运动,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他心中默念着所看到的小鸟的名字,听到有汽车过来的时候,他就和自己打赌这辆车可能是什么颜色。

那所房子里没有人进出。

他带的那点食物已经吃光,在中午时分,快到一点钟的时候,他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叫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他忍受着培根、鸡蛋和面包的味道从附近的房子中飘到他跟前。要是拐角那家商店开门的话,也许他会冒着暴露的危险,离开观察地点,去那里买吃的,但是,那商店一天都没有开门。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长串稀稀拉拉的人——男人和男孩——走在菲茨罗伊大道和琼斯路上,朝着克罗克公园体育馆迸发。有一些人举着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旗帜,颜色是蓝的。

当然啦,今天是星期天嘛,克罗克公园体育馆有足球比赛。赖安不喜欢体育,也不关心这方面的赛事,哪怕是爱尔兰体育协会组织的活动,他也不感兴趣。但是,他知道足球赛季已经开始,爱尔兰足球联盟正紧锣密鼓地组织各种活动。现在一定是都柏林队主场比赛。

街上的男人和男孩越来越多,队伍逐渐膨胀成人的洪流。成百上千的人摩肩接踵,聚集在体育馆周围,等着从各个入口缓缓进入体育馆。

到了两点钟的时候,大部分人群已经进入体育馆,里面不时传来喊叫的声音。但有时体育馆里又突然安静下来,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欢呼,赖安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

他听着人们的喊声像海浪一样,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想象自己正躺在沙滩上——这些常青藤就是沙子,海水正拍打着自己的脚。因为疲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也像灌了铅似的。他用意志力和瞌睡做斗争,但瞌睡还是不依不饶地降临了。

赖安的精神恍惚起来,他似乎看见自己正躺在他以前在西西里的欧提吉亚岛上发现的那个小海湾里,身下大大小小的光滑石子暖洋洋的,清澈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货车关门的声音惊醒了赖安。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聚焦,以看清楚远处的东西。他拿起望远镜。

三个人上了车,这次还是卡特开车。

货车快要开到赖安下面的时候,他赶忙向后一缩。卡特向右一拐,将车开上了大路,朝北面开去。赖安听到货车加速时引擎在轰鸣,很快,货车的声音就几乎听不见了,完全被体育馆里的嘈杂声淹没。

现在就是机会,赖安想。

他把所有的东西塞进背包,在常青藤里藏好,爬出了藏身之所。保持僵直状态那么长时间,现在突然又要动起来,他浑身的关节和肌肉都在发出抗议。他穿过铁轨,下了路堤,上了小路。他看看周围没有人,于是从铁路桥下走过,来到那条小巷的巷口。

赖安紧贴着院墙,这样,房子里的人从后面的窗户里就看不见他了。他悄悄靠近了货车原来停放的位置,那里的地上满是油污,烟头散落了一地。

他来到院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不出所料,门是锁着的。院门只比他高一点点,于是,他抬手抓住院墙,脚踩着墙面,一跃而上,翻过墙去。

院墙的里面是水泥地面,非常干净,根本不像普通老百姓家的院子。院子里的角落没有堆积着家庭生活丢弃的东西,没有放在那里任其生锈的婴儿车,也没有靠墙而立的自行车。

赖安穿过院子,走到设在室外的卫生间前,推开门。从里面的味道来看,似乎刚刚有人用过,但是里面很整洁。座便器旁边墙上的钩子上挂着几张报纸,地上有一瓶消毒剂。

他走到房子后面。和楼上的窗户一样,厨房窗户以及门上的玻璃全部从里面糊上了报纸。他知道这没用,但还是转了转门把手。果然锁了。接着,他又试了试厨房的推拉窗。他想把手指伸到窗户的缝隙中,然后推开。但窗户纹丝不动。窗框太结实了。赖安心想,肯定是用钉子钉死了。

赖安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这所房子,思量着该如何行动。想强行进入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这么缩手缩脚的呢?

他掏出瓦尔特手枪,用枪把朝窗户上砸去,玻璃的碎片割破了里面的报纸,掉进了室内。他用手枪枪管清理了一下窗框上剩下的玻璃和报纸,把枪放回枪套中。

赖安抓住窗框,爬了进去。厨房的地面上铺着瓷砖。厨房面积不大,里面有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肯定有什么东西放的时间长了。灶台上放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罐子,几只盘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张小餐桌上,地上还有一只纸箱,里面装着土豆、洋葱、包菜和胡萝卜等蔬菜。

墙上虽然有钉子,但那上面并没有挂照片。地上有人扫过了,还算干净,但天花板的角落有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这种样子的打扫可不能让一个女人满意。

赖安一一打开碗橱,拉开抽屉,发现里面除了屈指可数的几种餐具,几瓶罐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朝厨房通往客厅的那个门走去,打开之后,他站了下来,打量着客厅的布局。

客厅的窗户上挂着毛毯,借着从毛毯没有盖严实的地方透过来的光线,赖安首先注意到的是壁炉上方的软木公告板,那上面用大头针钉着几张照片。从他站立的地方,他能辨认出那是奥托·斯科尔兹内的黑白照片,有两张是肖像照,其余的是从远处拍的,有的是在城市里,有的是在他的农场上。

赖安走进客厅,朝软木公告板走去。他很快扫视了一下其他几张照片,有一些照片上的人他认识,有一些他不认识,但是,这些照片上都写着人名:哈康·福斯,塞莱斯坦·莱内,凯瑟琳·博尚,约翰。汉布罗,亚历克斯·伦德斯。

除了斯科尔兹内和莱内,其他人都死了。

公告板的最上方钉了一张手绘地图,画的是斯科尔兹内家周围的地形情况,红色表示进攻路线,每条线路上还有一个名字,分别是卡特、华利斯、格雷斯和麦考利夫。

一共四个名字。

但是他只看见三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进进出出啊。第四个人哪儿去了?

赖安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如果里面有人的话,肯定已经被赖安砸玻璃时制造的响声所惊动,会来察看是怎么回事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继续研究公告板上的东西。

在公告板的右下方,钉着几张便笺纸,有一张纸上写着:

阿兰·勃林格

海德格尔银行

AlC50664

在银行账号下面,有一个用粗粗的铅笔写的电话号码。赖安估计这个号码是瑞士的。

和斯科尔兹内存放资金的银行是同一家。

赖安想到了韦斯。他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是摩萨德?或者,他还隐瞒了什么?会不会豪伊是对的呢?是不是摩萨德也牵涉其中了呢?

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地板上光光的,没有铺地毯。软木公告板的对面有一张长沙发,两边各摆着一把并不配套的扶手椅,客厅中间有一只倒扣着的木板箱,权当桌子了,一台旧打字机放在上面。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放在客厅角落的地上。没有看到电话机。

赖安又来到过道上。这里仅有一个平方大小,是个正方形,介于大门和上楼的楼梯之间。他上了楼梯,慢慢向上走。二楼有三扇门。一扇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两张帆布床,低矮的金属床架上面铺着薄薄的床垫——赖安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睡的都是这种床。

赖安走了进去。地板上也没有铺地毯。这个房间和楼下一样整洁,但是有一股男人身上的难闻的味道。每张帆布床上的被子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头的位置上,被子上放着一只洗漱包。一张床上方的墙上贴着女孩的裸体照片,应该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吧。在两张帆布床之间,也放着一只木板箱,充当桌子。房间角落有两只大帆布包。

这个地方有军营的味道,感觉也像军营。赖安希望他的这个感觉是错的。看到这里,他开始想念戈尔曼斯顿军营了。

他离开这个房间,朝第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走去。门是朝外开的,打开之后,他看到了一只烘柜,里面放着一些毛巾,和床单——

——还有四支自动步枪,一支史密斯&维森左轮手枪,两支勃朗宁半自动手枪。勃朗宁手枪经过了改装,可以随时装上被放在一旁的消音器。

“天哪。”赖安说。

他关上烘柜,转身朝最后一扇门走去。他打开门,门吱呀地响着。这间卧室和另一间大体上差不多,只是里面的一张帆布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因为身上有许多汗,男人的皮肤上有一层发亮的光泽。他的右手上绑着夹板,手指上有暗红色的血迹。

男人盯着赖安。为了看清楚来人是谁,他的眼睛似乎在努力聚焦。他张着嘴。

赖安看见他床边的木板箱上有一只急救包,一只褐色的小瓶子,一支注射器。

是吗啡。

“你好。”男人说。声音软得像棉花。

那个男人的上身没有穿任何衣服。他瘦瘦的,已经有两天没有刮胡子了,看上去不过35岁左右。他左手臂的内侧有一个小红点,那是注射后留下的痕迹。

赖安掏出瓦尔特手枪。

男人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唇边往下流。“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说话带着苏格兰口音,可能是格拉斯哥人吧。因为他注射过吗啡,所以不敢太肯定。

“万一用得着呢。”赖安说。“你是格雷斯还是麦考利夫?”

男人皱起了眉毛。“怎么回事啊?你是……?我的……哪去了?”

赖安走进房间,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汤米。”他说。“我妈想给我起名詹姆斯,但是我爸爸说,不行,就叫汤米。我渴了。”

木板箱上放着一杯水。赖安拿起杯子,递到汤米的嘴边让他喝。汤米呛了一口水,把水洒到了胸口上。

赖安把杯子放回到木板箱上。“你的手怎么了?”

汤米低头看看夹板、青紫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血。他睁大了眼睛,似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我摔了一跤。”

“在哪里摔的?”

“在树林里。当时我在跑。我摔倒了,疼死了。”

“是在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庄园里吗?”

汤米笑了。“我们把他吓得不轻。”

赖安也朝他笑了一下。“是的。”

“我们很快就要发财了,伙计。”

赖安感觉到自己嘴唇动了一下,他忍不住又笑了。“是的,我们要发财了。”

他想起了楼下那张纸上写着的银行账号。

汤米挣扎着想坐起来,他问:“你们把信寄了?”

“是的。”

“他怎么回答你们的?”

赖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乘着汤米神志不清,继续套他的话。他说:“他还没有回信呢。我们的信里怎么说的?”

汤米笑了。他用左手的食指朝赖安点了点,说:“啊,你知道。”接着,他又用那根手指按了按鼻子。“你知道,伙计。”

“不,我不知道。告诉我吧。”

“黄金。”汤米满脸愁容,好像正在和一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孩子说话。“黄金。”

“多少黄金?”

“成百上千万的黄金,伙计。我们要发财了。”

赖安站了起来,头脑飞快地转着。体育馆里的喊叫声在街上回荡。

其他三个人回来后就会发现窗户坏了,那时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发现了。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痕迹清理干净,然后换个地方。那辆货车应该能装得下他们的这几样东西。他们会简单收拾一下,溜之大吉。赖安估计,他们只要花五分钟时间,就能清理完毕。

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他们不会放弃这个任务,逃离爱尔兰,赖安对此很有把握。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不会中途退出了。

赶快想想吧。

如果是赖安组织这个任务,他会预先找好一个备用地点,以防不测。这个地点应该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域。如果第一个地点被发现,他会尽快赶到那里去的。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觉得有点晕。目前的局面有点失控了。他应该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韦斯,让摩萨德的人接手这件事。

赖安完全明白,如果那个以色列人在这里的话,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他肯定会当场杀死这名伤者,然后悄悄等着其他人回来再把他们全杀了。然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赖安可以告诉斯科尔兹内和豪伊,威胁已经解除。

一切就这样归于平静。

赖安能做出这样的事吗?他以前杀过人,杀死的人已经多得他数不清了。但是,那是在战争期间。他能因为一个人贪婪就杀死他吗?

不,他不能。

是的,他能这么干。

赖安拔出瓦尔特手枪,瞄准了汤米的眉心。

汤米抬头看着他,眼神突然变得清晰了。

“不,不要。”他说。他的嗓音干涩,像有人在揉擦一张纸。

赖安的手指扣着扳机,他感受到了扳机的阻力。

“不,求求你。”

赖安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眨了眨眼睛,重新恢复了镇定。他用鼻孔吸气,用嘴呼气。这时,体育馆那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声。

“上帝啊,不要。”

赖安想到了西莉亚,想到了她温暖的身体。“天哪。”他说。

他放低枪口。他的手在颤抖。

汤米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紧紧盯着赖安的眼睛。

“谢谢。”他说。

赖安正想回答他——虽然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男人说点什么,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他一口气吸进肺部,却不敢呼出来。

楼下的门开了,嘭的一声砸在墙上。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什么,楼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赖安回头看着汤米,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朝卧室门移去,同时注意脚下不要发出声音。他走到楼梯的休息处,朝楼下窥视,同时注意听下面的动静,但是,除了体育馆传来的吵闹声,他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他看见客厅的地面上有一个影子在移动。

赖安退回到卧室里。

汤米喊道:“在这里!他在这里!”

赖安关上卧室的门,插上门闩。

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赖安用枪把砸碎了窗户玻璃,一条腿跨出窗外。

卧室的门在撞击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赖安赶忙将另一条腿也伸了出去,随即整个身体也到了窗外。这时,他看见门朝里面嘭的一声开了,卡特冲了进来,赖安松开抓着窗台的手,掉到了地上。

他重重地砸在人行道上,首先着地的是脚踝,随着他的侧向倒下,紧接着肩膀也撞到了地上。赖安大叫起来,疼得弓起身来。这时,他听见大门那里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奔跑着。

大门开了,接着,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赖安奔跑的方向忽左忽右,同时,他注意缩着脖子。

“在那边!”他听见有人在喊。“抓住他!”

赖安的目标是铁路桥下面。

过了铁路桥,前方就是圣十字大道,还有他的汽车。

他奋力奔跑着,飞快向后瞥了一眼——追他的人不见了。

圣十字大道两边枝繁叶茂的树木已经近在眼前。他继续奔跑。

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他觉得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就在他身后。他并没有过分在意那个人,而是继续保持自己的步速,穿过克朗利夫路,上了圣十字大道。他的车就在前面,离他只有几米远了。

赖安跑到他的汽车旁,此时车钥匙早己拿在手里了。他开了门,一屁股坐了进去。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里,打着了汽车。他正前方的路没有出口,于是,他把车放到了倒车挡上,踩下油门。

追他的那个人是华利斯。他朝旁边一闪,让开了赖安的车,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抓住了汽车的门。赖安注意看着倒车镜,加速向着路口开去。

快要到达路口的时候,赖安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

华利斯就在赖安驾驶室的门外,手里拿着勃朗宁手枪。华利斯猛砸车窗玻璃,玻璃碎了,碎片溅了赖安一身。勃朗宁手枪顶在了赖安的太阳穴上。

“别他妈的乱动!”华利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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