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一字一句地看完了叶秉文兴建温泉度假山庄的方案,已经是下午下班后的一个多小时,助理给她定了盒饭,吃完之后,也不过是八点未到,想起白天会议室的事情,始终觉得挂心,于是趁着探视时间未过,便打算着到医院跟叶叔叔聊几句。江源所在的位置是g市某大型工业园里占地近五百亩的一个厂区,包含了几个生产车间和一栋办公大楼,由于工业区地处偏僻,公司的住宅区并不在附近,除了少数住单身宿舍的,大多数员工下班后都会回到市区。走出偶有灯火的办公区,厂区内道路上行人稀少,一派冷清。步行经过公司大门时,向远惊讶地发现24小时值班的门卫哨岗内竟然灯光是熄灭的,她好奇地走近几步,只见小小的一间房子里,仅点着根蜡烛,两个人影挨着肩蹲在地上比划着,火光映照着的墙上是双手投影的图案,在不断变幻,细碎而欢快的笑语声声入耳。“你比划的这个那里像只猫,简直是狗熊!”一个男声说。“我明明是跟着你的手势照做的啊。”接话的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敢情是有人把门卫哨岗当成免费的儿童游乐场了。向远并不是个以抓到员工的过错为乐的主管,虽然保安在执勤时间里擅离工作岗位从事其它事情是严重违反公司规定的,但保卫处不归她管辖,这些事情自有他们的主管部门过问,然而,那个女孩的声音和背影太过熟悉,让她不由得心中一紧。她轻轻用手叩了口哨岗所在小房间的玻璃窗,里面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笑声嘎然而止,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过后,烛光熄灭,大灯亮起。一个保安打扮的年轻男孩迅速站得笔直,垂落在腿侧的手无意识地搓着制服的裤子,惶惶然地对向远打了声招呼,“向主任。”向远沉默不语地打量了他几眼,以前应该见过,只是没有特别深的印象,算不上高大,但也是个长得相当精神的年轻小伙子,从他站立的姿势上来看,显然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说话的时候有浓重的湖南口音――江源有大量的湖南籍的务工人员,这点算不上稀奇。“我打扰到你们了吗?”向远问道。“没有,没有,向主任,我们……”向远没有理会这个保安慌慌张张的辩解,她盯着那个始终背朝着她的女孩,“向遥,你出来一下。”向遥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向远为她找了个高职的卫生学校,让她学三年的护理,出来的时候做个护士,好歹也能有个一技之长。谁知她在学校念了一年多,一声不吭地就自己退了学,理由是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护士这个职业,更讨厌血淋淋的场面。向远当时气得不轻,直说从今往后再不管她,饿死也跟自己无关。向遥却冷笑着说向远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想要什么。她确实不了解这个妹妹,向远想,即使是一母同胎,她们姐妹俩就像来自两个星球。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当世界上从来没有向遥这个人,可是她不能选择血缘。所以气恼归气恼,她还是私下跟叶骞泽打了声招呼,看能不能在江源给向遥安排个岗位,做什么都行,钱多钱少都不要紧,只要求让向遥有个地方待着,不用到处闲逛惹麻烦。叶骞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向遥只有高中学历,做管理岗位太过勉强,可又不能让她在工厂里干,他就把她安置在门口负责看磅秤,每天只需记录出入车辆的载重,工作简单且轻松,但领的薪水却不低。不但如此,叶骞泽还亲自交待人事部和向遥的主管部门领导,平时对她多多照应。向远一度埋怨他太对向遥太过优待,反而宠坏了她。叶骞泽只说,“你的妹妹,我怎么优待都不过分。”向遥在江源上班后,虽谈不上什么业绩,但一直也相安无事,向远好不容易稍稍放下了一颗心,没想到这个时候下了班,却看到她和保安在一起胡闹。向遥听见她的话,满不在乎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懒洋洋起身,跟她往前几步走出门口。姐妹俩站在公司门口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向远责备道:“你今天不值晚班吧,下了班不回去在这里干什么?”“没干什么,他说教我做手技,两只手叠在一起可以比划出一只猫的背影,用不用我现在学给你看?”向遥脸上的玩世不恭如此刻意。“谢谢,不用。”向远发现自己的耐心每次都会在向遥面前受到挑战,她尽可能地让自己抛开成见,心平气和地跟向遥交流,“现在已经算是晚上了,又在大门口,你们熄了灯在里面胡闹,别人看见了心里会怎么想,你一个女孩子,做事要有分寸。”向遥嗤笑了一声,“我又没做杀人防火的事情,管别人怎么想!”“你可以超然物外,不管别人怎么想,爱干嘛就干嘛,但最起码的自爱要懂吧,跟个保安黑灯瞎火地猫在小房间里胡闹,像什么样子?”向遥立刻被激怒了,“保安怎么了,保安就不是人?我说嘛,你这个大忙人哪来的功夫管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来是受不了别人是个看大门的。向远,我讨厌你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好像你自己是尊贵的,别人就低你一等!”向远转头看着身边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好不容易把那口气咽了下去,“行啊,我势利眼,你倒是平等博爱。向遥,你有交朋友的权利,但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你把它用滥了,小心将来后悔,到时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我还就爱跟保安混在一起了,怎么样?我天生就是吃苦头的命,但我高兴,你管不着!”向遥抬起下巴,目光里全是挑衅。“别人我管不着,唯独你,向遥,别再让我看到今天这种事情,至于狠话,我就不说了。”向远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她还赶时间,无心继续纠缠,对待向遥,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讲道理,可道理讲不通,就只有强压的手段。走回哨岗的向遥看着向远的背影渐走渐远,表情复杂。刚才还活泼搞笑的小伙子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姐对你说什么啦,她不会发脾气了吧?”向遥讥诮地看着对方,“怎么,怕了,担心她让你没了工作?早干嘛去了,这点胆子都没有,还缠着我干嘛?”她是个五官精致的女孩,即使是挂着一脸的冷笑和不屑,可依然是容光四射的。年轻的保安看得出了神,不由自主地说,“只要你高兴,我就什么都不怕。”向遥进去拿起自己的包,“有什么可高兴的。我走了,你自己跟自己玩吧。”向远坐公车到了医院,在入口处的露天停车场看到了两辆熟悉的车子。想不到该来的人都来了,大概都为着同一件事吧。她沉吟片刻,考虑是否应该打道回府,择日再来,但转念一想,听听他们各自说些什么也好,顺道还可以看出叶叔叔的意思如何。叶秉林所在的病房向远来过许多次,轻车熟路地乘电梯上到四楼,在走廊处拐了个弯,正好与纠缠在一起的一对男女不期而遇。一向把仪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叶秉文头发都凌乱了,他抓这一个女人的肩膀,神情激愤,而在他不自觉的摇晃下面无表情到近乎空洞的却是向远久未得见的叶太太。向远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对着并不存在的各路神仙说,其实我并不是个特别喜欢奇遇的人,尤其是一天晚上遭遇两次。她觉得有点累。然而手上拿着药从另一头拐过来的叶骞泽动作却比她更迅速,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将叶太太从叶秉文的掌握中拖开。“你走开。”叶秉文呼吸急促,还想摆出做叔叔的尊严。叶骞泽挡在继母身前,用力将叶秉文往后推了一把,“滚,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回答他的是重重一拳。叶骞泽避闪不及,一个趔趄,身子倒向一侧,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两个男人迅速扭打在一起。他们都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的正装,衣冠楚楚,几个小时之前还称得上风度翩翩,可是现在扭在一起却如同困兽,除了打倒对方,别的什么都不顾了。向远甚至不愿意走上前去劝解,她一把搀起失去支撑后犹如破玩偶般仰倒的叶太太,对着那酣斗的两人怒声说道:“打吧打吧,让整个医院的人都来看,最好到叶董病床前去表演,让他来说你们谁更厉害!”扭打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两人摇摇晃晃的分开,脸上都挂着彩,看来谁也没有占着便宜。此时向远已经几乎要撑不住软倒的叶太太,两个男人仿佛这才惊醒似地冲上来扶,之前在嫂子面前表情狰狞,犹如噬人般的叶秉文抢得先机,叶太太在他的臂弯里下,双唇哆嗦着,似乎想表达些什么,却语不成声。“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叶秉文的倨傲和强悍荡然无存,如同一个软弱的孩子在聆听神迹。叶太太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字,叶秉文屏住呼吸,却只听见她说:“滚。”有片刻,谁都没有出声,叶太太临近涣散的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哀求。叶秉文反应了过来,用力地搓了一把脸,向远发现他红了眼眶。“我滚,好,我滚。”在医院召来急救车毕竟是容易的,叶秉文走后,向远和叶骞泽片刻不敢耽误地跟随到急诊室,然后便是漫长的各项检查。向远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个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人走到他们面前。“哪位是病人家属?”“我,我是她儿子,医生,我继母几天前已经来做过检查,今天就是特意来拿检查报告,顺便复诊的……”“我知道,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吗?”通常医生的欲言又止就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叶骞泽白了脸,跟着医生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向远一眼。向远体会得到他的不安,见医生没有异议,也就跟进了办公室。请他们二人坐定之后,医生找出了一个资料袋,从里面抽出检查报告推倒他们面前,“我们证实你继母患的是晚期肠癌。”这个结果也坏得从出乎了向远的意料,见叶骞泽毫无反应,明知残忍,她还是替他问了一句:“医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通常这种情况我们建议患者化疗,但是肠癌的化疗过程会相当辛苦。”“那能有几层把握?”“在医学上,没有几层把握之说,我们觉得更科学的说法是化疗后的存活年限。”“如果化疗结果理想,她还能有多长时间。”“乐观地来看,多则五年,少则一年,视病人的受体情况而定。”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向远身边一直低着头的叶骞泽已经满脸泪痕。向远谢过了医生,拿了叶太太的检查报告,走回叶骞泽身边,低声说:“骞泽,我们走。”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向远摇了摇头,不由分说执起他垂放在腿侧的手,“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拽着他的姿势变成了他的手指紧扣,一直到两人坐在候诊处的塑料座椅上,叶骞泽也没有松开向远的手。“觉不觉得这一幕太熟悉,好像不久前刚发生过。”这熟悉的白,就像是叶家标志性的颜色,医院,医院,这个出来了,那个进去了,像是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想着叶叔叔和叶太太平视待自己的温厚,向远心中也恻然,他们都是好人,但上天给好人安排的结局却不都是如人所愿的。向远原本来医院的目的是来看叶秉林,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叶太太这边的事情一番忙乱,已然是深夜,哪里还好打扰病者。“骞泽,你爸爸那边,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情?”叶骞泽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始终不发一言,向远知道劝也没有,该伤心的还是得伤心,比起安慰他,她想得更多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叶骞泽把脸埋进了双手里,向远被他抓住的手也触到了他脸上冰凉的肌肤,“我不知道,向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是颠倒的。”“还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她察觉到叶骞泽的身子微微一抖,但是他还是没有说话。向远目视前方,仿佛自己与自己对话,“当年强奸叶太太的就是他吧。”她甚至没有询问,而是以一种陈述的预期淡淡地说出他无法诉之于口的事实,这个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他终于摆脱了她最看不起的鸵鸟姿势,稍抬起头,震惊地面对她。“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不算是个特别难猜的谜语。是我自己说出来的,算不上你把家丑外扬,你放心。”向远的平静让叶骞泽觉得自己苦苦坚守的秘密是那么千疮百孔。“但她被……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什么是秘密?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窗只开了一条线,其实风已经填满整个房子,同样,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其实很多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我只是想不通,她怎么能面对这个变态那么多年而相安无事?”叶骞泽虽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已不打算再瞒着向远,他对向远说着自己所知道的,犹如回忆一个噩梦,“其实,当初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被几个人渣……那时我爸爸还在婺源,他跟我阿姨在高中的时候就情投意合,只不过他下了乡,阿姨没有,后来他娶了我妈,生了我和阿昀,这些你都是知道的。那时回城探亲已经放宽了限制,我爸就是探亲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在身边,所以才让阿姨发生了这种事,回乡之后,就试着跟我妈说起要返城的事,他没想到我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主动提出了离婚。就这样,我爸娶了阿姨,但是我猜想他并不知道叶秉文是那群人渣之一,我也是在叶秉文用我爸的私章转出了五十万那一次才明白……”“你阿姨偷了叶叔叔的私章,是因为要堵叶秉文的嘴吗?”向远问。叶骞泽摇头,“我不知道,阿姨她没有说为什么,也没说叶秉文威胁了她。她告诉我,自从嫁给我爸后,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放弃了再追究叶秉文和另外几个人,但也要他发誓从此再也不提这件往事,就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吗?”向远苦笑,然而自欺欺人也许真的会比较好过,“那叶秉文重提旧事是为了什么,钱还是人?”叶骞泽再度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但他对我阿姨的说辞是因为不满意我爸一直把阿灵关在家里,隐瞒她病情,他觉得阿灵应该得到正常的治疗。阿灵……阿灵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儿。”再没有什么比叶骞泽此刻的神情更加无措了。“有可能是他女儿?他的父爱来得真是时候。”向远讥讽道。叶骞泽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轻抖,“因为那天的几个人,阿姨她甚至不知道叶灵是其中哪一个人的孩子,她有可能是叶秉文的,也有可能不是。可是知道是还是不是,有意义吗?”“当然有,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爱你。你也可以没有顾忌了。骞泽,别说你对她没有感情,她的病,一半都是因你而起的。”向远一直知道自己是冷情的,只是先前没有预料到,原来她对自己也可以那么残忍,这样有理有据地在他面前娓娓道来,不是出于舍已为人的成全,也不是故作洒脱,而是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是“他们”,她不在其中。她和叶骞泽的那几年回忆不是缘起,也不是终结,是故事里的一个番外。“我不明白,你阿姨不愿要那个结果,是因为任何一个结果都是过去的罪孽,可你为什么不查个究竟呢?在不知道叶灵有可能真正流着叶家血的那些年里,你又何必一再回避你们的感情,你阿姨的阻挠是理由吗?”向远喃喃自语。“不,不是的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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