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贺英良的住宅座落在田园调布,是一座战前的建筑物,不太宽敞。当然,内部已由他修缮改造了。这是他两年前买下来的,从外表看来很破旧,同附近那些壮丽的住宅相比,显得很逊色。

身穿白色西装的田所佐知子按了按大门的电铃,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佣人走了出来。

“啊呀,欢迎您!”中年妇女恭敬地弯腰施礼。

“午安。”佐知子轻轻点点头,“英良在吗?”

“在家,请进吧。”

她进了古老的正门,沿着紧紧相连的回廊走向新增建的另一栋房子。可是这栋房子面积不足五坪,外墙抹着混凝土,开着个小窗。

还没等女佣人走近,便打开装在那里的自动对讲机开关。

“田所小姐来了。”

“请她到这儿来。”一个声音回答说。

走廊尽头便是那另一栋房子的门,女佣人轻轻叩门后,把门拉开,自己闪到佐知子身旁没有进去,说了声“请进!”

佐知子走进里面。

这儿是和贺英良的工作间。里面摆的桌子和书架倒很普通,所不同的是,房间被间隔开了。里边的一半放着机器,简直象电台播音室的调节室,其中杂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和贺英良正背着那些机器,摆弄着磁带录音机。

“你好!”和贺停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翻出毛衣领外的方格时髦衬衫,是前几天佐知子买来送给他的。

“午安!”

三、四把别致的椅子摆在形同调节室的隔壁。那里还放着一张简便的桌子,有些类似播音室的谈话室。

“在忙工作吧?”

“不,没关系。”和贺走近佐知子,搂住她的肩。佐知子仰起脸来,长时间地让未婚夫亲吻。

这个房间一点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因为这是和贺制造音响的特别工作间,所有的墙壁都装上了隔音设备。

“影响你工作,这多不合适啊。”

亲吻后,她从提包里取出手帕,一边擦着沾在男子唇上的口红,一边说。

“不,我也正要休息一下呢。来,请坐。”

椅子和桌子的造型都很别致。房子的外观虽然简陋,内部的装饰却十分豪华。

佐知子取支香烟叼到嘴里,和贺赶紧打着了打火机。

“如果你工作放得开,我们一起外出好吗?”

“唔,那好啊。有什么事吗?”

“爸爸到霁风园去了,说是会见客人。三十分钟以后,请我们去吃饭。”

“这太难得啦!”和贺微笑着说,“只要有人请客,不论那儿我都去。”

“那太好啦!”

“不过,现在几点了?”

“四点了,有什么约会吗?”

“不,我在想吃过饭以后怎样安排,好久没跳舞了,去跳跳好吗!”

“真是好多日子了。”

“请你稍等一下,等我把工作搞出一个段落来。”和贺又回到磁带录音机旁。

“是什么?”

“正在放刚刚合成的东西,只是一部分,你想不想听?”

“好,一定听。这次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表现人的生命观。为此,我把音响具有的能量全都集结起来。譬如,在上下班的高潮时,人们争先恐后拥挤电车的喧闹声、狂风的呼啸声等等。而工厂的轰鸣,则不是直接来自机器的声音,是把麦克风深深插进工厂厂房旁边的地下,连地下的震动一并录制下来。不知道能否成功,请你听听看。”

和贺播放磁带。响起一种特别的声音,又象金属声,又象胀饱的腹鸣。作曲家和贺英良主张,不使用管弦乐器这些原有的媒介而创造出一种新的音乐。但是,一般人听起来却听不出任何旋律和美感,只有一片杂乱无章的响声,随着机械的操作发出时缓、时快、时强、时弱、时长、时短种种变化的声浪,在这里,不会有人陶醉于音乐。只有无秩序的晦涩的音响,象有意似地刺激着聆听者的感官。

“怎么样?”和贺英良背靠着那些宛如工程师的研究室似的并列着的机器,望着佐知子问道。

她仿佛听入了神,称赞说:

“太美了!一定会成为杰作!”

和贺英良换上合体的灰色西服,同佐知子并肩来到大门口。他身高肩宽,穿上的西服显得很笔挺。佐知子的轿车正等侯在大门口。

“你回去吧!”她向自己的司机说,“我坐英良的车子去。”

司机鞠一躬,车子从她面前开过去。

和贺英良走进车库,开出一辆中型轿车,停在佐知子面前,他谦恭地打开后面的车门,说了声“请”。

“让我坐在你旁边吧。”和贺英良马上又把助手席旁边的车门打开。

街道在二人眼前闪闪流过。

“英良,下次我们一起去野游好不好?”

“好啊,天气这么好,我也正想去呢!”和贺紧握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说。

“听说奥多摩那地方美极啦、不过,英良你很忙吧?”

“不,我会安排时间的。下次我安排好了就来邀你。”

“那我太高兴啦!”

车子到达目的地,用了一个多小时。近来东京交通简直陷于麻痹状态了。交通信号特别多,一个小小的交叉路口,不等着变换四次信号就无法通过。货车、公共汽车、三轮摩托、出租汽车等等,五花八门的车辆,排成长长的队列拥挤在狭窄的公路上。

和贺的轿车好容易驶进了霁风园的大门。这座原属于公爵的公馆,如今成了政府指定的迎宾馆。宽阔、幽静的肚园,使人想不到它就存在于闹市东京的中心区。

汽车在门口停下来。门厅里摆着好几个“XX团体联谊会”的牌子,桌上铺着白色的台布,负责接待的人坐在那里。佐知子一走下汽车,男人们的目光便一齐向她投来。

“欢迎光临,”脖领上系着蝴蝶结的侍者走过来,向他们躬身行礼。

“我父亲在哪儿?”

“在湘南亭。”

“那么远!”

“是的。很对不起。”侍者认识佐知子,“我来给您做向导吧!”

“不必了,我知道地方。”

“那就失礼啦。”

穿过主楼中庭,经过几处起伏的坡路,来到了一个斜坡的高处。举目四望,山丘、森林、灌木丛、清泉、古老的五重塔等等尽收眼底。

“英良,”佐知子挽起和贺的手臂。

二人沿着清幽的小径走下去。

在园中漫步的客人遇到他们都禁不住回过头来,凝眸注视装束别致的佐知子。渐渐夜幕开始降临了。

湘南亭位于广阔庭园中的山岗坡道上。走到那里需要相当一段路程。途中要经过水池和古塔等。外国客人来来往往在园中散步。时近黄昏,银白的照明灯已经亮起来。照得宽阔草坪绚丽生辉。

湘南亭是一座茶室建筑。来到一个小门前,佐知子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禀报爸爸。”

佐知子进去不一会,便笑容满面地跑出来。

“客人恰好刚走,爸爸等着我们呢!”

“是吗。”和贺跟在佐知子后面,顺着石甬路往里走。在一间四铺半席的客厅里,那位老绅士正由两名侍女陪着饮酒。前大臣田所重喜现在是两家公司的经理兼无数家公司的董事。

田所重喜满头银发,端庄的脸上戴着一付很相称的无边眼镜。他的面容常常出现在报章杂志上,本人看起来要比照片胖一些,气色也比想象的好。

“爸爸!”佐知子在院子里就喊起来,“我们俩人一起来了。”

田所重喜的视线射向女儿背后的和贺英良。

“噢,到这边来。”

“您好,打扰了。”和贺英良鞠了一躬。

二人一起脱掉鞋子,侍女马上弯下腰把鞋子整理好。

“用点什么呢?”侍女问田所重喜。

“你们想吃点什么啊?我已经用过了。”

“我早就饿了,什么都行啊,英良,你呢?”

“我也一样。”

田所重喜笑着说:“随便点菜吧!”

“烤肉怎么样?英良!”

“好的。”

“那么,来烤肉。饮料嘛!英良喜欢苏格兰威士忌,我来鸡尾酒。”

“记下了。”侍女退了出去。

“很早就想看望您。”和贺英良双手伏在席子上,向田所重喜伏首致意。

“哪里,哪里。”田所重喜细眯着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早想见见你,总是有人来,脱不开身,今天正好,来,这边坐。”

田所重喜眼里已经透出端详女婿的神情。

“爸爸,今天的客人是哪一位?”

“唔,今天吗?也是一位政治家。”

“又是政治家!搞政治是费钱的,真无聊。还不如省下钱来给我们盖新房呢!”佐知子一边直率地说,一边和父亲撒娇。

“饭菜准备好啦。”侍女跪在隔扇边说。

“来,端到那边去!”田所逭喜说。

“爸爸,您不是用过了吗?”

“唔,饭我不吃了,和你们在一起饮上一杯。可别从现在起,就拿我当多余的人啊!”

“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佐知子耸耸肩,望着和贺英良。

三人走出客厅,隔壁是一个宽大的土间(在日本式房间里,没铺地板,地面为土地的地方)。中间有一个地炉,炭火在熊熊燃烧,火上烤着成串的牛肉和猪肉。两位侍女在一旁忙活着。烟气腾腾,直冲天棚。

“好香啊!”三人围着地炉坐下。

“和贺君!”

“是!”

“干杯吧!”

三人举起杯子。田所重喜杯中盛的是日本酒。

“和贺君!”

“是!”

“怎么样,工作有进展吗?”

“正在一步步地进行。”

“爸爸,”佐知子在一旁插嘴说:“英良可发奋啦,我去邀他时,他正在工作呢。”

“哪里,我正在实验一个新曲子。”

“电子音乐这玩艺儿,我不太明白:以后让我去参观一下你的工作间吧。”

“欢迎您光临。”

“爸爸完全是个音盲、邀他去听音乐会,他一次也不去。即使听了电子音乐,也一定是莫名其妙的。”

“要说莫名其妙,前几天报纸上登出了评论你音乐的文章,我读了一下,那才真是莫名其妙呢。”

“那是关川写的。”佐知子解释说。“关川和英良成立了个‘新群’组织,全是些青年人,要开展新文艺运动。”

“是吗。那篇评论,到底是褒还是贬呢?”

“好象是在贬吧。”和贺一边嚼着串在签子上的烤肉,一边答道,“关川是位辛辣的年轻评论家,近来,成长很快。不过,要我来说纯系表演。暂露头角便不管是不是前辈一概不顾情面地一贬到底,因而颇受舆论界的重视。这次那篇评论,我看也是关川的表演。就是说,有意给人看看自己对朋友也笔下无情。”

田所重喜笑容可掬地听着。

“嗯,是这样。”他点点头,“政界里也有类似情况。各行各业大同小异呀。”

“毕竟都是人嘛!不过,我总觉得艺术家可能更突出一些。”

“艺术家的事,我不太清楚,恐怕也是各有千秋吧。”前大臣表示宽宏大度。

“和贺君,”田所重喜把圆胖的脸转向音乐家,“你去美国的事,大体有眉目了吧?”

“啊,基本上有了眉目了。”

“十一月份能动身吗?”

“好象没有问题。”

“事情很多,会忙起来的。”

“是的。因为总要做些准备。美国有个人名叫乔治·麦克雷,他和我一样,同各国的音乐家保持着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在美国是个中心人物。”

“原来如此!”

“我和他已经联系上了。那边所谓的音乐会是在纽约用扁拍板搭起的舞台上举行的。我的独奏会已经决定在那里举行,至少也要创作十首曲子。现在,我正在竭尽全力准备。”

“如果在那边得到赏识,会怎样呢?”

“当然会在那边的唱片公司录音。如果能在美国有名的剧场举行独奏会,会得到一流评论家的器重。顺利的话,还会博得世界性的评价。”

“好,加劲干吧。”田所重喜鼓励未来的佳婿说,“我会尽量帮助你的。”

“爸爸,我也要拜托您。”佐知子恳求道。

“好吧,我还要去参加一个会,”田所重喜看看手表说,“我就失陪了。”

“真的吗?”两个年轻人起身送老人到亭子门口。“请多保重。”

“今天你们还要到别处去吗?”

“是的,我们有不少安排呢。”

“是吗,要很晚吗?”眼里露出慈祥的神色。

“不,十点左右就回家……”

——出了霁风园二人径自向赤坂奔去。

夜总会里客人还不太多。正好在举行演唱会。有三个菲律宾人站在麦克风前,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打着拍子跳。

之后,大厅里灯火通明,乐队奏起舞曲。

和贺把手伸给佐知子,走进大厅。曲子是快旋律的伦巴舞曲。他们手拉着手,翩翩起舞。佐知子笑望着和贺。当两人的身子紧贴在一起时,她附在和贺耳边低声说:

“我是多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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