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后,三和尚心中空空落落的。他也不想摘下假发,去吼大悲调,因为心中似乎并无悲哀之情。夜晚很难挨,尤其是春天的夜晚。遛大街吧,他又不想遛,一是很无聊,二是不觉之中常常遛出伤感或火气来。没有任何消遣之处,也没有任何消遣手段,天一黑,他的心便惶惶的,虚得很。想与黑罐说说话,他又嫌他呆,木讷。与明子之间总笼罩着一种冷战的气氛。他觉得明子这孩子太倔,又太有主意,极不容易驾驭和降服。他一直想用轭头套住他,结果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力量。非但没有能够使明子顺从他的意志,他反而看出,这孩子是一种潜在的对抗力量。他的思路常常被他阻碍着,他的计划总是被他揭穿,再贯彻起来,他几乎要摆出无赖的劲头才行。他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压力:明子在精神上压迫着他。作为师傅,他也感觉到自己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孩子。好马总是有性子的马。但,他仍然被嫉恨把持着心灵,绝不肯给明子笑脸。

窝棚里虽然是三个人,但三和尚觉得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想不想她,他只是淡淡地记着她的形象:一个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小的女孩儿。相比之下,他还是想李秋云。有时想着想着,竟激动起来,夹杂着的一种情绪就是烦躁。

那天夜里,两只猫很讨厌地在窝棚跟前闹。哼哼唧唧的,像冬天风雪里的小孩哭,搞得他极烦。他先是忍耐,最后终于忍耐不住了,拿起一根棍子就冲出窝棚。两只猫,一白一黑,一晃跑了。他提着棍子,又进了窝棚。可没过一会儿,那两只东西又回来了,并且继续闹,闹得更声嘶力竭。他气急败坏,提着棍子,光着脚就又冲出窝棚。两只猫,一白一黑,一晃又跑了。“妈的个巴拉子!”他不肯罢休,提着棍子就追。那两只猫绕着一座大楼转,他也便跟着转。两只猫,一个人,就在皎洁的月光下绕圈儿。最后,他被搞得精疲力竭,承认自己失败了,提着棍子,光着脚板,一路上骂着“妈的个巴拉子”往回走,光头在月光下倒也相映成趣。

黑罐与明子互相碰碰腿,躺在黑暗里发笑。

后来来了吴二鬼他们。当窝棚变成赌场之后,晚上,三和尚再不感到无聊了。他陷进了对金钱的疯狂的抓取里。

三和尚很会赌钱,小豆村的人都知道。或许是他的牌运好,或许是他的牌技好,他总是赢,难得输一回。通常,人们都不敢与他打牌。明子听人说过,有一回下小雪,三和尚将其他三个人赢了个精光,其中一个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回家去时,冻得在雪地里大声唱歌。

天一黑,吴二鬼他们几个,就像鬼影子一般闪进窝棚里来。

三和尚一见,两只眼睛就发光,仿佛见到了一些束手就擒的猎物。

明子只顾看他的武侠小说,偶尔瞥一眼吴二鬼他们,心中便暗笑:这几个蠢东西,又找倒霉来了!明子亲眼所见,在这一个星期里,“蠢东西”们就没赢过。

黑罐总是在一旁出神地看。

吴二鬼他们的魂好像掉在这小窝棚里了。进来时,一个个把眼睛瞪得铃铛大小,常在嗓眼里咽唾沫,把手节一根根抻得“咯吧咯吧”响。

三和尚却显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来。

床上倒扣着两只碗,碗底上滴几滴蜡烛油,然后把蜡烛往上一戳便凝住了。前奏是,几个人围住两支蜡烛,各自心怀鬼胎地盯住对方的脸,盯了半天,又似乎害怕看到对方的脸或怕对方看到自己的脸,都互相回避着。说的话也都不在牌上,只说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莫名其妙的话。当其中一个人开始“噼噼叭叭”地洗牌时,一个个忽然地无声无息,四对目光,皆盯住了那牌。那目光,仿佛有“哧溜哧溜”的燃烧声。

他们打的是一种叫“火烧洋油站”的牌,就是在三和尚老家打的那一种。这种牌之凶狠,之狂暴,光听这名字便有所感觉。打起来极简洁,一人只摸两张,然后比点子大小。正因为简洁,才越发具有刺激性。

小窝棚关得死死的,像只盒子,外面不见一丝亮光。

窝棚里弥漫着粗劣烟卷冒出的烟雾,也弥漫着紧张,甚至恐怖。

这种气氛使人害怕,也使人发狂和禁不住跌落在魔力里。

明子有时看上去在看书,而实际上根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仿佛听见了好几只心脏榔头一样敲击着胸腔。当他终于守不住自己回头看望他们时,便久久不能把目光再收回到书上——尽管书上正写到千钧一发之处,那是一副副什么样的面孔啊!灰黑色的,板结的,腮帮的肌肉在抽搐,目光冷丝丝的,或含着渴望,或含着失望,或含着恼怒,或含着嫉恨,或含着一种残忍的快乐。当抓牌时,一床尽是手。那些短粗的、由于干木匠活留下疤痕的手指,像一群正在撕咬弱小动物的饥饿的狼群。

一屋子让人迷乱的空气。

黑罐已站到了悬崖上。这几天,他一直在看,并且越看越激动。他没有参赌,却一样忽地惋惜,忽地兴奋,忽地冲动得大叫一声。

吴二鬼说:“黑罐,你带驴吧。”

赌只四个人,但却可以有许多人“带驴”。所谓“带驴”,就是你在一旁看着,如果你觉得某一门牌运不错,也可在这门牌的赌注后面放上你的少量的钱,若这门牌赢了,你也就跟着赢,放多少,赢多少。

黑罐有点动心。

三和尚却说:“不让他‘带驴’。”

吴二鬼鼓动黑罐:“别听你师傅的。你如愿意,就押在我这门上。”

黑罐犹犹豫豫却又躁动不安地又看了几盘后,终于抵挡不住诱惑,把捏在手中早被汗浸透了的五毛钱押在了吴二鬼这一门牌上。

明子叫了一声:“黑罐!”

“哎。”黑罐嘴里答应着,眼睛和心思却都在牌上。

明子只好也跟着等待结果。

黑罐跟着吴二鬼很容易就赢了五毛钱。他禁不住咧嘴乐了,并朝明子举起他的战利品。

那黑乎乎的五毛钱,却像闪电一样,在明子的心头倏地亮了一下。他低下头赶紧看书去。

这牌运宛如幽灵一般在窝棚里游荡着。当它愿意降临于谁时,这人摸什么小点子牌也得赢。如果你一旦失宠,那么,你就会像被扔于荒郊野外的弃儿一样,无论你怎么用神费力,最终也是徒劳无益,只是把钱囊掏光一空。

这一阵,牌运似乎倒在了吴二鬼一边,只见他连连赢钱。

不一会儿工夫,黑罐手里也已攥了一大把毛票了。他兴奋得本是贫血的脸也一片通红,两只手微微地抖。他回头叫明子:“你看呀,你来看呀。”

吴二鬼自然不理会黑罐。在他心思里只有三和尚。他朝连连输钱并且脸色越来越白的三和尚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笑:你也有今日!

三和尚一笑:“还没有到后半夜。”

在赌这一点上,三和尚绝对是大家风度。他没有显出肤浅的焦躁,仍然是慢慢地摸牌,慢慢地展牌,输赢皆无笑脸。一般说来,他这个人很能掌握牌运。他深谙这一点。他对牌运有一种灵感,他能感觉到牌运来临时轻柔的让人心醉的抚摸,他也能感觉到牌运厌倦时,轻如羽毛飘走时的失落。当牌运来临时,他就胆大包天地扔赌注;而当牌运走脱时,他就十分吝啬地将一些毛票往桌上拍,堆很大,数起来却没多少。今天的局面,或是因为他没了灵感,或是他有意要让对方尝点甜头,不至于输怕了,另外一点也是三和尚的特点:后半夜来神。前半夜他打得很平静,甚至有点慵懒,但一过午夜,他的神经就会变得敏锐起来,秃顶和两只眼睛都闪闪发亮。

窝棚里不时响起粗浊的喘气声。有人赢了,发出这样的喘气,有人输了,也发出这样的喘气。不管是哪一种,这种喘气声都对人的神经很有刺激。

明子的心一蹦一蹦地跳,那些字,怎么也吃不进脑海里。

“明子,你也来‘带驴’吧。”黑罐说。

明子拒绝道:“我不!”

说来也真奇怪,今天三和尚一蹶不振,后半夜也未能扭转局面。这时,他有点急了,想以大注赢回一些来:输十押二十,输二十押四十,逮住一回就行。然而,总也逮不住,只见他连连解裤子,到了后来,索性将那些裤子全都松开着。

明子不看书了,见着三和尚输得一塌糊涂,心里真高兴。

黑罐认定了吴二鬼这门牌,“带驴”带到后半夜,两只口袋里竟然塞满了毛票,而这其中有很多来自三和尚的内裤口袋。因此,当黑罐忘乎所以地大叫大笑时,三和尚恨不能抓起鞋子照他的嘴巴扇一鞋底。

吴二鬼他们大赢而归。

黑罐兴奋得不能入睡。

三和尚躺在床上常出长气。

明子的心有点乱糟糟的。小窝棚里仍然飘散着那种令人心惊肉跳让人灵魂跌失的气息。汗津津的面孔,汗津津的手,汗津津的目光,汗津津的喘息和汗津津的票子……一切,不时地从明子的脑海中飘过。他又在心里恨起三和尚来。

三和尚简直是堕落和邪恶的化身。

第二天,当吴二鬼他们又像鬼影一样闪进窝棚时,明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窝棚,朝那片楼群匆匆走去。

来到小公园的铁栅栏下时,明子捡了一根小木棍,有力地敲击着铁栅栏。这是紫薇与他定的信号。敲了一阵后,他就在长椅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紫薇乘电梯下来了,将轮椅匆匆朝明子摇来。

“今天去医院了吗?”明子问。

“去了,家里已经雇了一个人。”

“又好多了吗?”

“又好多了。我觉得,我快能走了。”紫薇自信地说。

“那时你就可以上学校了。”

“可以去河边,可以去逛大街,可以去一切我想去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明子心里却生出一股微微的失落感。

“天气真暖和。”

“想去河边吗?”

“想去。”

明子推起轮椅车。

这是五月的夜晚。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紫丁香的香味。天上有一轮明月,洁白柔和的月光正安静地照耀着城市。到处长着的白杨树,已是绿叶满枝头,晚风吹来,“沙沙”作响,仿佛在下一场绵绵细雨。在一座高大建筑物门前的台阶上,几个小伙子几个姑娘,正弹着吉他唱着歌。

明子的心忽然变得明净起来。

轮椅车沿着路边的女贞树,慢慢地滚动。

紫薇总仰头望那片星空。

五月的河流,更是迷人。它不知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长长的,在前方很优雅地打了一个弯儿,飘向了远方。月光下,它是朦胧的蓝色,那细柔的流水声,在岸边一块露出的石头旁响着,隐隐约约地,可见水中间有几个人在用大轮胎做成的皮筏上,正撒网打鱼。当鱼网飞到月光下时,那形象很让人着迷。对岸的景物是迷离的,影影绰绰,含着无穷的神秘。

明子沉浸于这宁静和安怡之中,稚嫩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后来,他索性躺在斜坡上,闭起眼睛,直到紫薇说:“我有点凉了。”他才想起该回去了。

一连好几晚,他都是一到晚上便逃出小窝棚去,或找紫薇,或一个人走到河边去。

他迟迟不想回去,他恨那个小窝棚,恨不能放一把火将它燃为灰烬。

黑罐也深深地沦陷了。

吴二鬼一连几天牌运不济。有时摸到一个大点儿,满以为要赢,哪想到三和尚摸的点儿虽与他一般大,但却是同花儿,眼睁睁地看着又输掉了一堆钱。黑罐死心眼儿,见吴二鬼不兴,就赶快换一门吧,他偏不,犟着要与吴二鬼有福同享,有苦同吃,输得口袋瘪瘪的。当他终于抛弃固执,把钱押到三和尚一门上时,三和尚却大势已去,已转入厄境。结果,他除了把前两天赢的全都吐出去,又把本钱输得所剩无几。

这时,三和尚让他别再“带驴”了。

但,黑罐却再也收不住自己,拼着命也要上,直到囊空如洗。他跟三和尚借钱,三和尚不借。没法儿,只好央求吴二鬼借他二十元。他把这二十块钱先使劲捏着。过了好半天,才犹豫不决但又很快斩钉截铁地将十块钱押在另一门牌上。眨眼的工夫,那十块钱就不见了。黑罐浑身出了虚汗,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反攻倒算的烈焰。

一直躺在河岸上的明子被一阵凉风吹得惊了一下,翻身起来,急匆匆地跑回窝棚,用手揪住黑罐的衣角,将他往外拽。

“干吗?”黑罐不解地问。

“有事。”明子说。

黑罐疑疑惑惑地跟着明子来到窝棚外:“什么事?”

“你不能再赌了。”明子说。

“你想说的就这件事吗?”黑罐的眼睛回望着窝棚。

“是的。”

黑罐转身往窝棚去。

明子上前拦住了他。

“你走开。”

“不!”

黑罐推开了明子。

明子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我输的是自己的钱!”

“那也不能再赌!”明子把黑罐拽出去十几米远后,两人僵持着。

窝棚里传出吴二鬼的叫声:“黑罐,快回来呀!”

黑罐犹如听到了神的召唤,不顾一切地冲向小窝棚。

然而,明子紧抓不放。

黑罐急了,开始用脚踢明子。

明子抡起拳头,使劲砸在黑罐的脸上。

黑罐踉跄了几下,终于摔倒在地,他坐起来,狠巴巴地看着明子,继而爬起来又往窝棚走。

明子又抡起一拳砸下去。

黑罐疯狂地反扑过来,与明子纠缠厮打成一团。

明子虽然比黑罐小两岁,但比黑罐有力气。他一边骂着“二百五”、“笨蛋”,一边狠狠地揍黑罐。最后一拳,他把黑罐揍到了路边的浅水坑里。

黑罐趴在浅水坑里半天没有动弹。

明子忽然后悔起来。

黑罐慢慢从浅水坑里支撑起身体。他的脸上、衣服上都是泥水。他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我?”他“呜呜”地哭。

明子默默地垂着两只胳膊,心里想起黑罐许多事来:当自己尿床时,他总是一声不吭地睡着;他心眼太实,有人将他卖了,他会帮着人家数钱……

黑罐站起身来,依然哭个不停:“你知道吗?你前天从老奶奶家取回的那封信里说,我爸上个月去医院,查出他得了食道癌了……家里问我能不能再寄一些钱去……我爸要开刀……他大概活不了多少天了……我要钱,要很多钱……”

明子蹲在了地上。

黑罐的身体在月光下一抽一抽的,让人心里好难受。

明子不知道应当对黑罐说些什么。

黑罐抹了抹眼泪,看了一眼明子,走回窝棚里。

“怎么这副模样,摔跟头啦?”三和尚问。

黑罐点点头。

“明子呢?”三和尚问。

“在外面玩呢。”

吴二鬼说:“这小子好像有点害怕钱。”

三和尚说:“他也硬不了多久了。他很快就知道,钱是个好东西。”

黑罐用手捏着最后一张十元钱。

“押上吧。”吴二鬼说。

黑罐摇摇头,他必须等待时机。他已不能再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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