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餐过后,电话响了,是唐尼打来的。他念了一个密西西比河对岸格瑞特纳市的地址。凯勒抄下来,次日早上就照着地图找到那儿去。

唐尼的卡车停在车道上,眼前是一层楼高的框架构造式建筑,凯勒认出那是一般所谓的“散弹枪屋”,窄长形,没有走廊;房间一个接一个排成长条,而“散弹枪屋”之名则是因为:如果你拿散弹枪站在前门,开一轮火就可以扫遍整栋房屋。这种建筑形式是南北战争之后没多久从新奥尔良发源的,随即传遍美国南方各地。

眼前这栋散弹枪屋的屋况很惨。外头需要粉刷了,屋顶还缺了些屋瓦,草坪上遍布着杂草和碎石。屋里头更糟,地板散布着瓦砾,厨房脏得要命。

凯勒说:“老天,我们可有不少工作要做呢,不是吗?”

“这屋子真美,对吧?”

“我刚刚在外头好像看见一面‘已售出’的牌子?买下这个地方的人一定是乐观主义者。”

“唔,要命,”唐尼说,“我想有人用难听很多的字眼说过我。”他咧嘴笑了,对于凯勒目瞪口呆的反应很开心。“我昨天买下的。”他说,“你看过那个有线电视台的节目《旧屋大翻新》吗?买下旧屋装修后,再出手卖掉?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只要一点点爱,就能把这个垃圾堆转变为整个街区最漂亮的房子。”

“恐怕得费不少工夫,”凯勒说,“再加上一点爱。”

“还有一点钱。我带你去看看。”他带着凯勒走遍全屋,大致介绍他的整修计划。他有几个有趣的想法,包括在房屋后半加上二楼,把屋子改建成当地所谓的“骆驼背散弹枪屋”。他承认这个想法是有点野心太大了,不过这样能让房屋的转售价格增加很多。

“另外呢,我是这么打算的。”唐尼说。

“他手上的钱,大部分都花在房子的头期款上头了,”凯勒告诉茱莉亚,“剩下的钱还得买材料、雇其他工人,因为他不能期望杜维恩和刘易斯这种人跟着他一起冒险。但他猜想我或许愿意,等整修完毕后卖掉房子,我可以分到三分之一的利润。”

“这样换算起来,大概比一小时十二元的时薪要多出很多。”

“那我们的整修工作就不能拖太久,免得分期付款的利息累积太多。而且整修完,我们得赶紧找到买主,卖个好价钱。”

“我想你已经决定了。”

“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刚刚说,‘我们得赶紧找到买主,’你当然不舍拒绝了。”

“我是这么想的。唯一的缺点是,我有一阵子没法拿钱回家了。”

“没关系。”

“也没办法付那辆卡车的贷款,家里的开销我也没法帮忙分摊。”

“真是太惨了,”她同意,“要不是为了上床,你对我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嘛。”

撒了父亲的骨灰、清理并烟熏过那个病房之后,茱莉亚才搬到楼上她童年的卧室。凯勒还是留着自己原来的房间,他的东西也还是留在原来的抽屉和橱柜里,只有夜里到她的卧室度过。

格瑞特纳那栋屋子的整修工作进度落后,而且预算超支,不过其实大家都不觉得意外。唐尼和凯勒每天的工作时间都很长,而且周末也不休息,每天黎明就开始,直到天黑为止。唐尼手边的钱没他预期中撑那么久,他刷爆了几张信用卡后,跟他岳父借了五千元。“那个老混蛋问我要拿什么当抵押品,我说,‘你女儿的幸福怎么样?’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不高兴,可是管他的,我借到钱了,不是吗?”

他们的工作成果很令人满意,尤其是唐尼决定要彻底执行计划,设计并建造了附加的二楼。“感觉上像在盖一栋房子。”凯勒告诉茱莉亚。“是建造房子,你懂吗?不光是整修而已。”

全部完工后,外头的草坪重铺过,也种了新的灌木,他带着茱莉亚去看。之前才刚开始整修时,她去过一次,这回看到了新的样貌,她说很难想象是同一栋房子。他说,除了屋梁和大椽,其实大部分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栋房子了。

他们到法国区吃晚餐庆祝,虽然要等房子卖掉才能真正庆祝。他们挑了之前去过那家天花板挑高的餐厅,点的菜也跟上次差不多,而且这回同样没喝完那瓶葡萄酒。他们谈着这份工作,还有那种满足感,又猜想唐尼不知道能否卖到他想要的价钱。

如果能得到唐尼所预期的利润,他告诉她,他们就要再来一次,下回凯勒就是合伙人了。她说他不已经是了吗?他解释,是完整的合伙人,买房子的钱他要出一半,所有费用也负担一半,最后利润当然也分一半。唐尼正在物色下一栋房子,已经有几栋列入考虑了。

“唔,不愧是沃林斯家的人,”她说,“他们很有创业精神。”

不过首先,唐尼手上还有两份零工:一个是在墨尔波墨涅街的共管公寓粉刷,另一个是在麦特瑞替一栋房子做卡特里娜风灾后的整修。茱莉亚说,沃林斯家的人除了有创业精神之外,同时也很务实。凯勒说,在进行这两份工作之前,他们可以休息几天。

“唔,当然了,”她说,“他是新奥尔良人,不是吗?”

他们到家后,她问他有什么不对劲。

“因为我们离开餐厅后上了车,你整个心情忽然就变了。天气很好,所以不会是天气的问题。我说错了什么吗?没有?那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你看得出来。”

“告诉我吧。”

他不想说,但也不愿意瞒着她。“在那里,”他说,“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

“唔,那当然啦,你长得很好看,而且……啊我的老天。”

“那是虚惊一场,”他说,“他其实在看我后面,等着停车服务员把他的车子开过来。但我想到我听说过的一个人,他会惹上麻烦,就是因为他去旧金山,碰巧有人看到他,认出他来。”

她脑筋转得很快,你告诉她第一句,她就了解整页在说什么。“我们大概不应该再去法国区了。”她说。

“我也是这么想。”

“还有其他观光客常去的地方,不过其实主要就在法国区。别再去世界咖啡店,也别再去顶点鲜蚝屋。要吃鲜蚝的话,上城的普莱坦尼亚街有家菲力士餐厅也一样好,而且还不那么挤。”

“那狂欢节的时候……”

“狂欢节的时候,”她说,“我们就都待在家里,但反正我们本来就很少出门的。可怜的孩子,难怪你心情变坏了。”

“让我心烦的,”他说,“不是感到害怕,因为其实只有一下子,根本没什么。等到我知道要害怕时,我就已经看得出没什么好怕的。但我已经拥有全新的生活,也非常适应,当初我们把那辆车推进河里时,我就斩断了跟过去的一切联系。”

“而且你认为你人生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的确是结束了,但我同时也以为,过去的往事不会找上门来,这点就未必了。因为总是有可能发生意外。要是有哪个眼尖的混蛋,来自纽约或洛杉矶或拉斯维加斯或芝加哥……”

“或得梅因?”

“或任何地方。他刚好来这里度假,因为这里是热门的度假城市。”

“卡特里娜飓风之后,观光客就没那么多了,”她说,“不过最近观光业又开始复苏了。”

“而且只需要一个人,他刚好跟我们在同一个餐厅,或者我们出餐厅时,他跟我们在同一条街上,或者发生任何该死的状况。我承认,这种机会不大。我们在这里过得并不奢华,而是比较低调的生活。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两个人在家,平常来往的也只有艾德格和佩西夫妇,或是唐尼和克劳蒂亚夫妇。我们的社交生活很愉快,但不会让我们的照片登在新奥尔良的《平民时报》上。”

“以后有可能,”她说,“等你和唐尼红了,成为卡特里娜风灾后重建工程里最热门的公司。”

“你慢慢等吧。我们两个都没那个野心,你知道为什么唐尼想做旧屋翻新转卖的工作吗?一半是因为利润高,另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去抢标工程了。他讨厌这部分,每个细节都要列入考虑,然后算出一个价钱,要低到能得标,但同时又高到不会赔本。当然他自己当屋主的话,也同样要算计这些,但他说算自己的不会那么头痛。”

于是他们改变话题,没再回去谈那种昔日的阴影,但那天晚上在床上,两人沉默良久之后,她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完全解套。

他说:“你指的是对艾尔而言,因为警察那边,只要我不被逮捕,抓去按指纹,就不会有事。至于艾尔,唔,时间可以治愈。时间过去得愈久,他就愈不会在乎我是死是活。至于采取行动摆脱他……”

“怎么样?”

“这个嘛,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设法查出他是谁、该去哪里找他。然后不管他在哪里,我就去那边,然后,唔,解决掉他。”

“你的意思是,杀了他。你可以说这个字眼没问题,我不会感到不安的。”

“这是唯一的解答。你不能跟他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握手言和。”

“总之,”她说,“真该毙了他。你笑什么?”

“谁想得到你原来这么凶悍。”

“跟铁钉一样强硬哩。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他吗?你一定想过这个问题。”

“想好久了,而且想得很认真。但答案是没有,我不认为有办法找到他,反正我想不出来就是了,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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