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负责的第三组客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男子坐四望五,满腹肥油,发量稀疏,但从他的打扮看来,经济状况似乎还不错。年轻女子穿着随便,但身上的饰品都是价值不菲的名牌货。她脸上的妆应该比平常淡了些,却还是比一般女性浓了点。我马上察觉到他们是酒女与恩客的关系。

“请问今天要找什么?”我递上名片,询问男子并装出一副对两人的关系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想先看看沙发、茶几、还有床。”

“好的。”

“还有梳妆台。”女子向旁边的男人说。

男子一脸猪哥样。“噢,对哦。也让我们看看梳妆台。”

“好的。那么,这边请。”我带领二人往前走。

我猜想,女子一定是刚得到新房子,想要家具,所以才缠着这个中年男子买给她。当然,两人并没有结婚。男子家有妻小,只是想和她继续所谓的外遇关系,共筑爱巢。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我就一一推荐昂贵的高级品吧。男方在女人面前铁定想摆阔,而女方也想看看这个男人肯花多少钱在自己身上。

如果对方是一般新婚夫妻,我会先带他们到国产品区,但这两个人可以跳过这个步骤。我直接带他们到德国制的沙发区,刚好还有某厂商即将改款商品的库存,上头指示要尽早推销出去,可是这款商品比起其他商品的价格明显偏高,一般客人怎么也不肯买。就在我头痛不已的时候正好肥羊上门。我暗自窃喜。

我到这家家具贩卖公司工作已经两年了。一开始是时制员工,一年前成为正式员工,不久即担任卖场销售员。这家店的一大特征是所有客人基本上都会有一名销售员随侍在侧,主要的目的说好听是提升服务品质,但其实也是要防止只看不买的客人在店内到处乱晃。

第一次上门的客人要先在入口的柜台登录成为会员,之后,公司会指派销售员跟着这位来客。而客人下次来的时候,可以指名上次负责接待的销售员,也可以要求换人。获得多数客人指名的,即是优秀员工。我在新人当中算是风评良好的。

“同样是皮革沙发,也分成很多种。让我告诉您简易的鉴定法。”我拿出小型放大镜,凑近一旁的沙发表面。“请看。看得见毛孔吧?这是动物的皮,所以当然和人一样有毛孔。如果这是品质低劣的皮革,毛孔就会被压坏。”

女子仔细盯着放大镜看,并且发出佩服的声音。中年男子也一脸满意的模样。

我按照目标推销出了一组德国制沙发,接着又顺利让他们买下了一张大理石茶几,然后前往美国制的家具区。他们决定要买流线造型的床架之后,我又在寝具区卖出了最高级的双人床垫。可惜的是,没有找到女子中意的梳妆台。

“那一对还会再来唷。”我回到办公室之后向同事报告成果。“他们好像买了一间中古公寓,虽然原本附有灯饰,但情妇好像不喜欢。她说今天买的客厅家具组是简单摩登的造型,和现在那盏乱七八糟的灯不搭。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高级的家具,就会想要完整的一套。他们大概最近还会再来吧。”

“你抓到了好客人呢。”同事羡慕地说。

“那也得他们下次还是指名我呀。”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几年下来,我换了好几份工作,这似乎是最适合自己的一份工作。我喜欢家具,也觉得为别人考虑家里的装潢很有趣。当遇到客人想要以低预算获得美丽舒服的生活环境时,我不会只考虑要做成生意,而会站在是自己亲友的立场上为他们着想。重点是,客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打从心里想,如果能一直从事这份工作就好了。

抽完一根烟后柜台有电话进来,希望我服务一位第一次到店里的客人。当时,还有几个推销员也在待命,只不过刚好接起电话的人是我。我将第二根香烟放回烟盒,拿起外套站了起来。

我一面带好歪掉的领带,一面往接待大厅走去。“客人呢?”我问柜台小姐。

“那一位。”她指着入口。一名长发女子正盯着展示的古董家具。她身上穿着质地轻薄的蓝色连身洋装。

我从柜台小姐手中接过资料,并且走向她。所谓的资料,指的是客人登录成会员时填写的表格;上头写着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先确认好姓名再往客人走去,但唯有那一天,我没有仔细看就走过去了。

“让您久等了。”我对着女客人的背影说,然后低头看资料上的姓名栏。

我不太清楚她回过头来的速度和我确认姓名的动作哪一个比较快,也许几乎是同时。不论如何,我如遭雷击般地全身僵硬。

站在那里的是上原由希子。她比几年前变得更为成熟,更有女人味,但却是是她没错。

她好像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但看到眼前表情僵硬的男人,不可能不感到可疑。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向她走近一步,打算递出名片,但指尖却颤抖得无法好好拿住名片。

“呃……,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她先开口说。看来她是记得我的。

我总算拿出名片,抖着手指递上前去。“好久不见。当时承蒙关照。”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她看着名片上的名字,目光在空中游移,一脸正在回溯记忆的神情。不久,她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啊”一声开口说,“你是当时的那位田岛先生……”

“别来无恙。”我低头行礼。

“吓了我一跳。你在这里工作吗?”

“嗯,之前换过很多工作。”

“这样啊。”

“当时,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啊,那件事就别……”她垂下目光。

我不知道这是否该称之为偶然。我从事的工作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来来去去的客人,或许到目前为止没遇上从前认识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上原小姐……”我看着手边的资料说。“我没有仔细看资料就向你搭话,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马上找其他人来为你服务。很抱歉,让你觉得不愉快。”

我再度低头致歉。就在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之前,她说,“我是无所谓。”

我停下即将踏出的脚步,回过头去与由希子四目相对。

“以前的事,”她微笑地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可是,由我介绍不会造成你不愉快吗……?”

“我就说,我不会在意了嘛。还是,田岛先生不好做事呢?”

“不,没那回事。”我抓抓头。不好做事是事实,但我并不是不想为她介绍。“由我来介绍,真的可以吗?”

“麻烦你了。”她的笑容和当时一模一样。她说,她想看窗帘,似乎不是今天要买,只是想先看看。我问她:“是不是想改变屋里的窗帘样式呢?”

“嗯,差不多算是。”她微微偏着头。

店里有专门负责窗帘的女服务员,我将她介绍给由希子。

由希子心中似乎还没有确定屋内想营造的感觉。她听完几个提案之后,说还要再考虑一下。“款式太多了,真让人无从决定。”离开窗帘区后,她说。

“不用急。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谢谢你。”

“不用跟我道谢,这是我的工作。”

由希子听了我的话,笑着点头。她说还想看点家具,于是我带她参观整家店。

“由希子小姐现在从事……?”我边走边问。

“我现在做的算是会计的工作吧。倒是田岛先生你至今做过哪些工作呢?”

“我刚才说过我做过很多种工作。之前也曾经在这家店外包的货运公司工作过,透过那里的关系才以临时员工的身份进到这家店的。”

“你很拼嘛。”

“还好啦。”被她一夸奖,我乐得心花怒放。

我带她到放置桐木衣柜等适合和室的家具楼层。除了那里几乎没有客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站在那一层楼的入口,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带有木头香气的空气进入费腔。

由希子抬头看我,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

“每当来到这里,我就会想起从小长大的家。那是一间老房子,厨房还没有地板呢。那时家里有机件桐木的家具。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家还请了佣人。”

由希子睁大了眼。“你家是有钱人啊。”

“这个嘛。因为我父亲是牙医,我想,钱多少是有一点。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后来家庭四分五裂,我也一口气栽进了贫穷的生活。”

“苦了你了。”

“可是,我不该做那种事的。”

“哪种事?”

“东西商事。”

“噢。”她别过脸去,似乎不想想起那件事。

“那位老爷爷……叫做牧场老爷爷吗?他在那之后怎么样?”

“那件事你可以放心。钱顺利地回到他手上了。”

“钱要回来了吗?全额?”

她轻轻地点头。“牧场老爷爷真是太幸运了。有人好像还在打官司呢!老爷爷是因为有人帮忙才把钱要回来的。”

能从那间公司把钱要回来的确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究竟是怎么……”我问到一半,讲话咽了回去。我想,没帮上任何忙的我,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

“牧场老爷爷现在也很有精神唷。虽然脚和腰的状况好像变得不甚理想,不过他经常会到公园里散步。”

“是哦,那真是太好了。”我心中夹杂着放心和内疚的心情。

带他在店里参观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回到接待大厅。她歉然地说:“真不好意思,什么都没买。”我摇摇头。“又不是每个来参观的客人都会跟我买东西。再说,今天我也很开心。”

“那就好。”

“窗帘的事你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如果事前打通电话,我会把那段时间空下来不排工作。”

“嗯,谢谢你。”

我满心欢喜地目送玻璃门另一侧由希子离去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接连好几天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待在公司的时候我也静不下来,每当电话响起,我就抢先所有人接起电话,在为其他客人介绍商品的时候也心神不定地想:“她会不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由希子登录为会员时曾留下资料,所以我知道她的联络方式。有好几次我想要主动打电话给她,可以编的理由多得是,例如只要说有进新的窗帘布就行了。然而,我却没有勇气拿起话筒。我不希望她认为,不过是稍微熟稔起来,我就以为她已经完全忘记过去的事情了。

我郁郁寡欢地过了几天之后,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当时,我刚结束一组客人,回到办公室。一个资深员工手里拿着话筒,告诉我一位上原小姐来电。

我从他手中一把抢过话筒,说:“喂,我是田岛。”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喂,我是上原。上次谢谢你。”

“哪里,不用客气。”我一面注意那个资深员工的眼神,一面回应。办公室里禁止过分亲昵的说话方式。

“明天我想过去打扰,不知道方不方便?”

“没问题。请问几点左右呢?”我压抑着雀跃的心情回答。

隔天是星期六。她说傍晚六点左右会过来。我告诉她,我恭候大驾光临。我差点哼出歌来,但马上忍了下来。

隔天一早起我就有些亢奋,不但很在意发型,还留意胡子有没有刮干净。幸好是穿制服,不用烦恼衣服的事。

星期六来店里的客人很多,经常人手不足,这时就会请客人自行参观。我必须不断地应付客人,但还是时常心不在焉,老是看手表,期待六点快点来临。

我在接待大厅目送一个没什么意思要买却不断要我说明商品的客人离去。就在这个时候,上原由希子走进店里来。她身穿灰色套装,看到我,对我微微一笑。

“你来的正好,前一位客人刚走。”

“你那么忙,没关系吧?”

“当然。再说,由希子小姐也是我们店里的贵客。”

她开口说谢谢。

“那么,直接到窗帘区可以吗?”

她默默地点头。接下来是我的幸福时光。

“老实说,我很担心。我以为你可能不会再到店里来了。”

“为什么?”

“因为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陈年往事就别再提了吧。都已经过去了。”她以告诫的口吻说话。“也是。”我说。

我们一到窗帘区,便看到女服务员一

脸困惑地杵在那里。她往我们这边看,用眼神向我求救。

“发生了什么事吗?”

“噢,田岛。刚才来了一个怪客人。”

“怎么个怪法?”

“他说要看窗帘布,我说:‘请自便。’结果,他竟然就把吊在半空中的展示品一一拉下来。不只是这样,连蕾丝的窗帘布也是……”

“搞什么鬼!要不要叫警卫来?”

“可是,要是他说他只是在比较款式的话,我们也没辙啊。”

“话是没错,但他把展示品一一扯下来,岂不是造成了其他客人的不便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正在伤脑筋呢。”

“那个人在哪里?”

“在里头的桌子那边。”

我点头,并且将外套的纽扣扣上。

“由希子小姐请你待在这里。我想应该马上就能解决。”说完随即往前走去。

我走过两侧挂满一片片窗帘布的通道,看到女服务员所说,有一个男人面对着桌子,将十几张展示品放在桌椅上。

“先生,不好意思,因为别的客人也要看,能不能麻烦您一次只抽下二、三块布?”我对着穿象牙色外套的男人说。

然而,男人却没有反应,他依旧背对着我,变换窗帘布的摆放位置,或拿起来透着光线观看。

“先生……”

“别那么小气嘛。”男人还是背对着我。“我只是看看而已。”

“可是,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不……”当我话说到一半,男人迅速转身,看到他的脸,我瞠目结舌,脑袋瓜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家有很多扇窗,所以需要很多窗帘。不知道选哪个好。”从前让我烦恼的那张脸,现在就在我眼前。那张脸上贼贼一笑。“好久不见啦!”

说起来有点少根筋,我当时竟然回了他一句:“嗨!”大概是还没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吧。仓持修看到我恍惚的样子,笑得更开怀了。

“怎么了?瞧你一脸狐疑的样子。我在这里有那么奇怪吗?”他用舌头舔着唇。“不过,的确吓了你一跳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天晓得,这是为什么呢?”他像丑角似地摊开双手。

我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由希子正从窗帘布间走出来。

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抽痛。我没有具体思考什么,但不祥的预感却如针般,扎痛我的心。

“对不起。”由希子一脸尴尬。“他要我瞒着你,所以我才会一个人走进店里。我要他别做那种孩子气的事,但他不听。”

“这是我导的一小出戏。毕竟,我们有五、六年不见了。直接出现在你面前,说句‘你好’,未免太平凡无奇了吧?”仓持开玩笑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分别看着两人的脸。“你们在捉弄我吗?”

“你在生什么气嘛。”仓持面露苦笑,理所当然地站在由希子身旁。“之前由希子不是来过吗?之后她告诉我你的事情。于是我说改天我也要一起去。”

我看着由希子。我得表情应该很难看吧。“你之前怎么都没提到仓持的事?”我已经顾不得用客气的语调说话了。

“嗯,不知不觉就错失了提起他的机会。”她吐吐舌头。那个举止让我更加生气。

“你很厉害嘛。居然在这样一流的家具行工作。由希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替你高兴。我一直在担心你。”仓持环顾店内说。他用的是佩服的语气,但我却听出了在那句话底下隐藏着的蔑视的弦外之音。

“你们两个……呃,在那之后一直有来往吗?”

“在那之后是指东西商事那件事之后吗?嗯,对啊。那件事把我们都害惨了。”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自己是受害者。恐怕他在由希子面前一直都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吧。

“上原小姐,”我问由希子。“帮忙牧场老爷爷的人该不会就是……”

“就是他呀。”她爽快地承认。

我惊讶地看着仓持。他害羞地搔着鼻翼。“小事一桩啦。只因为我是内部人员,所以有很多机会可图。”

“可是,东西商事里应该一毛钱也不剩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有很多方法让他们交出钱来。算了,那种事情不重要。话说回来,你带我们参观店内吧。你之前带由希子参观过了吧?我们一边看家具一边报告彼此的近况吧。”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那么做,我现在在工作。”

“谁说要你翘班来着?我们是客人耶!带客人看家具是你的工作吧?介绍些你觉得值得推荐的家具给我们!”不知何时,仓持的手已经搭在由希子的肩上。我用眼角余光扫到这幕情景,决心问他一个问题。

“你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吗?”丢脸的是,我的声音竟然破音。

“算是吧。”仓持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明年春天结婚,所以在找新家的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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