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进来还不相信恁好的运。卧室、餐室、客厅、浴室,全归他,家具险些就够得上考究。还有他自个儿的门,朝后院开,进出和房东各是各。老柴觉得这么好的事几乎像个阴谋,除非这房子的女主人对来自中国大陆的在着意施舍。

广告上写的是沃克太太。

因此老柴找上门来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青年马上笑了,说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叫乔治。接待房客来访这类事,沃克太太不便独自来做,就托给了他。

老柴被选中后问乔治:“租这房的人肯定很多?”

乔治说:“没错。可他们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标准。”他突然笑了。什么样的笑呢?像是用来瞒住下文,又像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失口。

标准?老柴心里琢磨,不禁有点轻微的寒栗。这地方太好了,习惯了“不好”的老柴觉得这“好”里终有什么企图。转念又想,我四十八岁一个穷光蛋还怕什么?吃亏上当、遭人暗算也得有条件。

这时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转悠。楼上的一点声音是女房东在跟人讲话。在跟电话讲话,老柴进一步判断。从这地下室到她讲话的地方仅隔一道十级的木楼梯。老柴答应无事绝不往上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她嗓音太细。听久了,它变成一个小女孩无意义的呢喃。沃克太太是个小女孩,这假设让老柴觉得荒诞,又荒诞得蛮吸引人。

搬进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书先搬进来。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样子,老柴放心大胆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说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邻。

“我就住隔墙的那幢房。有什么事,比如暖气不暖、热水不热之类的,就来找我。”

老柴懵懂地干笑,她马上说:“别去找沃克太太。”

今天老柴就是从这个女邻居家拿了钥匙。

进来时他见门上钉了张素洁的卡片,上面写着欢迎他。桌上放的几颗彩色锡纸包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鲜的旱芦苇也是欢迎他的。旱芦苇插在一个扁肚旧陶瓶里,竟那么耐看。老柴没敢碰那几颗糖,顿时在自认为属于他的偌大空间里缩手缩脚起来。沃克太太是个很不同的女人,老柴这样想,心里有点敬畏还有点感动。

老柴想脱下皮鞋,换上拖鞋。行李里有半打拖鞋,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全是他每次住宾馆的纪念。每只鞋上都印有某某宾馆的烫金字样。他给几家宾馆搞园艺设计,房间里吃的喝的他一样不敢碰,一碰就会从他的报酬里碰掉一个相当的百分比。只有这拖鞋白给,今天拿,明天再给。拿白给的东西老柴不认为是贪小便宜。

老柴转念又认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随时会顺着那十级木楼梯走下来,看望他。房东和房客假如在整个楼道中只见一面,那也该是今天。她不像是那种对穷房客不屑一见的女房东,她把迎接他很当回事呢。他马上系好皮鞋,站起,延伸着自己极有限的挺拔。怎么可以穿拖鞋?头次会晤,在沃克太太面前的是个半老汉子,穿着寒伧,脚下还是一双公有制拖鞋!

老柴走到浴室,用两根手指刨了刨头发。镜子特别亮,老柴发现只有这么亮的镜子才照得出他额角一小片淡色的老年斑。它们是老婆跟他离婚后出现的。老婆把他办到美国,给了他两千块,就走了。连一觉也没跟他睡。他一直配不上这个老婆的,跟她过的十几年、睡的十几年觉,都该算他白赚,都不该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该有这个能干、高头大马、不丑的经济学硕士老婆。

“最后一次……”他对老婆低声下气。

老婆差点把他踢下床:最后了,还想再赚一次?!老婆走得非常理粗——我又不是跟别的男人走的。

恰是这一点,最让他想不开:不跟别的男人,何苦要走?难道我比“没男人”还次?!

现在都好了,老柴也习惯了没女人。每天晚上五点到十一点,他在一家餐馆送外卖,白天他上三小时成人大学。学到哪算哪,老柴没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学本身是次要的。

老柴认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龄上模样是不坏了,没有胖也没有秃,几颗老年斑,这样刨刨头发可以遮上,成人大学坚持上下去,总会找着个女人。

一下想到了“标准”。他究竟哪一点合这个年轻(说不定也貌美)女房东的“标准”呢?都是些什么样的“标准”?老柴知道一些,比如,标准之一是非艺术家。艺术家糟蹋环境,闹,白天睡晚上来灵感,吸毒,长头发,爱乱招女人进来等等。标准之二是非年轻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

标准之四是关键时刻能忠实勤恳地帮助沃克太太。

什么是关键时刻呢?老柴想,左不过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时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阵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面下,偶尔掠过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还从女邻居那儿得到规定:只能在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用厨房(老柴的地下室没有炊事设备)。每天早上七点把全部植物从露台上搬进来,下午四点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给植物浇水,每星期日清早去买份报,放在客厅沙发上,老柴对这些条件都“yes”得爽脆极了。

后来发现他被应允上楼的这些钟点,是从来见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楼梯的最后一级时,听见大门响,她正巧出去。老柴紧追几步,趴在门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赶上一声车门响。老柴认识,那是乔治的车。老柴突然觉得趴在玻璃上、望着车一阵轻烟而去的自己有点惨。

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钝着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并不特别阔绰,客厅的陈设都旧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拼凑。木框缎面的一套沙发,颜色败到最顺眼的程度。地毯是浅褐色,呈着细致古雅的东方图案。到处都是灯,每盏灯只光明很小的一个局部。老柴走过去关掉两盏沙发夹角间的灯,他受不了白天点灯的恶习。美国电比中国便宜,就不是恶习了?一本书敞开放在灯旁,他合上了它,却又看见一张纸巾在书的下面。纸巾被轻微地揉过,褶皱那么朦胧。还有些朦胧的湿润,还有一晕浅红。他将纸巾凑到鼻子上,气味很不具体,但存在着。

老柴发现自己捧着带朦胧气息、潮湿和色泽的纸巾在发怔。他忙扔下它,走开,却又马上折回来,将那灯拧亮,书打开,纸巾搁回原位。不懂为什么这纸巾就让他狠狠地心乱一刹。从这纸巾上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不愿她发觉这个窥视。

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湿意,使他几乎看见了那只揉着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志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涂口红的女人,他发现口红的色泽是按年龄由浅至深的,女学生的唇色几乎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唇。

就是说,沃克太太非常年轻。

窗旁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夫妇,一对不太老的夫妇,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远门还是离异?或者干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毕业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渐渐跟着笑了。那个最苗条含蓄的黑发姑娘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口瞄一眼。这窗今天竟开着。老柴顿时明白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并且是单方面的不够磊落的接近,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因老而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地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

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

小胡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

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以后吧。”

小胡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性十足的VOLVO740。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停进去。VOLVO盘踞得太横蛮了。老柴极爱惜自己的车,绝不肯让它在路边停一夜。他想这VOLVO实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逼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

老柴猛缩回身子,几家灯亮了。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谁?”伸出头的男人问。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人头缩回去。听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老柴马上用乱打疙瘩的英语解释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说:“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流,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领口露出曲卷、浓密的毛。

老柴又想到那些内衣——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禁得住这么个毛森森的家伙!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内心,不知哪里在作痛。

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人瓮声瓮气地解释。俩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双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由地愤怒和绝望。他几乎要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O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交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笑,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把握。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地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干涉。

他干吗要干涉她呢?他们一个房东,一个房客,他有什么权力干涉她呢?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深蓝VOLVO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点——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被它引出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江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竟有质感。它凉滑、缠绵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逼而来。

等楼下的煞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把它塞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亏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告诉她“挤一挤”是不可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强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罗”都没有,上来就这样问。

“没有。”

“我不信!”

老柴不作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老婆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

“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

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

老柴赔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温湿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儿?”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地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

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他无意中碰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干了的旱芦苇顿时落下白絮。老柴看着它,它也有知有灵。

老柴找到了女邻居。

“听沃克太太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真高兴,难得有相处很好的房客和房东……”

老柴笑笑。他在肚里措词,怎样把退租的意思讲得肯定而婉转。他闯下的祸,葬送了的确蛮好的一段交往,虽然连正式照面都未来得及。他得识趣走开,不然以后的交往会艰难至极。

女邻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谅解她有时脾气古怪……”

“不,她脾气很好!”

“她真的觉得与你相处得十分开心,你对她很关照,给她这么多安全感……”

老柴惭愧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居闷了一会。“……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不好……可怜的,没有多少时候了。”女邻居声音暗下来。

老柴警觉了。女邻居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老柴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紧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伴过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过去了。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面做哪种脸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对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大概跟晚间那场暴雨有关。老柴摸黑进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应着,循声音走过去,发现她坐在楼梯上。

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她说刚才听说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断电,便不敢动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真黑呀。”

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有些抖颤。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

“哦谢谢。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

老柴没有讲话。假如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耻之徒了。你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机会。他没有勇气张口。两个人都是知道谜底的,她如此说不过是表现一下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示什么呢?她不来揭露他,他一张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动机。

她缓慢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见了!”

却不知怎么一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的坠落。四十八岁的老柴竟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她的厚晨衣敞开了,里面正是一件随时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觉。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脸颊和脖颈,他觉得自己的手绝不肯停在她的脖颈上。一股要做蠢事的冲动使他喉口也哽咽起来。他不会干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对他们渴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干。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唯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长发,她面孔的大致轮廓。他慢慢朝她俯下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剧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观念在做最后的扯皮。

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居和乔治。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见楼上亮起烛光。他和衣上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流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他才疲疲沓沓起床。他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兴叠,横竖地扔进箱子。他还是把那件他从来不舍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细从衣架上摘下来,就在这一瞬,里面露出一缕浅红。竟是那条失踪的衬裙。

难道他把它藏得太森严,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并纵容这行为吗?不会的,一定是他自己干的,真是自己吗?

他把行李装上了车,回到屋里做最后巡视时,看见一页字笺:“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别了。”还是那样素洁,却透着一种悲凉。

他像老了一样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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