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阿尔伯特·赖安去了赫尔穆特。克劳斯的住处,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房子很小,位于奥利弗普伦科特大道,离都柏林码头很近。周围的房子排列整齐且风格统一,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就是爱德华时代的,他分不太清楚两者之间的差别。街对面是新建的廉价公寓区,每幢建筑都非常丑陋,给整条街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调。门铃边上有一块铜制标牌,上面写着:海因里希·科尔,进出口贸易及委托付款服务。一名爱尔兰国家警察正在门口等着他。

赖安走进去,发现客厅被改造成了一间小型办公室,中央放着一张老式办公桌,周围有几个文件柜。桌上有一部电话,一台打字机,一本账本和几支钢笔。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是克劳斯的,另一把是为客户准备的。看得出这名德国人没有为自己雇秘书。

赖安随手翻开账本,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条目:有客户名字、离岸港口名称还有日期及金额,多数都是用英镑结算的。他的手指顺着名字一栏从上滑到下,一页一页地翻阅,想看看是否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赖安发现交易金额不算太大,最多的也不超过5000英镑,而且绝大多数都只有几百英镑。贸易港口主要分布在北欧,无论从都柏林港还是从邓多克港出发都能顺利到达。

赖安合上账本,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几个文件柜上。柜子都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发票、订单和财务报表。没有证据表明克劳斯在经营过程中曾经有过违法行为。

赖安离开小办公室,来到屋子后面的厨房。厨房很狭窄,散发着一股油烟和烟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厨房的一面墙边放着一个餐具柜,里面存放了不少烈性酒。不难看出克劳斯对伏特加有着特殊的偏好,因为厨房的地板上堆放着好几箱酒,箱子外包装上都是俄文,显然这也是从事进口贸易给他带来的好处。

厨房的墙角处立着一个马口铁澡盆,后面的院子里有一个卫生间。赖安打开橱柜,发现了一些变质的面包和几罐罐头食品,还有一些清洁用具。接着他离开厨房去了楼上。

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长期闲置,而另一间则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私人物品。床没有整理,床上放着几双卷好的短袜和几件内衣,看来这些都是克劳斯不打算带去索尔特希尔的。

床头柜上有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房间里越来越暗,赖安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以便能看清信的内容。他坐在床边,开始认真地阅读。信是用德文写的,字迹工整。赖安几乎不懂德文,但他还是认出了约翰·汉布罗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墓地的名字。墓地离戈尔韦很近,几天前约翰就被埋葬在那里。

根据眼前的情况分析,克劳斯离去得非常匆忙,以至于没有时间将闲置物品收拾好,也没有时间整理床铺。克劳斯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赖安猜想,如果这个德国人知道一个陌生人正站在他的房间里检查的话,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尽管房间只是有一点点凌乱而已。

正对着床脚有一个斗柜。赖安拉开最上面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件衬衫,衬衫的袖口已经磨坏,扣子也被更换过。第二层抽屉里全是袜子和内衣,第三层也同样如此。不过在第三层的衣服下面,赖安发现了一些照片,还有几张明信片和几封信。

赖安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挨个翻看。信大多数都是用德文写的。起初赖安还竭力想找出一些他能够认出的名字什么的,可是看了几封后,他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那些照片上。

多数照片都是家庭照——表情严肃的父母,脸蛋圆圆的孩子,偶尔也会有一匹马或者一只狗出现在照片里。有几张照片上是一排身穿制服、站列整齐的男人。这些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戴着尖顶帽,衣领上镶着闪亮的铆钉。还有几张是很正式的肖像照,照片里的男人有的站得笔直,有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那里,他们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照相机的方向。其他几张是这几个男人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他们在喝酒。他们的制服领口敞开,每个人都在开怀地笑着,即便是看着照片,似乎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这让赖安不禁回想起他在欧洲大陆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却硬要装出大人的样子。他记得部队的军官们在长条桌边排成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同时兴奋地高声叫喊着,那声音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然而,每当他想更清楚地回忆起这些声音和人物时,其他的记忆便会偷偷地溜进来——漫天的浓烟,处处可见的鲜血,凄惨绝望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赖安一直希望能将这些场景尘封于自己的记忆深处。

然而,他不可能抹除那段生活经历。

在赖安的记忆中唯一让他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是军营了。无论他身在哪个国家,哪座城镇,不管他是睡在戈尔曼斯顿军营自己的房间里,还是睡在异国他乡的铁皮房子里,只要是在军营里就好。如果赖安慎重考虑一下的话,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怪异。

事实上,赖安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拥有一个大多数男人心目中的家,找个妻子,再生几个孩子,有一处住所为他们遮风挡雨。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在嗜杂的大食堂里吃饭,在薄薄的床垫上睡觉,在长官的命令声中度过每一天。只是偶尔会在深夜梦回时惊醒,想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万一有一天他认定的这个“家庭”不再需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赖安慢慢地翻看着这些照片。突然他看到一张证件照,上面是一个年轻男士,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显得很骄傲,制服上的扣子在镁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赖安认出照片中的人就是赫尔穆特·克劳斯,20年前的帅小伙如今正躺在停尸房的解剖台上。

“你从没想过你们会输吧。”赖安心想。曾经有那么一阵子,赫尔穆特,克劳斯以及他的同伙坚信他们会控制整个地球,控制居住在地球上的每—个人,而现在,克劳斯却在早己为他准备好的地狱里受着煎熬。赖安发现自己的灵魂深处对克劳斯没有一丝同情与怜悯。

他将照片和信件重新放回到抽屉里,然后趴在地上看床底下是否有东西。他看到在手臂所及的地方有一个纸箱。地板上有一道拖痕,说明警察已经检查过了。赖安抓住纸箱的边缘,用力将它拖出来放在床上,打开盖子。

警察早就接到命令,让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包括鲁格P08和瓦尔特P38这两把手枪。它们都被放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上,此外还有一纸袋散装的9毫米口径帕拉贝伦子弹和一个皮质枪套。赖安从纸箱里挨个拿出手枪,仔细察看。从外观上看,这些枪保养得极好,还能闻到新鲜的机油味。他把手枪在床上一字排开,把枪套和子弹袋放在枪边上,揭起了红布。

红布上印着一个纳粹标志。赖安把红布揉成一团,扔到地板上。

纸箱的最底层有一个马尼拉文件夹。赖安打开来发现里面有几封打字机打出的英文信件。他开始读第一封信:

致相关人士:

兹证明此信持有人赫尔穆特·克劳斯与我已相交数年。我确认他具备了诚实、正直等优良品质。如有任何疑问,请通过以上地址与我取得联系。

你最真诚的

让·卢克·普里多神父

信的地址显示的是布列塔尼。赖安飞快地翻了一下剩余的十几封信,发现大多数都是赞扬赫尔穆特·克劳斯的推荐信,最后几封则是司法部的回执,赖安只匆匆扫了几眼,看到下面的只言片语:

本部不反对……

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只要克劳斯先生不……

赖安将文件夹放回到纸箱里,然后把那块红布盖在文件夹上。他看了看放在床上的两把手枪,黑色的枪体透露着一丝凶气。鲁格枪很受收藏者的喜爱。赖安知道有很多士兵返乡时曾把鲁格枪作为在欧洲大陆的战利品带回家。瓦尔特枪也很帅气,足以与鲁格枪媲美,只不过比鲁格枪更加时髦一些,大概是30年代以后的产品。

赖安把两支枪都放进枪套里试了试,发现瓦尔特枪似乎更加合适一些。于是,他拆下枕套,把瓦尔特枪连同枪套和子弹一起包起来,打了个结扎好,然后才把鲁格枪放回纸箱,并把它推回到床下原来的位置。

赖安在离开时对放他进去的那名警察表示了感谢。

“我拿走了几件东西,想进一步调查一下。”他晃了晃手中的枕套说道。

那名警察没有表示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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