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烈风呼啸过耳,马蹄暴躁地捶打着地面,沈易还是耳聪目明地听出车里的声音不对了,他催马赶上顾昀,腾出一只手捂住胸口,模仿了个呕吐的动作,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那位吐了怎么办?

顾昀不怎么明显地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该,自己收拾。

顾昀南下,是为了南疆军统帅傅志诚丁忧一事,傅将军老母新丧,他便上书朝廷,声称自己要挂印回家,为母守孝。

“丁忧”其实是个不咸不淡的托词,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么都有话能圆回来,但封疆大吏们历来没有这么办的。

倘若统帅回家几年,万一有战事,谁来负责?

何况整个大梁都知道,那傅将军乃是土匪头子出身,是当年被老侯爷揍服了招安,方才入仕,至今见了皇上都是有时克制不住,时不常地会冒两句粗话出来,根本没那么讲究。

傅将军分明是对击鼓令不满,又赶上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线乱得要命,便干脆踩着这节骨眼撂了挑子。

随行车里坐的是兵部侍郎孙焦孙大人,是击鼓令的忠实拥趸,本来皇上派他做钦差,到南疆“抚恤”功臣,不料孙大人临阵缩卵,声具泪下地上了封疏奏,声称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为国捐躯的准备。

皇上无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发西北,把饭桶累赘和烂摊子一起丢给顾昀。

顾昀一整年都在疲于奔命地给皇上擦屁股,窝火得要命,跟皇上没法说理,只好变本加厉地折腾臭不要脸的孙大人。

这一趟正好路过蜀中,顾昀便托人写信给陈轻絮,顺便约她在此见一面——这几年他越发觉得当年陈老先生给他的药效在减退,之前四五天一副还能忍受,现在已经到了隔日就要进一次药的地步。

纵马过官道的时候,顾昀老远就看见路边有个遛马的年轻公子,一开始还没留意,及至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无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就这么惊鸿一瞥,顾昀的千里神骏蹿出十来丈远,而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本能地伸手拉住了缰绳。

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后落地,在原地转了大半个圈,顾昀停下来,盯着那有些眼熟、却又一时不敢认的年轻公子看。

“没那么巧吧,”顾昀犹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认错人了?”

沈易赶上来:“怎……哎呀!”

跟在长庚身边的玄铁营小将士终于回过神来,忙翻身下马,激动道:“大帅!”

顾昀的马惊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声响鼻,刨了刨地面。

此时,就算把长庚扔进安神散堆里,恐怕也止不住他乱跳得胸口直颤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马上坐了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时舌灿生花的嘴里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将一干言辞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只能依着本能,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顾昀低低地叫了一声:“长庚?”

两个字如黄钟大吕一般在长庚耳畔轰然炸开,他一边逼着自己镇定,一边因为镇定不下来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经过蜀中,偶然听陈姑娘说义父这两天会到,便想停留几天,没料到这么巧,出来遛遛马也能接到你。”

一边的小将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马也要沐浴更衣、定时定点吗?”

他敬畏地看着长庚那匹貌不惊人的杂毛马,怀疑这是一匹隐于杂毛之下的神马。

车门“砰”一声打开,孙大人无视父子久别重逢的动人场面,踉踉跄跄地冲下来,吐了。

这么一打岔,长庚一口吊着的气总算短暂地回归胸膛,他侧过头,瞥了一眼那鸡仔一样的兵部侍郎,温文尔雅地故作诧异道:“怎么,我说了什么让人作呕的话吗?”

顾昀笑了起来。

这几年,长庚的行踪他虽然断断续续地知道,却没料到人会变成这样,简直如脱胎换骨。顾昀一时忘了上次相见时的不欢而散,也忘了那漫长的怄气、冷战和他锲而不舍地找人盯紧长庚行踪的讨人嫌。

他对自己竟能停下来认出长庚来感到惊诧,因为实在太不一样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全都不一样了。

时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缩地成寸,顾昀掐指一算,可不是么,四年多了。

沈易凑过来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转眼就……还记得我吗?”

长庚:“沈将军好。”

沈易感慨道:“这要是我就认不出了,也就是你义父,天天挂念你,都挂念出心病来啦,看见个长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顾昀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沈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嘿嘿”一笑,纵马上前,弯下腰将孙大人拎上马车,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孙大人,还行吗?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客栈了。”

孙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车上喘气,快蹬腿了。

很快,孙大人就发现长庚简直是他的救星,自从路上遇到长庚,那些玄铁营的牲口们就从一路狂奔变成了小步溜达,闲适得跟遛食一样,连马蹄声都跟着温柔了起来。

一行人在长庚的带领下到了小镇的客栈。客栈没那么多屋子,都包下来起码也得两人一间,顾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儿子那,剩一个单间,让给孙侍郎吧。”

孙焦本能地客气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帅……”

沈易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对孙焦道:“大人,见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还是说你更想看他那张‘不日取你狗命’脸?”

孙焦:“……”

长庚手心里的汗一路就没下去过,好几次马缰绳差点溜出去,这个状态有点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应该保持清醒,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见顾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间举棋不定,一见顾昀,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顾昀这会终于想起秋后算账来了,进了客房,将门一关,脸色沉下来,对长庚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管家说你四年没回过侯府,上次入宫述职,连皇上都向我问起来了,你叫我怎么说?”

以前顾昀脸色一不对,长庚就紧张,不是紧张得想认错,就是紧张得想顶嘴,多年不见,他却发现自己心里的拘谨和慌张都不见了,顾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里凑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着满腹凄苦,佯作镇定地对顾昀说:“侯府关不住我。”

四年后,他看着顾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情:“义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么意义?”

顾昀:“……”

他本来就凶不过三句,被长庚这么一句堵得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铁石的心也软成一片棉花。

顾昀转向小小的客房,见桌上扔着几本药经,便随意翻开看了看,问道:“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长庚:“跟陈姑娘学了些岐黄之术。”

顾昀心里一动,心想:“不会临渊阁的那伙人跟他说了什么吧?”

随即他又暗自一哂,一来觉得自己这样想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二来临渊阁一干人等都不是什么多嘴的人……

长庚:“本想学好了医术,将来也好照顾义父,可惜天资有限,只会些皮毛。”

顾昀:“……”

“这小子嘴怎么甜成这样了,”他无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丝路,顾昀身上锋芒毕露的锐气渐消,仿佛神兵入鞘,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心平气和地谈起多年见闻。

长庚说着说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他便壮着胆子侧头去看——客栈的床太窄,顾昀小半个身体悬在床外,被子只随便搭了一角,脚几乎顶到了床尾,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就着这闭目养神小憩片刻的姿势,竟然已经睡着了。

长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长久地盯着顾昀的侧脸,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复几次,手指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颤抖的鼻息,轻轻地勾住了顾昀的腰,拂尘土似的拍了拍,低声道:“义父,里面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顾昀被他惊醒,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唔”了一声,没睁眼,顺着他的手侧过身,含糊地低声道;“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这是未老先衰啊。”

长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头冠:“我在枕边放了安神散的缘故,你赶路太急了,睡吧。”

这回顾昀没吭声,是真的睡着了,床榻间只有尺寸大的空间,低声说话时,恍然间让人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长庚险些低下头在他的鬓角亲一下——好像这样才是自然的。

不过他随即就惊觉自己的大逆不道,连忙规规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来是有用的,反正顾昀放松之下睡得很沉,只不过这点作用也挑人,对长庚来说就一点用也没有,身边躺着一个顾昀,他一闭眼,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便又忍不住睁眼去证实一下,几次三番下来,一点困意也烟消云散了,长庚便干脆不睡了,在一边静静地盯着顾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陈轻絮就赶来了,先针对奄奄一息的孙大人对长庚进行了一次举例教学,然后将孙大人丢给了长庚玩耍……不,照料——自己去见顾昀。

长庚只抬头看了一眼她上楼的背影,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好像竟不怎么好奇。

沈易在顾昀屋里翻看长庚那几本医书,陈轻絮没问症状,先自己检查起来,片刻后,她说道:“侯爷现在视力是不是已经在衰弱了?”

顾昀:“昨天晚上本该用药,想请陈姑娘看看,所以撂着没喝。”

陈轻絮沉吟片刻:“我爷爷当年给侯爷开药的时候,想必已经嘱咐过侯爷了,此药并非解药,恐怕不能长久。”

顾昀脸上不见惊诧,只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陈轻絮神色凝重:“若侯爷从今往后节制用药,或许还能多拖几年。”

“节制可能不行,”顾昀道,“依你看,加药量或是换一副新药怎么样?”

陈轻絮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易已经沉声道:“药有余毒,你用得已经够勤的了,换新药也只能换更虎狼的,那岂不是饮鸩止渴?”

“是这个道理。”陈轻絮道,“陈家枉称神医陈氏,这些年对大帅的耳目一直束手无策,惭愧。”

顾昀笑道:“陈姑娘说得哪里话,是我麻烦你们许多。”

陈轻絮摇摇头:“我们总觉得周遭蛮夷愚昧不开化,将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爷容我几年,过些日子我打算启程出关走走,或许能误打误撞地想出些办法。”

顾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在蜀中约见陈轻絮,除了想让陈家人确认一下自己的情况外,主要也想借故停留两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来了,没指望陈轻絮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能解决她爷爷都没办法的事,忙道:“陈姑娘千万别这样,我听不听得见都是一样过,北蛮人与我们世代为仇,你要是因为我这点破事涉险,让我将来怎么有脸去见陈家人?”

陈轻絮没答话,只是将她随身的小包裹拿了过来,从中取出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针法,没什么用,不过或许能缓解那药引起的头痛之症,殿下跟我学过一段日子针灸,他看得懂。”

见顾昀一皱眉,陈轻絮又补充道:“不是我说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顾昀神色几变,最后叹了口气,感觉头已经在隐隐作痛。

陈轻絮三言两语交代完,又临时找来纸笔,写了两个调养的方子:“聊胜于无,那我就告退了,侯爷保重。”

“慢着,”顾昀叫住她,“陈姑娘出关的事还请从长计议。”

陈轻絮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铁树开花似的浅淡笑容。

“也不全是为了侯爷的病症——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我辈虽位卑力薄,但与侯爷心里想的是一样的,生于陈氏,入道临渊,岂敢托荫于先辈,苟全于人后?”她说道,“侯爷,后会有期。”

说完,不待顾昀挽留,便径自下楼。

长庚浪迹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陈姑娘,我送你一程。”

陈轻絮摆摆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纵然他年轻力壮,一宿不睡不碍着什么,但脸上还是能看出点端倪来。

陈轻絮:“怎么,安神散不管用吗?”

长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问题。”

陈轻絮想了想:“我总让你平心静气,其实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平,可能确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你要实在无法克制,不如顺其自然。”

长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这怎么顺其自然?”

陈轻絮管杀不管埋,撂下一句“顺其自然”,说完就走了,倒弄得长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顾昀在小客栈里整整逗留了两天,孙焦有心想快走,想起这一路肠子快颠出来的飞车,又不敢催促。不料启程后,顾昀竟一改之前赶投胎似的玩命赶路,多了个整天粘在他身边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游,时而和从北边跑商、讨生活归来的商队混在一起。

南疆一带民风彪悍,悍匪横行,孙侍郎安抚封疆大吏是假,本想借安定侯的威风,抓住傅志诚身为朝廷命官与山匪勾结的证据,将南疆军作为推行击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顾昀自从入蜀,就开始有各种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诚的地盘,那地头蛇说不定早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还抓什么措手不及?

孙大人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对顾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孙子回京给你使坏。”

顾昀一笑。

沈易一见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酝酿口舌,发表长篇大论,谁知顾昀却几不可闻地说道:“君子小人都不是问题。”

沈易没好气道:“捅娄子就是问题了。”

顾昀没跟他一般见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那位才是问题……我与兵部势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吗?”

沈易呆了良久,叹了口气,没说话。

什么时候……不可一世的顾大帅也开始留心耍这种心眼了?

顾昀:“不听你这老妈子絮叨了,我找我儿子去。”

说完便纵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

他觉得这两位简直是肉麻过头了。

南地两岸青山,秋冬也不显凋敝之相,依然郁郁葱葱,中间夹着一条曲折的小路,依山盘旋而上,远近望不见头尾。

顾昀拎着马鞭子,指点江山似的对长庚漫不经心地介绍道:“我们行伍中人,见了这种地貌,总是心里先打鼓,要是别人有埋伏,我们这一头钻进来,就等着人家一顿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内,这种地方也容易出占山为王的响马……”

他“马”字话音没落,便听青山间一声尖锐的号声响起。

沈易崩溃道:“大帅,您老是乌鸦变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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