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仍是灿烂艳阳。

上午,北野坐在桌边练习弹吉他,陈念趴在窗台边望着忙碌的巷子。正值早市,很多菜农在路边卖菜。

某个时刻,屋内的旋律停止了。

陈念没动,仍趴着,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北野的鞋子,陈念仰起脑袋望,他跳上了窗台,说:“出去走走。”

她准备撑着窗台爬上去,北野俯身把手递到她面前,陈念顿了一秒,把手交过去。

他稍稍一提,把她拎到窗台上,还不忘嘲讽一声:“瘦得跟猴儿似的。”

陈念:“……”

北野一跳,降落在水泥板上,回头朝她伸手。水泥板不宽,陈念脚微颤,缓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托举下,安全滑落到水泥板。

两人贴着墙横着走过狭窄的水泥板,走下消防楼梯,到了院墙上。

墙角下蹲着一个卖新鲜苞谷的菜农,掰掉的苞谷叶子在一旁堆成小山。

北野纵身一跃,轻松下了院墙。

陈念还杵在上边,茫然望着,左挪右挪,想找个较安稳的位置。

北野朝她伸出手臂,示意往他怀里跳;陈念抿紧嘴巴,极轻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用帮忙。

北野哼一声,收回手,等着看笑话似的望着蓝天下她的白裙子;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就奇怪地勾了一下唇角,别提多坏了。

陈念后知后觉,脸发烫,小心地捂了一下裙子。

于是看不到了。

北野说:“再不下来,我走了。”

他作势要转身离开,唬她:“你就站在墙上等我。”

陈念哪肯,赶紧捂着裙子蹲下,降低重心:“别……”

北野见她急了,心里才有些舒坦,他“勉为其难”地朝她伸手,说:“我接着你,不会摔。”

陈念下狠心跳下去,撞进少年怀里。他把她稳当接住,落在蓬松的苞谷叶堆上。

早市上,附近城镇的农民都拿自家种养的果蔬家禽来市里卖。

路遇非常新鲜的黄瓜,北野买一根,在路边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掰两段,一段给自己,一段递给陈念。

陈念接过来,跟在他身后咬黄瓜。

走着走着,看见一群小黄鸭子,毛茸茸一小团,密密麻麻挤在不算大的纸盒里,你挤我我啄你。

陈念多看了几眼,北野瞧见,问:“想要么?”

陈念轻轻点一下头。

北野蹲到盒子边,目光扫一圈,揪出一只小鸭子,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屁股,小鸭子两只蹼在半空中踢腾。

他放回去,又抓起一只看。

陈念将信将疑看着他。他选了第二只,推到陈念脚边,又把第一次选的那只揪出来,也送到陈念脚边。两只小鸭呆头呆脑地仰望陈念。

陈念蹲下来摸它们的脑袋。

北野付了钱,说:“走吧。”

两只小鸭子扑腾着小翅膀小短腿,摇摇晃晃跟着陈念跑。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厂区大门走。大院里空荡荡没有人,陈念跟着北野,两只小鸭子跟着她。

到了家里,它们还围着陈念脚边转,陈念上厕所,还要跟着跑进去。北野抬脚把两只鸭拦在门口,斥它们一身黄毛果然不正经。

这倒好,鸭子转头认他,他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北野不耐烦,把它们揪起来扔进鞋盒。

电话响了,北野接起,走到一边,

“操,你他妈的管不住腿是吗?”

“老子说过叫你别干了!”

“再有下一次你他妈……”北野听见浴室开门的声音,从窗户跳了出去。

过会儿他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对陈念说:“我出去一下。”

陈念盯着他看。那是她特有的眼神,干净,清淡,总是没什么情绪,却像一只会牢牢抓人的婴儿的手。

北野神色微变,莫名低了声音,说:“朋友有事。”加一句,“一起长大的朋友。”

陈念还是看着他,又点了一下头,转身去跟鸭子玩。

北野眼睛追着她看了一会儿,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给她:“卷帘门的。”

陈念说:“我又……用不着。”

北野说:“万一你想出去走走。”

陈念说:“我不想……出去走走。”

“……”北野默了默,还是把钥匙给她:“拉门的时候注意,别伤了手。拿着。”

陈念伸手接,他又收回去,在柜子里翻出一根红色的毛线绳,把钥匙穿起来,挂在她脖子上。

陈念任他给她戴上,低头看一看,也没说什么,拿了个小碗给鸭子装水喝。

北野走几步又回来,从旧沙发缝儿里把遥控器翻出来,说:“没事做就看电视。”摁几下,没反应,似乎是电池没电了。

他掀开遥控器屁股后的盖子,用力摁了几下电池。

陈念仰头看他,说:“我有……书。”她指指自己的书包。

北野顿了顿,说:“哦,看书。”低下头还是把那两节电池拆了下来,盖子摁回去。

他从卷帘门底下钻出去,把门拉上时,陈念仍蹲在地上玩小鸭子,也没和他告别。

他快步跑过走廊,下了楼。头一次,人还没离开,就想回去了。

帮朋友收拾了一堆破事儿,

北野骑摩托车回来时,已近黄昏。老远就看见树下白色的影子。他忽然有些想笑,却没有笑;加速冲过去刹了车。

陈念在树影下扫地,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笤帚的纹路。北野见了,心里头有丝说不清的情绪,好似扫帚的细纹划在心上。

他从车上下来,说:“这些叶子你管它做什么?”

陈念说:“扫了,看着干……净。”

走上楼,发现楼梯也扫了。到走廊上,煤灰,纸屑清理得干干净净,自行车鸿运扇等废旧用品也摆放整齐。

北野说:“又不是让你来做清洁工的。”

陈念跟在他身后,没应答。

北野声音又低下去,认真问:“很无聊,没事做么?”

陈念摇头:“看书了。这算……中途,休息。”

“呵,休息。”北野淡嘲,走进屋,却看见她的书本展开放在桌上,风吹过翻动一页。一瞬间,心也轻得像那页纸。

他转身,扔一包东西给她,她慌忙接住,是一包甜话梅。出去一趟,必给她带零食。

陈念把话梅放进书包里。

他揪着衣领抖动扇风,从冰箱里拿出瓶啤酒,往桌沿上一磕,瓶盖开了,掉落在他手心,抛进垃圾篓。少年仰头往嘴里灌啤酒,咕噜咕噜,喉结上下滚动。

陈念愣愣看着。他低下头,逮到她在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她别过脸去。

“晚饭想吃什么?”

陈念拿手顺了顺裙子,坐下,说:“都……行。”

她低头要继续看书,教科书被北野抽走。她抬头看他,他说:“好好说话。”

陈念不晓得怎么了,眼神困惑而迷茫。

北野起身,从柜子底下翻出一本书,拍拍上边的灰尘,摊开了递到她面前,说:“读书。”

陈念耷拉下眼皮,是小学语文课本。

北野翻着书页,很快挑选出一篇课文,手指在汉字上,敲了敲:“下雪啦。”等了几秒,侧眸看她,“看我干什么,看书。”

陈念于是看书。

北野:“念。”

陈念:“……”

小学课本上画着各种小动物,每个汉字上边都有拼音,幼稚极了。

北野说:“下雪啦。”

陈念说:“下……雪啦。”

“下雪啦。”他重复一遍,音低如大提琴,清沉朦胧。

“……下雪啦。”

“雪地里,”

“……雪地里,”陈念无意识用力点了一下头,勉强把话说出口。

“来了,”

“来了,”

“一群小画家。”

“……一群小画家。”

北野:“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陈念:“……”

“别紧张,在心里说几遍,再慢慢说出来。”北野说。

陈念垂眸,按他说的在心里念了几遍,才极缓慢说:“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她说完,小心而隐悦地抬眸看他;他虽低着头,也正看着她,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目光从眉骨下射过来,极淡地笑一笑,低下眸继续看书了。

夕阳在脸颊上轻轻一触,心就跳乱了节奏。

“小鸡画竹叶,”

“小鸡画……竹叶,”陈念未可知地磕巴了,自觉地垂下头。

女孩的心思像一个湖泊,他的声音是湖上的泡沫。

“小鸡画竹叶。”北野重新念,嗓音低沉;

陈念收了心,轻缓说:

“小鸡画竹叶。”

“小狗画梅花。”

“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

“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他在洞里睡着啦……”

窗外的天空色彩缤纷,不知不觉,太阳就下山了。

烤面包香味飘进来。

一切都成了金色。

一天早上,纷繁的人声从窗外传来,北野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睁开眼睛,他缓慢地回身看,床上空空如也。

北野一下子坐起来,屋内景象一眼收纳,陈念不在。

北野跳下床,盒子还在,两只鸭子却不见了。

卷帘门从里边锁着,北野从窗户跳出去,站到院墙上望一眼巷子。陈念不会自己跳下去,何况带着两只鸭子呢。

天空中传来缥缈的读书声。

北野回头望一眼,沿着消防楼梯上到楼顶,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语调四平八稳,声音是天生的轻柔: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她停下来,琢磨了好一会儿,又继续,“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

她捧了本书坐在楼沿边,脚荡在空中,因低着头,一缕碎发掉下来,她捋了捋,过会儿又掉下来。

北野过去坐到她身旁。

陈念把书阖上,放到一边。

两人肩并肩坐在早晨的楼顶上,脚下人群忙碌,楼房高低错落,远处一条铁轨,杂草随着铁路线消失在天边。

陈念说:“我找书的时候……看到这个。”

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

陈念看着他,眼睛问话;北野却偏作不知:“想问什么?”

她没办法,只得用言语说出来:“……你看过?”

“没。”北野手撑在背后的地面,望天,“我妈买的。”

陈念“哦”一声,点点头。

隔几秒了,他冷笑:“拿来当道具扮演修女。”

陈念似懂非懂,蹙眉看他,但他看着远方,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想离开,去远方。

火车笛声破风而来,陈念眺望。铁皮车载着无数人驶向远方。一个多月后,那里边也会有她的身影。

两个少年远望着。

金色的烤面包香味又飘来了,少年们饥肠辘辘。

北野突然站起来,说:“去流浪吧。”

逃跑吧!

男孩和女孩很快达成一致,决定了离家出走。

为期一天。

他们带着吉他和鸭子,心怀与平时不一样的期待和紧张,从院墙上跳下去;他们买了新鲜的烤面包,当做干粮;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菜篮子,小山羊,老头子,乞丐……都让他们新奇,让他们入迷。

一天,他们能走多远?

他们心跳加速,沿着巷道一路走到火车公路交叉站口,自此远离城市,沿着铁轨往远方走。

走到江边,两个少年停下来坐在岸边,吃面包补充能量,看着货船客船穿梭而过,船上的锅炉房冒出一股股白烟。

休息够了,他们继续走。

过了三水桥,铁轨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蔓延。

一整天,他们似乎走了天涯之远。陈念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学校,家,一切悄然离去,它们对她施加的影响减弱了,消失了。

她自由了。

她和他并肩走在铁轨上,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脚底的铁轨传来震颤,北野说:“火车来了。”两人从铁轨上跳下去,鸣笛声由远及近,他们走在杂草高过人的这边。

而另一边是向日葵花田,陈念望着,说:“那边好看。”

“那就过去。”北野说着,走上枕木。火车飞速驶来,百米开外。少年穿过铁轨,踩着枕木飞跃到向日葵的那一边,回头冲她招手,“来啊。”

陈念心一紧,身子往前晃了晃,扭头看,迅速扩大的火车头像一只巨大的机械昆虫。

七十米,五十米,火车声响震耳欲聋,陈念的心剧烈搏动,她往前迈了一步,第二步如千钧重。

身体跃跃欲试,精神高度紧张,她的心要冲过去!

三十米,十米,……

嗖!……

向日葵和少年被红色的怪物吞噬,火车横亘在两人之间。

陈念最终没跳出那一步。

强风与气流像要把她的脸扯掉,把她的驱壳和灵魂撕开。她的白裙子在风中拉成一面旗帜。

火车疾驰而过,少年重新出现在那片向日葵花田,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天地寂然;一趟看不见的火车永远停在那里。

五月,

花开草长,云动风轻,陈念站在兵荒马乱的铁轨这边,逃跑的刺激潮退下去,心头渐渐涌起一阵绵长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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