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他在克林顿越过了密西西比河。进入伊利诺斯州几英里之后,油箱标示快没汽油了,他在一个加油站的全套服务区停下来。此时似乎正是当地的高峰时刻,凯勒觉得这样最好。

那个服务员看起来高中刚毕业,打算一辈子都待在伊利诺斯州莫里森市的郊区。他两耳里塞着耳塞式的耳机,看起来像是戴着听诊器的实习医师,但凯勒看得见他工作裤前方口袋里的iPod,不管他在听什么,显然都比凯勒要有趣。

凯勒把遮阳板拉低,调整后挡住侧窗的上半方视野,让那个加油的小子没法看到他完整的脸。他要求加四十元的普通汽油,其实他可以要求加满,但他不想等着找钱。那小子加好油,然后回来问他要不要换机油。凯勒说不必麻烦了。

“我以前有个一模一样的,”那小子说,“那个小桶子?上头有一堆小黄狗的?沙滩用的,你知道吧?”

“我儿子喜欢得要命。”凯勒说。

“不晓得我那个桶子后来怎么样了。”那小子说。他往旁边走,接下来凯勒发现他正在擦挡风玻璃,而且擦得出奇地彻底。凯勒也想告诉他不必费事了,但那个小子一定会搞不懂,如果凯勒不想要任何服务的话,干嘛把车停在全套服务区。于是他让那小子继续擦,自己研究着地图,顺便用来挡住脸。

那小子也擦了后车窗,等他擦完后,便走到驾驶座旁边,凯勒递给他两张二十元钞票。他考虑过要再给他一张二十元,跟他换他那顶帽子,上头有平价服装品牌OshKoshBIBosh的花体字商标,他的工作裤上也有。

是喔,还真的咧。说不定他可以用他的海滩桶跟他换。真是个避免引来注意的好办法。

他本来很乐于去加油站的便利商店买几样东西,或者用他们的厕所。但他的油箱已经加满,或快满了,眼前这样就够好了。

他继续沿着三十号国道往东,在空旷的公路上保持五十五英里时速,进入城镇则慢下速度,遵守标示的速度限制。刚过州际三十九号公路后,他看到了一家汉堡王有免下车点餐窗口,于是点了够一家人吃的汉堡、薯条和奶昔。他没看到服务员,也不认为任何人有办法看到他,几乎没耽误任何时间,他就又回到公路上了。

他碰到的下一个城镇叫沙博纳,不过抵达之前,他就看到“沙博纳州立公园”的路标,于是驶入公园,在一个野餐桌上吃饭,上了厕所,一路都没有碰到任何人。

公园里有个公用电语,他很想打。

根据收音机里面播出的新闻,他调换车牌这招成功了,大部分人都认为霍顿·布兰肯希普设法在得梅因国际机场登上飞机。可想而知,有很多人看到他。一名从得梅因飞到堪萨斯城的女人很确定,她在她旁边的候机楼看到了布兰肯希普,正在等候一班飞往洛杉矶的大陆航空班机。她告诉记者,她差点就向机场人员报告了,可是刚好她的飞机开始登机,而她又急着要赶回家。

其他热心助人的公民纷纷通报自己看到了那个狡猾的刺客,地点从衣阿华州的小镇到东西岸的大城。俄勒冈州克拉马斯福尔斯市的一名男子发誓,他看到布兰肯希普“或是他的双胞胎兄弟”站在该市的灰狗巴士总站,一身牛仔打扮,手里转着套索,两边臀部各挂着一把六发式转轮手枪。凯勒从没打扮成牛仔过,也没转过套索,而且这辈子从不记得自己去过克拉马斯福尔斯市。不过他去过俄勒冈州罗斯堡,记得很清楚。他印象中罗斯堡离克拉马斯福尔斯市并不算太远,而且他车门储物袋里有一张俄勒冈州的地图,于是就伸手想拿出来查一下克拉马斯福尔斯的确切位置,然后他提醒自己,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地方在哪儿。毕竟他不是要去那里,连朝那个方向都不是,所以管他去死。

如果他打电话,那就不能打桃儿的手机,因为他相信跟之前的结果不会有两样。可是他可以打她家里的市内电话。

打去做什么?她不会在家。艾尔不见得知道凯勒的真实姓名,也不见得知道他住在哪里,但他知道桃儿家的电话,打过两次。而且他知道她的地址,曾寄联邦快递的包裹过去,里头有的还装着现金。

此外,桃儿知道他晓得,也会有所回应。丢、掉、手、机。重、复。丢、掉、那、个、该、死、的、手、机。她会留下这个讯息,就是因为她看清了形势,因此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那就是赶紧逃命吧。

所以如果他打给她,不会有人接。除非警察或艾尔的人在那儿。如果警察的人在,他打过去,他们可能有办法追踪这通电话。艾尔的爪牙大概办不到,但凯勒不想跟他们讲话,也不想跟警察讲话。所以这样打去有什么意义?

反正他也没有足够的零钱打电话。不然怎么办,要电话公司把账记在他家的号码上?还是请对方付费?

他沿着三十号国道往东,绕过芝加哥往南。他蛮喜欢这条高速公路的。车流量始终不会太大,而且大卡车大部分都会走州际高速公路。沿途的城镇还算密集,刚好够打断长途驾驶中的单调无聊。沿途有很多地方让他觉得,如果能停下来看看一定很有趣。但他知道不能冒险,于是车子驶经一家家古董店、非连锁餐厅和所有的路边景点。他心想,哪一天他一定要再沿着这条公路走一趟,等他不再匆忙逃命时,等他不必躲避跟其他人接触时,等他可以再回去过他往昔的生活时,等到约翰·泰顿·朗福德恢复心跳时。

但一切还有可能回到以前那样吗?

有好几个小时,他一直避免去想,硬把这件事推到思绪高速公路的路肩上。但现在他再也不能眨眨眼就驱走,不得不正眼面对了。

最后一件差事。当初他为什么不叫桃儿拒绝呢?

当时他出门去办完既定的最后一次差事回来。在他离开之前,坐在桃儿家的厨房里,同时她十指在家里电脑的键盘上飞舞。她暂停下来,审视着屏幕,然后抬头告诉他,根据前一天股市的收盘价格,他的净值是多少,刚刚超过两百五十万。“你之前觉得你需要一百万才能退休,”她提醒他,“当时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算起来,如果退休后要过舒服的日子,这个数字好像应该要加倍。好吧,现在不但加倍,还超过呢。”

两年前,那个印第安纳波里斯的差事提供了他一些内线消息,于是桃儿开了个交易账户加以利用。一路自然发展下来,从此她把两人的钱拿来投资。结果证明她这方面很擅长。

“真是太神奇了。”他告诉她。

“嗯,我一直很幸运。不过我似乎有种准确的窍门。而从当时开始,你赚的大部分钱,我们两个赚的大部分钱,就全都投入市场了,那些钱又持续赚来更多钱。难怪中国人要实行市场经济,凯勒。他们可不是笨蛋。”

“两百五十万。”他说。

“你可以填满你集邮册里的每一个空间了。”

“有些邮票,”他告诉她,“一张就不只两百五十万。这会让你觉得集邮充满希望。”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去买一张邮票?”

“但两百五十万还是很多。”他同意。“如果我每年花十万元,就可以花上二十五年。我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那么久呢。”

“像你这样过着健康纯净生活的有为青年?当然可以活到那么久。不过别担心二十五年后钱会花光,或四十年后。”

然后等他问了,她就大概跟他介绍了一下她计划过的。他没太仔细听,但大致上就是她把他大部分的资本投资在市政债券基金,收益是百分之五,还免税;其他的钱则投资在股票基金上,以抵消通货膨胀。她可以作一些安排,让他们每个月寄一万元支票给他,而且永远不会动用到本金。

“有人会拼死争取这种好条件的,”她告诉凯勒,“不过你已经为了这个弄死过人了,不是吗,凯勒?做完最后这件差事,你就可以翘起脚来玩你的邮票了。”

他纠正她,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说邮票不是用玩的,是整理的,又说,他专心整理的时候,从来没有翘起脚来。然后他说:“最后一件差事。”

“你讲得好像该有管风琴音乐伴奏似的。当——滴——当——当。”

“晤,通常不是这样吗?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到了最后一件差事就出错了。”

“大屏幕电视的麻烦,”她说,“就是你会看太多垃圾,只因为看起来好漂亮。播什么都不可能难看。”

也的确是,一切都好极了,他回到家放轻松,然后那个艾尔——几个月前曾付了一大笔订金的那位——现在有事情要他办了。

“可是我退休了。”他说,桃儿也没跟他争辩这点。艾尔那笔订金里归他的份,桃儿早就记在他账上了,但她可以扣掉,连同她的份找个办法退回去。只是她不晓得要怎么退回,因为她不知道要寄到哪儿。她只能等艾尔来联络,问起她为什么拖这么久,到时候她可以说替她办事的人死了或去坐牢了,因为他们绝对不相信这行有人退休的,然后艾尔可以告诉她要把钱寄到哪儿去。

她可以另外找个人吗?这样就不必退款了。

“这个嘛,我想到过,”桃儿说,“但我已经两三年没找过其他人了。当初你一决定要做到存够退休基金为止,我就开始把所有上门的差事都交给你。有回我还让一个客户等着,因为你正在替另一个客户工作,我要等你回来。”

“我还记得。”

“这样不太专业,不过我们还是混过去了。其他我都不管了,因为我已经决定,等你退休的那一天,我也要收山了。”

他之前都不晓得。

“也许不重要,但他还特别指定要你,那个艾尔。‘拜托用那个在阿尔布开克办得很漂亮的小伙子。’有人欣赏你,感觉很好吧。”

“他说小伙子?”

“小伙子或家伙吧,我忘了是哪个。他写在一张纸上,连同照片和合约资料。他这回没打电话来。其实他好久都没打电话来过,我都忘了他声音了。如果你想确认的话,那张纸我大概收在哪儿没丢。”

他摇摇头。“我想最简单的做法,”他说,“就是去把事情办了。”

“我不想逼你做,但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没错。”

最简单的做法。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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