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磊现在兴奋得就像解出了一道数学难题的中学生。在飞洲国际大酒店的大堂,他一把抓住刚刚到来的技术科科长,滔滔不绝地述说他认为的谜底:“你看,刘文海和邱洋死的那天都穿着春装外套,这一穿着,把犯罪的痕迹掩盖了。他们都不是自杀,而是在外力促使下坠楼的。”

科长下了班,刚刚回到家坐上饭桌,就一个电话被拉到了现场,满脸不高兴:“不是所有的监控都显示,事发当时除了受害者,没有第二个人上过天台吗?”

“这个外力不是人为的,不对,是人为的,可是凶手不在现场。”

科长皱皱眉:“不在现场?”

“说出来是有点蹊跷,但是为了把谋杀伪装成自杀,这样做也是值得的。”

“那是什么?”

“陷阱!”

“陷阱?”

“而且这个陷阱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科长满脸狐疑,他可不想从热气腾腾的三鲜汤前被拉过来瞎胡闹。

“对,凶手用的是透明而又坚韧的渔线。”

科长顿了顿,脸上的皱纹略有舒展:“你接着说。”

“现在说不清,上天台我演示给你看。”

一行人乘电梯到达了顶楼,然后从安全通道里经楼梯走上天台。打开天台的门,天台上的布局和印象中的一样,门外左右两边的侧前方都有一个水箱,相隔约十米。

“到底怎么回事儿?”科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如果在两个水箱的箱壁与受害者齐腰高的位置各设置一个支点,穿过一条渔线,”吴宏磊走到了两个水箱中间,模拟中间真的有那根不存在的线,“我拉着它往后走,”他再次退回到了天台的入口,“只要有足够的长度,渔线就可以被平放在地上,由于它的隐蔽性,加之阳光的反射,受害者难以发现,他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圈套。”吴宏磊顿了顿,“当受害者进入圈套之后,只要从外面——”他指了指受害者坠楼的方向,“施加足够的外力将渔线迅速崩直,由于支点的缘故,渔线会迅速拉升到受害者腰部的位置。那个支点无须太牢固,一受力就可以从水箱上脱落。于是,渔线就能拉着受害者,把他拖下楼去。因为受害者穿了外套,加之坠楼时遭到破坏,所以并没有留下渔线勒过的痕迹。”

“有点意思。”科长愁眉舒展。

“而且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邱洋和刘文海都是‘倒行’坠楼,因为向前弯腰,却不能向后,为了排除渔线牵拉时受害者出于本能匍匐而逃脱陷阱的可能,必须让他们背对着天台的台阶。”

“受害者为什么会那么听话?”

“这点我还没想明白,但是我的推理没错,凶手一定有他的办法。”

“这么说来,你说的确实在先期未仔细勘查,要再搜索一遍。”

科长走到水箱边,拿着专用探照灯,在水箱的壁沿,一寸一寸地往下排查,果然在上面发现了有铆钉铆过的痕迹,他戴上眼镜,凑在这些痕迹前观察:“这似乎有些时日了,不像是新的。”

“嗯?”

“没事,估计是以前的员工在天台晒衣服打的铆钉,这样反而让凶手省事儿了,他用现成的就可以了。”科长头也没抬,继续埋在那些痕迹中,慢慢地,他脸色凝重了起来,似乎看出些端倪,“你刚刚说的那个外力,来自哪儿呢?”

“楼下,就在与邱洋坠楼点垂直在一条直线上的客房里。”

“但是这个外力需要特别大,速度需要特别快才能实现啊。”

“没错,”吴宏磊点点头,“所以我估摸着会用到工具。”

“工具?”科长背着手往天台的边缘走去,他蹲下身子一边听着吴宏磊讲述,一边继续自己的观察。

“我不知道,比方说转动轴承之类的,可以快速把渔线卷起来。”

“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现场勘查,起码据我观察下来,你说的这个办法,并不能实现。”

“为什么?”吴宏磊咽了口唾沫,喉结随之而滚动。

“按照你的这个说法,渔线是从楼下拉上来的,那么它势必会和天台的台阶有接触,这么快的速度和这么大的力量,足以在台阶上留下线条的摩擦痕迹,可是台阶上却没找到。”

吴宏磊稍稍有些失望,这个法子或许可以在学校的生物大楼上实现,当初由于勘查水平和办案背景的缘故导致没发现,而时隔十年,痕迹早就磨损消失。不过,他还有第二个答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要到对面的天台去找答案了。”

吴宏磊卖着关子,但他似乎颇有信心,领着大伙来到了对面。

“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快说吧。”

吴宏磊径自走到一个低矮的金属外壳处:“就是它!”

科长跟了过来,发现这是个消防风机,他想了想,明白吴宏磊的意思了,确实,这个消防风机可以解决先前的问题。

渔线需要更长,这头连接在两台消防风机转动的轴承上,横跨两座楼,对面的天台上布置完成先前的圈套。因为消防风机平时是不启动的,科长的经验中,现代高科技宾馆中,启动消防风机有两种方式,一是烟雾报警后自动启动,还有就是手动启动,一般情况手动控制面板就在顶楼不远处。风机一转动,轴承卷起渔线,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将受害者拉下楼。

“行啊,”科长赞赏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个搞刑侦的,还懂那么多技术,我们这些勘查的没发现,让你立功了。”他说着,已经蹲下身子,打开工具包,开始拆卸风机的金属外壳。

几分钟的工夫,已经看见里面巨大的风扇似的风机,科长拿着手电头探进去,不一会儿他又钻了出来,脸上失望显而易见。

“怎么了?”

“还是前面的问题,如果渔线绑在轴承上,一定会有新鲜的划痕,但是上面没有。”

“会不会不是这台?”吴宏磊指了指附近,有八台风机一字排开。

科长逐一检查,还是没有发现犯罪的痕迹。

吴宏磊的推理被推翻了。

“不管怎么说,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说不定遇到类似的案子,就能被一眼识破了。”

吴宏磊不死心。他回到宾馆找到了控制消防风机的控制面板,并调取监控。案发当天,面板根本没有人动过。他又上溯了一个月,也未发现可疑的人员上过天台。没人去布置他推理中的圈套。假设被彻底否定了。这种看见希望又把希望打破的经历,让吴宏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你没看见我的手机正在充电吗?”查立民青筋暴起、脸颊涨红,俯身训斥公司新进的实习女生。

实习生被突如其来的责备吓得不知所措:“我,我看见你手机已经有70%的电了,问了一圈,没人回答,所以就用了——我的一点电也没了。”

大伙纷纷转过头一探究竟。听对话,实习生擅自拔掉了查立民放在桌上正充电的手机,所以导致后者怒火中烧。

“至于嘛,手机不还有电的嘛!”缓过神来的实习生,委屈而又轻声嘀咕道。当众被呵斥,她的眼里已噙着泪水。

“不管是有电还是没电,不经允许,禁止动用别人的东西,这个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吗?”

大概是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实习生“砰”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捂着嘴跑出了办公室。查立民却还是毫无怜悯之意,把手机重新插上充电器。

他环顾四周,同事们置身事外地继续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查立民坐下,皱着眉头粗口喘气儿。

夏菲手里抱着一份文件,走到他身边,压着嗓子问:“你干什么呀!”

查立民不说话。周围的同事又抬头偷瞄着这边事态的发展。

夏菲捅捅他的身体:“去休息室——听见了没有?”

查立民站起身子,想了想,又把手机拔了下来,揣进裤子口袋,跟着夏菲走进了休息室。

夏菲背着查立民站在咖啡机前倒咖啡,一股子浓香味顿时充满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咖啡转过身,递给了查立民。

查立民靠墙站,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夏菲倒没有问他前面怎么突然就难抑情绪。

“有吗?”查立民闪烁其词,这些天来,他唯一要做的事儿,大概就是掩饰自己的内心。

夏菲狐疑地看着他。

查立民觉得一阵逼仄感正围绕着他。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愿意搞办公室恋情了。

近,实在是太近了。就像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高兴、愤怒、快乐、悲伤无不尽收眼底。因为被注视,所以个人的行为被无限放大。起初的时候,或许会感到很幸福,然而在新鲜感过去之后,余下的只有牢笼般的不自由。

更何况,查立民现在还在时刻等待着林春园的消息。

“还说没有。”夏菲侧过身子坐到椅子上,身子前倾,看着自己的手指。

“哦,客户那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下文,大概有点急躁。待会替我去买个冰激凌给那个实习生。”

“你案子不是已经定了,准备签合同吗?”夏菲不动声色地拆穿了查立民。

查立民挠挠头,他现在编纂一个谎言,都如此不上心:“我的意思是说,他那有个新案子,明年的新品推广计划。”

夏菲没再说话,大概她也不想把话挑得太明,导致两人尴尬。

几分钟后,夏菲站起身,来拿查立民手中喝空的咖啡杯:“过几天,我们出去旅游吧,大概是你工作压力太大了。”

“没事儿,可能是最近心情不太好,”查立民马上意识到一旦开启,这又是个冗长的话题,“男人也有生理期嘛!”

“再过段时间,我就不能去旅游了。”

“怎么可能,旅游什么时候都能去,等下次奖金发下来了,我们就去,你不是想去西双版纳吗?”查立民心猿意马地应付着,右手插进口袋轻轻地搭在手机上,他完全没有听出夏菲的言外之意。

夏菲有点失望,她侧过身子,把咖啡杯放进盥洗池,踏步走出休息室,“再说吧。”她冷冷地应了一句。

下午过得漫长而又无趣。大概是周中的缘故,很少有客户在这个时间点讨要广告设计稿,所以客户部的人相对清闲。设计室大门紧闭,设计师们正在马不停蹄地工作,赶在周末之前交出这周的作品。门缝里传出小提琴CD悲怆高亢的旋律,和外面的慵懒形成鲜明的对比。

客户部里的销售人员大部分都在浏览网页,偶尔响起键盘的敲打声。先前那个实习生似乎也已经从坏心情中走了出来,正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看着淘宝。

下午四点零五分,查立民收到了那条短信。

虽然一直都在等它,可当它真的跃然眼前的时候,查立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号码,打开下一级菜单,短信上的内容让查立民感到一阵无声的躁动。

该怎么办?他的脑子迅速转动,抬头望望同事,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连夏菲也背对着他,头埋在电脑里。

查立民悄悄地起身,不发出一点声响,他蹑手蹑脚从办公桌旁想要溜出去,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夏菲的座位正对着办公室唯一的出入口,她的余光每时每刻都停留在出门的路径上:“你要去哪儿?”

“我,我下去买杯奶茶。”

“不是有咖啡吗?”

“不想喝,我想弄点冰的玩意儿。”

“那我跟你一块下去吧,”夏菲嘴努了努实习生,“顺带去买个冰激凌。”

电梯里,两个人倚在墙上,查立民却在琢磨着如何把夏菲甩掉,如果一走了之,手机就会被她烦个不停。

“你刚刚说想出去旅游?”

夏菲转过脸好奇地看着查立民:“我是想出去,再过段时间就出不去了。”她再次暗示查立民。

查立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夏菲的暗示视若无睹:“哦,我觉得要想去的话,就得当机立断,要不我现在就去旅行社看看。”

“用不了那么着急吧。”夏菲微微有些吃惊。

“年轻人要来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查立民回答着夏菲的疑问,“再说今天正好有空,趁着老板不在,正好去看看,说不定周末就有合适的。”

看着查立民脸上僵硬的笑容,夏菲表示怀疑,好在电梯到了底层,楼下的乘客鱼贯而入,就在夏菲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同时,她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深究。走出商务楼,她已经开始遐想这次旅行了:“那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

不好吧,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们俩在一起,同时失踪,傻子都知道翘班。我一个人去,你在公司做掩护,有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解释。”

“那倒也是。”夏菲点点头,她的脸上笑意盎然,“行,亲爱的,你先去,公司有什么事儿,我替你挡着,你记得多拿点宣传资料回来。”

“嗯,要是晚的话,我们就各自回家,我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早点回去给她买点药。”

“行。”夏菲竟然相信了查立民,“我跟你说了半天,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过段时间我们就没法去旅行了?”

查立民愣了一愣,刚待说话,夏菲已转身而去。

摆脱了夏菲,查立民没有精力多考虑,他来到路边拦车。过往的出租都翻着载客的标牌。等了几分钟还是无果,查立民穿过马路,决定到隔壁的街去试试运气。

刚踩到街沿,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又响了,查立民一阵悸动,他拿起手机,发短信的却是夏菲:“傻瓜。”

他正不知所以,第二条短信发来:“傻瓜,我怀孕了。”

查立民顿时木在了马路边。

一定是那次交欢。夏菲搂着自己脖子的镜头突然呈现,当时查立民还被夏菲的情话所感动,所埋下的种子,却在这个时候发芽。

马路上汽车尖锐的鸣笛把查立民又逼回了人行道,他一连退了好几步,行人纷纷躲闪,回过头来惊诧厌恶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查立民站定,像个突犯心脏病的老头,单手撑在路边服装店的橱窗台前。

越是临近傍晚,越是起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不知道这风是把查立民吹得冷静,还是更为纠结。他摸索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点上,然后将烟盒狠狠捏扁丢在路边,一根烟抽完,他已经有了决定。

路上来了一辆空车,查立民几个箭步奔了过去,拦下车。

“你到底走不走?”

打开车门后,查立民倚在车边回望身后的商务大楼,高高的楼层晃得人晕眩,查立民视野的方向,正是自己的公司。夏菲也许正为了这次压根不会存在的旅行兴奋不已。

“走的,走的。”查立民弯下身子,钻进了出租车。

出租车飞驰在高架上,二十分钟后,他抵达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驰往目的地的列车,然后上了车。

列车驶出上海城,好在要去的地方并不远,还没等到天黑,他已经到达了。随着客流缓缓地踏上这座陌生的城市,查立民知道他的命运即将再一次被改变,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林春园的消息。

他摸出手机,手机没反应,短信依然停留在上一条,林春园说:我们西塘见。

嘉善车站有公交车直达西塘古镇。这座偏隅江南、历史悠久,也是华东最著名的水乡小镇,在落日时分,迎来了查立民。

查立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对于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精巧早就司空见惯。他站在颇具水乡特色的古镇门前毫无新鲜感可言,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那台已经被捏出汗的手机。

自从上一条短信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他按照指示来到了西塘门口,接下来怎么做、去哪儿,毫无章法。急躁地等待,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淡定下来,好在夏菲没有再来电话添乱,大概是母亲身体欠安的谎言起了效。

查立民在售票处买了票,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在大门边的一排小吃店中,选了一家吃小食的铺子走了进去。

他买了两个粽子,坐在靠窗的木桌子旁。

糯糯的口感,加之古镇肉粽特有的肥而不腻,顿时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查立民吮着杯中的水果茶,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努力让自己平静,就当是来旅游了,查立民暗想,他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桌面,看着窗外。

马路对面有几个背包客,让两个小孩儿拦在路边。他们边比画边在交谈。古镇景区虽设有检票的门岗,但实际上,镇里的旅店或者饭馆为了招揽顾客,常常会带领游客穿小道免票进入景区,当然条件是需光顾他们的小店。那两个小孩大概就是类似的掮客。

言谈间,生意似乎没谈拢,背包客径自朝着售票处走去,把两个小孩扔在了原地。

查立民看了看手机,依然没动静,他站起身然后走出铺子。

“喂,要我带你进去吗?”

查立民在路边伫立了一会儿,就上来一个搭讪的小男孩。男孩十一二岁,剃了一个平头,虎头虎脑的。

“我们家的旅店120元一晚,临河的。”

“不用,我已经买票了。”查立民想了想,还是礼貌地拒绝了那个孩子。

他走向检票点,然后径自入了古镇,检票员打量了一番查立民,也许是由于他空手而来,完全不像游客的缘故。

踏上石板路,多少会带入些诗情画意的情绪,查立民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走。古镇不大,仅需半天就可游遍,可大部分来此的游客还是选择了过夜,因为晚上的西塘别有一番景致。

小巷边是白墙黑瓦的明清小楼,很窄,走了没多久,就进入古镇的核心地域。

眼前豁然开朗,琳琅满目的店铺一字排开,副食的、小吃的、工艺品的,外加青年旅馆,门口皆挂着红红的灯笼。游客亦步亦趋,边说话,边照相,又和那些操着浓重口音的本地人讨价还价……

不知不觉,查立民已在这复道交窗、回转小廊间晃了几个小时。手机没有响过,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交错的巷子里转来转去。

查立民感觉有点累,他在路边的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坐在湖边的栏杆上抽烟。烟雾升腾,他的视线透过烟雾,发现不远处的角落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盯着自己。

查立民皱皱眉,那影子绕过行人,竟然走了过来。

“喂,要旅店吗,我们家临河的,只要120元。”

还是先前的那个男孩,他一路跟踪过来?或者只是巧合又遇上了?不重要,这些少年,骨子里继承了他们父母精明的观察力。查立民开始犹豫了,照这个时间,确实要解决住宿问题了。如果林春园不联系他,难道还要露宿街头不成。

“嗯,这个——”

“十点钟入住吧!”

“什么?”查立民把矿泉水瓶打开,喝了一口。

“她说让你十点钟入住。”

查立民举在半空的矿泉水瓶停住了:“你说什么?”

“她让你十点钟入住,”男孩仰着脖子看着查立民,嘴中带有抱怨,“时间差不多了。”男孩的视线转向了路边店铺挂着的时钟上。

“谁?”

“一个姐姐。”

尽管查立民瞬间严肃起来,可男孩并未因此而感到紧张,查立民伸手去抓男孩,却被他一个闪身躲过。

“你跟我来,别耽误我挣钱。”男孩老练地用江湖术语应付。

“怎么说?”

“别问了,跟我走就是了。”

查立民起身,跟随着男孩穿梭在古镇的巷子里。有些甚至不能称为巷子,只是两座房建得太近,中间留下只能侧身经过的小缝隙。七转八绕,查立民已经转晕了头。他似乎被带到了小镇的边缘,这里人烟稀少,路上只零散地洒着几盏灯光。

“到了!”男孩站在一座黑漆木门前停下。

查立民抬头仰望门楣,上面挂着旅社的名字。

“给钱!”男孩双手一摊。

查立民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孩子的手上。

男孩转身欲走。

“等等——”

“干吗?”

“你把我带到这来,然后呢?”

“然后?我怎么知道,她就说让我把你引到这儿就可以了。”

查立民不知其解,他看看男孩,再看看旅社的门前,经过一个小院子就是正厅,服务台前的老板娘,正侧头在看电视。

“哦,对了。”男孩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差点忘给你说了,那个姐姐还有一个口信:瘸子。”

查立民还在等,男孩已经说完了。

“没了?”

“没了。”

就瘸子两个字?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口信啊。查立民一头雾水,缓过神来,男孩已经不见。查立民穿过院子来到服务台,正寻思着下一条线索在哪儿,可老板娘一开口他就明白了。

“叫什么名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女性,短发,右边夹了一个紫色的发卡,“网上订的,还是电话订的?”

“我叫——查立民。”

“等等,”老板低下头用鼠标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件,然后按照拼音搜索起来,“有,按照您的要求,308房间给你保留着。”她面带笑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门卡,放到桌子上,“身份证,200元押金。”

“好的。”查立民摸出钱包——林春园事先已经给订好了房间,用这种方式联系自己。

填表格、交钱,办理手续,一套程序走完之后,查立民拿着钥匙走向房间。

旅社是由民居改建的,一共三层,底层没有住房,服务台后面,有个小型的茶室,墙边立着一排书架,里面现在没有人。茶室门西侧的墙上有块留言板,上面贴着很多以往顾客留下的便签条,写着约伴同游、心情感悟、感谢旅店老板之类的信息和短句;旁边就是楼梯。

旅社没有电梯,楼梯却是木制的,踩上去嘎吱嘎吱很有感觉,查立民拾级而上,来到了三楼。

房间不多,每层也就8间,外加堆放杂物的杂物间,308在走廊尽头,查立民打开门,这也许是整个旅社最好的一间主题房。

正中央是一张罩着芙蓉纱帐的红木大床,床头雕着两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凤凰,两床红色的刻着牡丹的薄棉被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床单是深紫波浪纹,顶灯正对着床,灯罩垂着流苏。床头柜上,置着一台老式电话,烟缸、火柴、茶杯一应俱全。床的那边是两把藤椅,朝向窗户摆着……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清末民初江南成亲的洞房。

——这是个供情侣共度春宵的主题房。

林春园为什么让他在十点入住这间房,查立民不知道。他自然不会有心思躺在床上体验一把做新郎的感觉,查立民小步踱在房间,一寸一寸地搜查着林春园可能会给他带来的线索。

在房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既没有她留下的字条,也没有任何暗语,所有的东西都是旅社自带的,提供不了任何信息。

查立民拿出手机,依然没有动静,他尝试着拨打林春园的电话,还是关机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林春园不会是让自己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查立民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外面街上的喧闹声传了进来。这座旅社虽然地处偏僻,但尽头这间房打开窗户,却正好面对着一条正街,虽然已近深夜,但游客们依旧游意未尽。

查立民看着行人发怔。脑子还在琢磨林春园的用意,渐渐地,人群中有个人影仿佛电影画面中的聚焦镜头清晰起来。他还不是一个人,在街上快速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和他同来的伙伴交头私语。看他行动的轨迹,很快就要来到这座旅社了。

查立民紧张起来——这个人正是吴宏磊。

他怎么来这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春园还没有动静呢,又来一个摆脱不了的麻烦。

查立民脑子一转,突然发现一个破绽,刚刚他是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的,按照这点,吴宏磊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查立民焦急地把窗帘拉上,退回到房间。手机、电话还有这间房,像个置身事外的路人,完全不能提示他接下去该怎么做。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淌,一旦被吴宏磊缠上,想要脱身就难了。他点起一根烟,烦躁地抽起来。

灵光闪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越是在压力下,就越能有突破常规的念头冒出来。

查立民站起来,思路一点点清晰。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下楼。吴宏磊或许已经摸到隔壁不远处了。查立民快速地跑到那块留言板上,迅速地扫过。

留言板右下角,果然贴着一张便纸条,这让他眼前一亮:

查立民,如果你看得到的话,手机关机,跟着它走!

就在这一刻,查立民意识到林春园或许早就得知吴宏磊盯梢,所以才会让自己在西塘一直转悠到十点,才会让那个小孩带着他钻小巷子甩掉吴宏磊,才会让他入住这个旅社,然后又让他发现吴宏磊。

——这都是障眼法,等吴宏磊发现,被牵绊在旅社的时候,查立民早就离开了!

查立民把纸条撕了下来,它的背面画了一张路线路。他没有多思考,把纸条揣进荷包,一切都在林春园的计划当中。

只不过这次好像自己反应慢了一步,不远处,吴宏磊携着几个警察,正挨家挨户地搜索过来,眼看着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想要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电话打不通!”吴宏磊举着手机,一脸沮丧地对郭子说。

通过短信监控,锁定查立民来了西塘,然后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很快发现他正在古镇里游荡。

看他漫无目的的样子,吴宏磊很自信不会跟丢,可就在半小时前,查立民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林春园只要一出现,就会有命案发生!

吴宏磊不敢掉以轻心。

以查立民失踪点为圆心辐射出去的找寻工作在进行。半小时过去了,却毫无进展。查立民丢失的时间越长,意外发生的可能就越大。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吴宏磊不得不拨打查立民的电话,结果对方却关机了。

几个人站在一个青年旅社的斜对面,布置着搜索的方向,各自散去后,吴宏磊和郭子往青年旅社走去。

“师傅,咱们这样撒网式的搜查,会不会太用力了。看那小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大街上游荡一晚上都有可能,他会找个住宿的地方?”

吴宏磊看看表,他也没把握,但这样好歹有个方向,总比在大街上四处游荡碰运气要好:“要排除一切可能,古镇的各个入口都已经封锁了,街上找不到难道他住桥洞,一家家地跑确实累了点,但这样保险。”

两个人跨着大步,走到旅社的大门处。吴宏磊余光发现旅社的侧门闪出一个人影,贴着墙边正欲离开。吴宏磊看不清,第六感使然,他大声喊道:“喂,站住。”

人影突然跑了起来。吴宏磊想也没想就一跃而出:“别跑。”

对方根本不听,加速朝着更黑暗的巷子里窜去。天黑,路况复杂。照理说吴宏磊不会在这儿栽跟头,但他有心事,又破案心切,一心急,就踩到两块绊脚的石头。他没把握好平衡,脚一扭,竟兀自摔倒在地。

“别管我,无论如何把查立民抓回来。”

郭子“嗯”了一声,追了上去,留下吴宏磊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巷子里。

这下摔得不轻,吴宏磊尝试着站起来,脚踝的疼痛却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手摸向崴脚的地方,那里已经肿成了一个馒头。吴宏磊坐了一会儿,有所缓解,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踮着脚一步一步地走回旅社。

侧门现在开着,里面是个小竹林,吴宏磊一摇一晃地进去,听到动静声的老板娘,张着脑袋向他望来。

柜台前走过一个人,和吴宏磊四目相接,两个人顿时愣住了,那不正是查立民吗?一瞬间吴宏磊的脑子都是空白的,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你要去哪儿?”他冷冷地问道。

查立民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但在上下打量吴宏磊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脚踝之后,似乎有安慰之意。

吴宏磊知道自己不能露馅,镇定地说:“我们谈一谈。”

“谈一谈,好啊,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查立民站在原地试探。

吴宏磊硬着头皮迈动一步,但他的意志根本战胜不了脚伤,剧烈的疼痛感根本无法掩饰,豆大的汗珠从脑门子上渗出来。

查立民已经动了,他侧身朝着门口迈去。

“等等,有很多事儿你不知道,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我已经知道,知道是她叫你来的。”

查立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三秒钟,他做出了决定,把吴宏磊丢下,义无反顾地迈出了旅社的门。

“查立民!”吴宏磊大声嘶吼着,可他根本无法追上他。

“就是这小子!”郭子拎着青年的领子,像拎一只鸡般把他带回了旅社。“追了三条街。”

吴宏磊正在气头上:“跑什么呀,你知不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那小子吓得不轻:“我不知道你们是警察!”

“就算不是警察,叫你停你跑什么?”

“那个人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从边门出去,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只顾跑就行。”男青年哆哆嗦嗦地交代着。

吴宏磊打量他,体形和身高都和查立民相仿,估计是查立民见到他之后,突生一计,用来调虎离山之用的。自己还一直以为在盯着查立民,没想到查立民就躲在身后,一直在偷偷地想对策。

只不过吴宏磊崴了脚,才阴差阳错有了前面的“邂逅”。

“你是干什么的?”吴宏磊点了一根烟,脚上的痛现在更加发作出来。

“他是我们这的临时工。”老板娘在一旁听到现在,终于搞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

“确定?”

“确定。”

吴宏磊判断这就是个偶发事件,查立民很简单地用钱买了一个道具,与他合演这出戏。

“刚刚那个男人——查立民,什么时候入住的?”

三言两语,吴宏磊很快就摸清了查立民缘何来此旅店的。

“房间是昨天在网上订的?”吴宏磊一边问一边分析,昨天林春园的短信还没发来,查立民不可能未卜先知,看来是林春园订的房间。

“308是吧。”吴宏磊跛着脚要往楼上走,被郭子拦住了。

“师傅,我上去看看就行了。”

“我跟你一起上去吧,不碍事。”说着话,吴宏磊在楼梯口站定了,他看着那块留言板,然后又折了回来。

他问老板娘:“你刚刚说,查立民在离开前站在留言板前?”

“是啊!”

吴宏磊看着留言板,右下角有块地方空着,上面有刚刚粘纸被剥下的痕迹。他无声地琢磨了一分钟时间,把脸转过来:“你们这儿最高的双子楼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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