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杀过人。事实上,他从没亲眼见证过任何人被杀,即便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局长。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蓄意谋杀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销声匿迹了。

警车载着他靠近集结部队。他坐在后座的暗影里,仔细检查弗莱明给他的手枪。完好无损。实际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他清楚地知道未来半小时内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把手枪藏进怀里,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拥挤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在人堆里推推搡搡,努力靠近部队。队列中的士兵密密麻麻,四周还布置着坦克和重武器,都是尚未投入实战的高端武器。

部队搭了个金属演讲台,还有上去的台阶。演讲台后面挂着联邦西署同盟军的旗帜,昭示人们他们曾创下辉煌战史。联邦西署同盟军的老兵团里还有战时敌对方的高官加入,坚称英雄不问出处。

贵宾席上坐着同盟军的指挥官,他们身后是少校级别的官员,全都热情高涨。周围是绚烂的各色团旗。完全就像在举办一个节日庆典。高高的演讲台上坐着表情肃穆的老兵团显要,紧张地翘首期盼着。场外,隐约可以看见几个警察小组,表面上是在维持秩序,实际上都是线人,只是在一边观察动静。要是没有骚动,部队可以继续集会。

傍晚的冷风带来密集的人群中嗡嗡的噪声。安德顿在坚实的人堆里往前挤。人们都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开始焦躁不安。费了好大劲,安德顿才强行越过排排座椅,来到演讲台边的军队高官们身旁。

卡普兰就在其中。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卡普兰将军了。他曾经穿戴的背心和金怀表、拄的手棍,还有那身旧西装,全都荡然无存了。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卡普兰特意穿上他压箱底的旧军装。他直挺挺地站在他曾经统领的将军团正中央,一脸肃穆。他的身上挂满各式飘带和奖章,腰间别着一把装饰用的匕首,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秃顶老头,竟摇身变成了眼前这名气势凌人的军人。

这时,卡普兰也发现了安德顿。他立刻拨开身边的人,大步走到安德顿跟前。他瘦削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可见他是多么高兴在这里见到这位曾经的局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一边寒暄着,一边伸出戴着灰手套的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现任局长拘留了呢。”

“那真是让你失望了。”安德顿简短地答道,握了握卡普兰的手,“毕竟,威特沃也有那份数据。”他暗示了一下卡普兰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包裹,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卡普兰将军虽然有些紧张,但心情仍不错。“今天可是军队的大日子。”他透露,“我马上就要正式向众人宣布你受虚假指控的来龙去脉,你一定喜欢。”

“你请。”安德顿丝毫没有胆怯。

“大家会明白对你的指控其实都是莫须有的。弗莱明应该把事情的大概向你解释清楚了吧?”卡普兰将军在试探安德顿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吧。”安德顿答道,“你待会儿只向大家宣读那份少数派报告吗?还有没有别的了?”

“我会把它和多数派报告作个比较。”卡普兰将军示意了一下,手下马上呈上了一个小皮箱。“这里装着我们需要的所有证据。你不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吧?你可代表着不计其数的无辜者。”说完,卡普兰僵硬地看了看腕表,“我得开始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上演讲台吗?”

“为什么?”

卡普兰将军冷冰冰的外表锁不住内心的狂喜。“这样大家就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证人了。你和我,凶手和被害人,肩并肩,一起向世人揭露警方长久以来的邪恶骗局。”

“我非常乐意。”安德顿点点头,“我们还等什么呢?”

卡普兰将军不安地走向演讲台。他不自在地看着安德顿,寻思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他究竟知道多少。看着安德顿毫不犹豫地大步跨上演讲台,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到演讲者旁边的椅子上,他越发紧张起来。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卡普兰将军大声问道,“这样一曝光,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参议院可能会重新考虑整个测罪系统的合理性。”

“我知道。”安德顿抱着两臂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人群里传出阵阵嘘声。卡普兰将军打开皮箱,把资料一一摆在面前,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卡普兰发话了,声音铿锵有力,“相信大家都认识。你们也许纳闷,这个被警方通缉的危险凶手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人们的目光刷刷转向安德顿,热烈地注视着这个他们难得近距离一见的嫌疑犯。

“然而,就在几小时前,”卡普兰继续说,“警方撤销了对他的指控。是因为前局长安德顿自首了吗?不!事情另有原委。他现在坐在大家的眼前,但不是来自首的,因为警方已经还他清白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约翰·阿利森·安德顿都是无辜的。对他的指控应该归咎于一场高级诈骗,残酷无情、将无数男人女人赶上穷途末路的社会惩戒机制,竟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

人们感到惊奇,把目光从卡普兰转向安德顿。他们都知道目前社会运作的基本原理。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被这个所谓的预防犯罪机构逮捕关押。”卡普兰将军煽情地说道,“并非由于他们已经犯下的罪行,而是由于他们即将犯下的罪行。因为这个系统认定,如果让这些人拥有自由,他们迟早会犯下滔天大罪。

“但是未来之事,谁人能料?先知的信息一旦被人获得,就会立即失效。认为一个人未来会犯罪的断言是一个悖论。首先,获得这个预言的途径就是荒谬的。那三个为警方工作的先知一直在自行作废他们自己生成的数据。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这些逮捕和关押,也不会有犯罪。”

安德顿漫不经心地听着演讲。台下的人们却聚精会神。卡普兰将军正在为大家展示少数派报告,解释其生成过程和表达的意义。

安德顿悄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藏在腿下。卡普兰已经和大家分享完从“杰里”那儿获得的少数派报告。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接着摸过“唐娜”的报告,然后是“迈克”的。

“这就是原始的多数派报告。”他解释,“根据这两个先知的预言,安德顿将会行凶杀人。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份自行作废的材料。”他甩开无框眼镜,架到鼻梁上,开始慢慢地朗读。

这时,他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表情。他突然结巴起来,话音转瞬消失。演讲稿从他手中飘落。他突然一闪,像困兽一般蜷缩在演讲台旁边。

他转过扭曲的脸,只见安德顿站起身来,迅速向前几步,扣动了扳机。卡普兰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长啸,被听众的脚绊倒。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他跌跌撞撞,双手乱抓,两腿又踢又蹬,从演讲台上滚了下来。安德顿冲到台边,确保他真的得手了。

就像多数派报告预言的那样,卡普兰死了。他薄薄的胸膛炸开了花,冒出黑烟,尸身还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看到这一幕,安德顿心里一阵难受。他转过身,敏捷地穿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们。他举着枪,逼退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然后纵身一跃,快速穿过混乱的人群。人们惊恐万分,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要从恐惧中清醒过来,估计还得要一阵子。

守在外围的警察拉住了安德顿。警车小心地往前行驶,坐在车里的一个警察悄悄对安德顿说:“能逃出他们的手掌算你运气。”

“我也觉得。”安德顿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努力镇定下来,却难以自持地发抖,头昏眼花。突然,他猛地往前一倾,差点吐出来。

“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同情地感叹道。

安德顿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卡普兰,还是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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