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堂的钟声再度响起时,明子感到一种震惊。如同雷击一般,他从椅子上弹起。他感到慌张和不安。四下里张望,可不知为什么而张望。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当手指告诉他那口袋里是人家的一千元定金时,羞耻感一下子占满了他的心。

他望了一眼深邃的教堂大门,掉转身奔向公共汽车站。

他急切地想走到那座新盖起的大楼跟前,急切地想见到那个中年妇女以及她的邻居们。他想挽救并证明自己的灵魂。

然而情况非常糟糕,他找不到那座楼了。那天他是坐中年妇女的自行车去的,谈完生意,拿了定金,他心情有点慌张,也就没问明地址,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街上。他记得是穿过一条胡同之后见到那座楼的。但,现在明子看到通往这街的胡同有若干条。他试了两条,并走得很深很深,但均不见那座新楼。第三条胡同,他只走了一小半,便失去了信心。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天,他没有走过这条胡同。他在大街上走着,见到胡同,就站在口上,向里眺望。这些胡同总是很深,并且总是在视力将要够不到的地方弯曲起来,从而使明子根本不可能一望到底。他又下定决心(半途中已明知不是)走了一条胡同。

明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天空下,那群羊在一只一只地倒下去。

明子立即又发动疲惫的双腿,走进另一条胡同。

天黑时,明子依然没有找到那座新楼。他瘫坐在胡同口。他困乏极了,靠在墙上,闭起双眼打起盹来。路灯照着他疲倦的面庞。

天空下,那群羊在一只一只地倒下去。

明子惊醒,立即起来。他的腿冻麻了,慢慢活动了一阵之后,才以正常的步子往前走。他在昏暗的胡同里往前摸索。他能不断地看到胡同两侧人家的温暖灯光。正是晚饭时间,各种好闻的菜肴气味,不时地钻进他的鼻子。然而,他只能又冷又饿地走着。

走到半夜时,明子终于再也走不动了。他想赶回小窝棚,可是街上已没有汽车。他就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坐下来。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拍着他的肩头。他醒来时,只见院门打开着,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身旁。他像一只于晚间停在途中一户人家屋脊上的远飞的鸽子忽然受了惊动,本能地朝一边躲闪着。

那中年男人很和气:“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明子摇摇头。

“那你怎么坐在这儿呢?外面天多冷!”

“……”

“没有住处?”

“……”

“这儿可不能坐。坐到天亮准会生病的。”

明子支撑起身体,准备离开这里。

“你往哪儿去?”

“……”

“天这么晚了,你还能往哪儿去?”

明子呆呆地站着。

那位中年男人犹豫了一阵:“你先进我们家暖和一阵好吗?看我能不能帮助你?”

明子摇摇头,抬腿要走。

“你不要走,跟我进屋去。”中年男人拉住他,并朝屋里叫道,“素英,你出来一下。”

叫“素英”的女主人走出屋子,定了定神问:“是谁呀?”

“不认识,坐在我们家院门口睡着了。”

“哎哟!那怎么行呀。”女主人连忙过去,“让他快到我们屋里来。”

明子被两位好心的主人劝到了屋里。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当女主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个劲地让他吃时,他的泪水挡不住地流出来,并一边哭一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两位主人。

两位主人安慰明子:“总能找到那座新楼的。”

明子说:“应该今天早晨来干活的。”

男主人说:“你不是不想找,而是找不着。我们来给你证明。”

明子心里充满感激。

明子在这个人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找了一个上午那座新楼,仍未找着,只好回窝棚去。他要把事情立即告诉三和尚和黑罐。可是,还未等他踏进窝棚,就被等在这里的公安局的人带走了。

三和尚和黑罐在后面跟着。他们不知道明子犯了什么法,又惊慌又担忧。

明子反而很平静,很顺从地上了公安局的吉普车。当车开动,他回头见到三和尚和黑罐站在路边时,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新楼的那几户人家等了明子他们一天,见未等着,忽然起了疑心,互相说出疑问后,越发觉得受骗了,就报了案。公安局派人到木匠们等活的地方去打听明子的住处,鸭子正在场,以为是约活,就把明子他们的窝棚所在地详详细细地指点出来。公安局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这里。

明子被抓起来后,先是搜身,搜出了那一千块定金,紧接着就是审讯。

明子说什么也不回答问题。他怎么回答呢?说没有起贼心?那为什么拿了钱就踪影不见?说是找不着那座楼了,又有谁能相信?

审不出结果来,只好把明子先关起来。

这里,三和尚和黑罐很焦愁,几次去公安局打听明子的情况,都被拒之门外。三和尚无心干活,整天喝酒。喝醉了,就用拳头砸胸口,一个劲地责备自己:“我算什么师傅!我把两个孩子带坏了!我有罪过啊!……”

黑罐想起自己过去那件丑事,不禁将头低下去。

三和尚陷在深深的自责里。半夜里,酒劲过去,脑子变得清明时,他更加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他认为自己这个师傅做得很不地道,太缺师傅应有的风范,竟然给了两个孩子那么多坏的东西。他恨起自己来:你这个人怎么竟变成这样了呢?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人,是个无赖。他甚至觉得李秋云瞧不起他,也是活该!万一这明子真的被判为有罪,他将如何向明子的家人交待?又将怎样向自己的良心交待?三和尚懊悔得真恨不能揪扯自己的头发,无奈无头发可以揪扯,便只好连连地去捶击胸脯,直把胸脯捶得红一块白一块的。

黑罐就发呆,要么就无声地哭。

被关着的明子倒也不害怕,也不伤感。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小屋里,面对光光的墙壁,脑子里一忽空空洞洞的,一忽冷静得可怕地反省自己:虽说当天就去找那座新楼,可也差一点带着那一千块钱跑了呀——你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你虽然后来放弃了那个可耻的念头,可是你不容抵赖——你确实起过贼心!

一周后,公安局却把明子放了。使明子不解的是,公安局的人在给明子清楚地指出那座新楼的方位后说,那几户人家希望明子和师傅师兄早点儿去封那些阳台,人家在诚心诚意地等着。两天后,明子才明白:那个中年男人在明子走后,有了空,就骑了自行车转悠,终于找到了那座楼,并敲开505室,把明子如何寻找这座楼的情景向那中年妇女描绘了一番,使中年妇女以及得知情况的其他住户,心中感到十分愧疚,连忙集体去了公安局,要求释放明子。

对于这一切,明子永远不会忘却。

明子重回窝棚后,三和尚对他异常亲切和体贴。三和尚变得性情温和,并有长者的风度和朋友的平易。使明子不明白的是,打他回来后,每天的晚饭,三和尚总要为他做一道菜:红烧猪尾巴或白烧猪尾巴然后蘸酱油。猪尾巴烧烂了,带点黏性,不腻,十分好吃。明子总也吃不够。三和尚见他不厌,总是千方百计地去将它买到。黑罐告诉明子,这是很灵的偏方,是治尿床的,要连着吃三七二十一天。明子心里明白了,很感动。他装着不知三和尚的用意,每天晚上,总是有滋有味并且很认真地去吃猪尾巴。他渴望告别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感羞耻和抑郁的毛病,渴望着自己的身体不要负了三和尚的一片好心。他必须战胜它,他必须跨入一个新的生命阶段,他应该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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