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鱼眼顺着墙绕到房子的前面。高温正靠在门廊边,小心翼翼地擦着流血的鼻子。那光脚的男人蹲在墙根。
“老天爷,”金鱼眼说,“你干吗还不领他上后边去好好洗洗?难道你想让他像头该死的割断喉管的蠢猪一样在这儿坐上一整天?”他啪地把烟头扔进乱草丛,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来,用挂在表链上的一把白金小刀动手刮鞋上的烂泥。
光脚的男人站起身来。
“你不是说过要——”高温说。
“嘘!”另一个人说。他开始对高温挤眉弄眼,把脑袋朝金鱼眼的后背使劲摆了一下。
“洗完了你们就从刚才那条路赶回去,”金鱼眼说,“听见了没有?”
“我还以为你打算在那儿守着呢。”光脚男人说。
“别以为,”金鱼眼边刮裤管翻边上的泥边说,“你四十年来没动过脑筋,日子也过得不错嘛。你就照我说的办。”
他们走到后门廊,光脚男人开口说:“他就是对谁都看不顺眼——他是不是个人物,呃?看他,要不是比看马戏更精彩,我就不是人——他不能容忍这儿的任何人喝酒,除了李之外。他自己滴酒不沾,对我也只许喝一口。我一喝酒,他就好像要发病抽筋似的。要是不这样,我就不是人。”
“听他说你有40岁了。”高温说。
“还没那么老。”对方说。
“那你有多大年纪了?30岁?”
“我不知道。不过还不像他说的那么老。”阳光下,有位老人坐在椅子里。“没什么,是爸。”光脚男人说。柏树的蓝色影子投射到老人的两脚上,快照到膝盖上了。他伸出一只手,在膝盖处摸索着,触摸到树的影子,后来住了手,手和手腕还在树影之中。接着,他站起身,一手抓住椅子,一手用拐杖敲打面前的地面,拖着脚径直向他们冲过去,弄得他们只得赶快闪到一旁。他把椅子完全拖到太阳下,又坐下来,向着太阳仰起脸,两手交叉地拄着拐棍。“他就是爸,”光脚男人说,“又聋又瞎。我真不愿自己弄到他这地步,吃的是什么都说不上来,也不在乎,要不是这样,我就不是人。”
两根柱子之间钉了一块木板,板上放着一个镀锌铁桶、一个马口铁做的脸盆,还有一只裂了口的碟子里有一块黄色的肥皂。“甭管什么水啊洗的,”高温说,“你说的酒在哪儿?”
“我看你已经喝得太多了。你要不是自己把那车撞在那棵树上,我就不是人。”
“得了吧。难道你没在什么地方藏着点酒?”
“也许谷仓里有一点儿。不过别让他听见了,要不他会找到了把酒给倒了。”他回到门口,往过道里张望。然后他们走下门廊,向谷仓走去,穿过一片从前是菜地现在长满柏树和栎树树苗的园子。光脚男人回头看了两次。第二次他说:
“你老婆在那边找你有事。”
谭波儿站在厨房门口。“高温。”她喊道。
“挥挥手打个招呼吧,”光脚男人说,“她再喊下去,他就会听见了。”高温随便地挥了下手。他们继续朝前走,走进谷仓,谷仓门口靠着一把粗陋的梯子。“你最好等我先上去,”光脚男人说,“梯子烂得厉害,说不定受不住我们两个人的分量。”
“那你干吗不修一修?你不是天天要用的吗?”
“现在凑合着还能用。”对方说。他爬了上去。高温跟着他,穿过活板门,进入一片昏暗,只有太阳从破损的屋顶和墙壁隙缝里照进来的一道道黄色的光束。“踩着我的脚印走,”光脚男人说,“要不然,踩上一块松动的地板,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又到了楼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角落,从一堆腐烂的干草下面掏出一只瓦罐。“只有这个地方他不会来找,”他说,“他怕弄脏他那双像姑娘的小手。”
他们喝起酒来。“我从前在这儿见过你,”光脚男人说,“不过叫不出你的名字。”
“我姓史蒂文斯。我上李这儿来买酒已经有三年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得赶进城呢。”
“他就快回来了。我以前见过你。三四天以前,还有一个从杰弗生来的家伙到这儿来过。我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可真能侃。跟我们说了好半天他怎么干脆地甩了他老婆。再来点。”他说。接着他不说话了,慢慢地捧着瓦罐蹲下身子,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楼下过道上的那人又讲话了。
“杰克。”
光脚男人看着高温。他张大着嘴,下巴朝下垂,神情又愚蠢又高兴。他嘴边的茶褐色胡子显得很柔软,露出仅存的那些牙齿是黄黑色而参差不齐的。
“你,杰克,我知道你在上边。”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见了吗?”光脚男人悄声说,他憋住了笑声,高兴得浑身哆嗦。“居然叫起我杰克来。我的名字叫汤米。”
“下来吧,”那声音又说,“我知道你在上面。”
“我看还是下去吧,”汤米说,“说不定他真会朝上开枪打穿地板的。”
“老天爷啊,”高温说,“你干吗不——听见了,”他高声说,“我们就下来!”
金鱼眼站在门口,两只食指插在背心里。太阳下山了。他们走下梯子到门口时,谭波儿从后门廊走下来。她停步望着他们,然后走下山来。她开始奔跑起来。
“我不是曾经叫你往那条路走的吗?”金鱼眼说。
“我跟他就在这儿待了一小会儿。”汤米说。
“我曾经叫你往那条路走,对不对?”
“对,”汤米说,“你说过。”金鱼眼转身就走,对高温连正眼都不瞧一眼。汤米跟着他。他暗自高兴,背脊还在乐得直颤抖。谭波儿在半路上迎上金鱼眼。她没收住脚步,但看上去像是停了下来。连她那拍打着的上衣还在后面飘动着,然而明显有一秒钟的时间,她面对着金鱼眼,装出副不自然的怪相,卖弄风情地露齿一笑。他没有停下脚步;他那窄小的背脊照样精心地摆出架势,大摇大摆地走着。谭波儿又奔跑起来。她越过汤米的身边,一把抓住高温的胳臂。
“高温,我害怕。她说过叫我别——你又在喝酒了;你连血迹都没洗掉——她叫我们离开这儿……”暮色中,她的眼睛黑黝黝的,脸蛋显得又小又憔悴。她向房子看了一眼。金鱼眼刚拐过墙角。“她得大老远地走到泉眼去打水;她——他们有个漂亮极了的小娃娃睡在炉灶后面的木箱里。高温,她说我必须在天黑以前离开这儿。她说最好去找找他。他有辆小汽车。她说她并不以为他——”
“找谁?”高温说。汤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朝前走去。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她说她并不以为他肯借车,不过也许肯借。快走吧。”他们朝大屋走去。有条小路顺着墙根通向房子的前方。小汽车就停在小路和房子之间的高高的杂草丛里。谭波儿手扶车门面向高温。“开这辆小车进城花不了他太多时间。我认识家乡的一个小伙子,他有一辆这样的汽车。一小时能跑八十英里呢。他只消开车送我们到城里就行,她说如果我们是夫妻的话,我就只好说我们结婚了。只要送我们上火车就行。也许还有比杰弗生更近的火车站。”她紧盯着他悄声地说,一手抚摸车门的边缘。
“噢,”高温说,“要让我去求他。是这么回事吗?你真是个大傻瓜。你真相信那汉子肯开车送我们?我宁可在这儿待上一星期也不愿跟他一块儿坐车去什么地方。”
“她说去找他。她说我不能待在这儿。”
“你真蠢。走吧。”
“你不肯去找他?你不肯?”
“我不去。我跟你说过了,等李回来。他会给我们找辆车的。”
他们沿小路朝前走。金鱼眼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在点香烟。谭波儿奔上破损的台阶。“喂,”她说,“你愿不愿意开车送我们进城?”
他转过脸,香烟叼在嘴里,火柴拢在两手之间。谭波儿嘴角上又带着那谄媚的怪样。金鱼眼低头凑着火柴点香烟。“不愿意。”他说。
“得了,”谭波儿说,“做做好人吧。开这种帕卡德牌汽车,花不了你多少时间。怎么样?我们会付钱的。”
金鱼眼吸了口香烟。他把火柴梗啪的弹进乱草丛里。他用柔和冷漠的声调说:“老兄,叫你那小婊子别来打扰我。”
高温滞重地向前跨上一步,像匹突然被惹怒的笨拙而脾气好的马。“嘿,听着。”他说。金鱼眼吐了口烟,鼻子里朝下喷出两股细细的青烟。“我讨厌你说话的腔调,”高温说,“你可知道在对谁说话吗?”他继续滞重地向前挪动,仿佛既不能停顿也不能完成这一动作似的。“我讨厌你说这种话。”金鱼眼转过脸来盯着高温。后来他不再瞪眼瞧高温了,谭波儿便突然说:
“你穿着这套西服掉进哪条河里去了?你非要等到夜里才把它脱掉吗?”于是高温一手搂住她的腰背,推她往门口走去,她的脸扭向后方,鞋跟在地上哒哒地响。金鱼眼纹丝不动地靠着柱子,脑袋转向一边,露出一个侧影。
“难道你要——”高温嘶嘶地说。
“你这卑鄙的东西!”谭波儿叫喊起来,“你这卑鄙的东西!”
高温把她一下推进屋里。“难道你要让他把你的脑袋砸了?”他说。
“你怕他!”谭波儿说,“你害怕了!”
“闭嘴!”高温说。他把她摇晃起来。他们的脚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来回蹭着,好像在表演一段不太熟练的舞蹈,两人就这样缠在一起,撞在墙上。“小心些,”他说,“你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又翻搅起来了。”她挣脱了他的胳臂,奔跑起来。他靠在墙上,望着她的背影冲出后门。
她奔进厨房。屋内一片漆黑,只有关上的灶门露出一丝火光。她侧转身子,冲出门外,看见高温正下山朝谷仓走去。他又要去喝酒了,她想;他又要喝醉了。这一来,今天一天就要喝醉三次了。过道显得更昏黑了。她踮着脚尖站着倾听,心里想我饿了。我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她想起了学校、有灯光的窗户、随着晚饭的铃声慢步走向餐厅的成双作对的人们;还想起她的父亲,坐在家里的门廊上,两脚搁在栏杆上,看着一个黑人在修剪草坪。她踮着脚尖轻轻地走。门边角落里倚着那支滑膛枪,她挤进角落,靠在枪边哭起来。
她马上停止哭泣,屏住了呼吸。有样东西在她倚靠的墙的另一侧在活动。随着一阵干巴巴的嗒嗒声,它带着细碎的磕磕绊绊的声响穿过屋子。它走进过道,她尖叫起来,肺里的空气排空了好久,还是觉得在出气,胸膛里空了好久,横膈膜还在费劲地抽动。她望着老人两腿分得很开地拖着脚步顺着过道朝后走,一手拿着拐杖,另一只胳膊弯曲着,跟身体形成个锐角。她奔跑着经过他——一个叉开两腿站在门廊边的模糊的人影——的身边,一直冲进厨房,蹿到炉灶后的角落里。她蹲下身子,拉出木箱,拽到她的面前。她用手摸摸孩子的面孔,然后两手紧紧地环抱木箱,她隔着木箱望着朦胧的房门,试图做个祷告。但她想不起来应该如何称呼天上的父亲,于是一遍遍地念叨着“我父亲是位法官;我父亲是位法官”,一直到戈德温轻巧地跑进厨房。他划了根火柴,把火举在头顶上,低头望着她,直到火苗都快烧到他的手指头。
“哈。”他说了一声。她听见他轻巧的脚步飞快地移动了两步,接着他的手摸到她的脸颊,像拎小猫一样揪住她的后颈,把她从木箱后面拎起来。“你上我家来干什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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