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三和尚憋着劲。

这天,鸭子在他等活时,送来两封信,一封是他的,一封是黑罐的,惟独没有三和尚的,而三和尚是写了信的,并且,明子看得出,三和尚一直在等回信。明子拿到这两封信,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他几乎已经看到了三和尚嫉妒和难受的样子。下午,他早早回去,离窝棚还有十几步远,就高声叫起来:

“家里来信啦!”

黑罐第一个冲出窝棚,三和尚跟随其后。

明子把一封信举到黑罐面前:“给!”

三和尚用眼睛问:有我的吗?

明子装着没看见,搂着黑罐的肩膀进了窝棚。他特地脱了鞋,盘腿在床上坐定,把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又搓,才把信展开(其实,他已把那封信看过三遍了)。

黑罐急急切切地看家中来信,撕口时,几乎把信撕了。然后站在那儿就看起来。由于激动,那信纸在他手上直颤抖。

他们离开家已很长时间了。明子和黑罐又是第一次远离家门。他们很想家,非常想家。明子和黑罐在睡梦中,在感到辛苦和难过时,都哭过。然而他们只能写信回家去,而不能得到家中任何消息。因为在未得到鸭子的地址之前,他们没有任何通讯地址。他们常常毫无理由地为家和家中的人担忧:谁谁生病了没有?谁谁冬天添置了棉袄没有?那笼长毛绒兔子能挨过冬天吗……

其实,最痛苦的是三和尚。尽管如此,他还是刻骨铭心地爱着李秋云。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叫人难忘的女人。他常常为自己的猥琐和种种卑下的情操而羞愧并仇恨自己。他也很恨李秋云,特别是在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能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她不爱他,她有时肆无忌惮地表现出这一点。这使他无法忍受。他也是男人!可他又不能去揍她打她。她知道这一点,几次面对他凶狠的目光,轻蔑地昂着头,撇着那张让人灵魂颤栗的嘴。他知道自己失败了。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无法忍受,他离开了家。另外,他想挣一大笔钱。每当他想起川子有那么多钱时,就嫉妒得要命!到了这座城市之后,他发现自己丢不下李秋云。他常常想她,甚至能够在心里原谅她,只要她收敛一点,不让他知道,也不让村里人知道,他能够忍受住这份耻辱。他常常给她写信,并且不时地给她买一些东西放着。打十多天前他和明子、黑罐一起把信发出后,他总希望能得到她的信。

明子一边看信,一边夸张地快活着。看了一会儿,还大声地读起来:“今年的稻子收成不错,冬天的粮食够吃了。屋后的鱼塘已放干,出鱼共十六斤,给毛头家送了一条黑鱼,给东头三奶奶送了斤把鲫鱼……”

黑罐也很高兴,一边看,一边说:“家里收到我寄的钱了;我大哥结婚了;我姐有了个孩子……”

三和尚躺在床上,脸色发灰。明子瞥了一眼三和尚,先是觉得很开心,但很快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就把声音压低,读着读着没了声音,读着读着不读了。样子还像读,但实际上没读,没心情读。

黑罐的眼睛从来看不出什么事来,明子不读了,他倒朗朗的、读书一样地读起来:“到芦苇荡割了三天芦苇,足足两大船,都已运回家了……”

“出去念!”三和尚凶凶地说。

黑罐直发愣,过了一会儿,真的走出去念了。

窝棚里就只剩下三和尚和明子。

明子觉得空气很紧张。

“明子,”三和尚站了起来,“昨天,她来了是不是?”

“半路上遇到的。”

“你回她我不在是不是?”

“你告诉过我们,你要出去。”

“可你知道我后来没有出去。”

“……”

三和尚冷冷地说:“你是不想跟我学手艺了,是吧?”

“我没有说过。”

“不想学,你就走。”

“我没有说过!”不知为什么,明子哭了起来。

三和尚没有再说,从床下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女人穿的羊毛衫,装进一只塑料口袋里。好像要出门,因为他在破镜子前仔细检查了假发。

明子默默地看着。他知道,那件羊毛衫是三和尚跑了十几家商店为李秋云买下的。

三和尚夹着羊毛衫出去了,并留下一句话:“你们自己弄饭吃吧。”

黑罐走进窝棚问明子:“他去哪儿?”

“大概是找她去。”

黑罐似乎明白了,把头点了点。

明子说的那个“她”,是一个卖豆芽的女孩,来自湖南湘西。岁数也就比明子大六七岁,要比三和尚小十四五岁。几个月以前,一天,她在路边卖豆芽,见了收工回来的三和尚他们问:“师傅,买点豆芽吗?”当时,天都快晚了,但她还有半筐豆芽没能卖出去。三和尚望了一眼这个女孩,直觉得暮色中的她生得很单薄,忽然起了同情心,便要了两斤豆芽。后来,只要路过那个路口时,总能见到她在那儿卖豆芽。一来二去的,她跟他们就认识了,见了面,点点头,抬抬手,打一声招呼。这其间,三和尚顺手帮她收拾了一下挂在自行车两侧装豆芽的箱架,又应她的请求,到她的住处,给她重做了几只抽豆芽的大木屉。三和尚偶尔看一下她,觉得这女孩有点让人怜爱。他把她看得更小了一些,也更弱了一些。她也用更小更弱的女孩儿的目光看他。打那以后,三和尚有空时,就过来到她的屋里坐一坐。这是一间租借的平房,既是作坊,又是她睡觉的地方。碰上有要用力的地方,三和尚就赶快过去代她做或帮她一把。她总也羞涩着,笑眯眯的。三和尚出门时,她送他到门口,把头半低着望着他消失在黑黑的胡同口。

在明子印象里,她很瘦,就像她卖的豆芽菜。

这一夜,三和尚没有回来。

后来有几天,三和尚的脾气软和了许多,甚至有了笑容,也不再吼悲调。但明子不知为什么,对他更憋足了劲。三和尚很恼火,决心好好“拿一拿”他。

这天一早上起来,只见大雪纷飞,黑罐说:“今天就蜷被窝吧。”

明子跟着说:“睡到中午再起来。”

三和尚却说:“明子得等活去。”

明子躺着不动。

三和尚说:“明子你听见没有?”

明子顶道:“我不去。”

三和尚吼道:“不去,你就回家!”

“我就是不去!”

三和尚说:“你可想好了。”那话后面的意思是说:你如果真的不去,我就真的让你滚蛋。

黑罐坐起来套棉袄:“明子,我们一起去吧。”

三和尚说:“不行。那家的零活还没干完,今天你得跟我去干零活。”

明子依然躺着不动。

三和尚再也没有吭声,掀掉被子,气哼哼地穿起衣服来。在往脚上蹬鞋时,他对明子说:“好好好,你不去,我去!”

黑罐连忙用脚拨了拨明子。

明子踢翻被子,一骨碌站在了床上。他一边流泪,一边胡乱地穿着衣服,然后连衣服扣都没扣上,就冲出了窝棚,冲进了风雪里。

雪下得很大,阴霾的天空下,一片沸沸扬扬。远处的建筑,被大雪遮蔽了。只有近处的建筑灰蒙蒙地耸立着。

明子吃力地走出楼群。他的身后,是一行深深的脚窝。

街上的自行车一下子变得稀少起来。偶尔有几辆行过时,骑车人显出一脸紧紧张张、小心翼翼的神情。公共汽车慢吞吞地行驶着。每一块车站的站牌下,都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似乎穿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一个个臃肿不堪,并都捂得严严实实。许多姑娘们捂得只剩一对眼睛在耸起的毛茸茸的衣领里眨巴着。汽车一到,他们就像一只只塞满棉絮的大包挤挤擦擦往车门里拥。挤得很紧很紧,但并没有一人发出痛苦的叫声,大概是因为身上实在很绵软的缘故。

明子双手深深地笼在袖筒里,缩着脖子,佝偻着腰,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他头上竟没有一顶帽子,一头短发像庄稼地里的稻茬。那雪一团一团地落在茬棵里,很迅捷地接触到头皮,使他不停地打寒噤。他的领口开得很大,那锐利的风和刁钻的雪片钻进去,一直钻到胸脯。明子觉得自己穿的是一层冰凉的铁皮。他的裤管很短,鞋又不暖和,脚很快就感到了疼痛。

明子无数次从“棉花包”里被挤出来,两个小时以后,他才挤上汽车。

长长的马路边上,只有两三个木匠在等活,显得十分清冷。

明子来到这里,把一摞漆板和招揽生意的牌子放好后,赶紧躲到商店的廊檐下。

过来一辆大卡车,车斗里,几个工人用铁锨将黑色的煤渣卸到马路上。目的是化雪防滑。过不一会儿,车压人走,一条马路便变得黑乎乎的,丑陋不堪。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连车带人摔倒在路面上。雪还在不住地下。不知谁家的鸽子被撵到了天空,在天空下盘旋,鸽哨声响彻了寒冷的世界。

明子冻得上牙打下牙,打得格格响。他便把一排手指插到上下牙之间垫着。他的身体缩得更紧,耸起的肩胛几乎与头顶相平。他用一双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时地瞅着路边。他几乎要在心中祈祷上苍了,让上苍保佑他能找到一份活。早一点找到,他可早一点离开这里。北方的寒冷实在太严酷了。过了一两个小时后,明子感到身上有点发热,不一会儿,额上居然冒出虚汗来。冷风吹过,虚热退出,身体便越发感到寒冷。这种寒冷几乎到了能冻结他思想和意志的程度。有一阵,他一动也不动了,把眼睛半眯着,毫无想法,也毫无感觉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很模糊,留不下任何印象来。他的灵魂与身体都变得麻木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血管里的血也在慢慢冷却。

“明子!”有个木匠叫了他一声。

他惊了一下,那股顽强和韧性又忽然地醒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搓了搓手,在地上蹦跳起来。

其他几个木匠也先后跟着蹦了起来。

明子越蹦越快,越蹦越高,落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几个木匠也是如此。他们像沉睡的机器一样开始发动起来。

行人在看他们。

冬天的他们,显得更寒伧。

明子觉得生命开始在冻僵的躯体里奔流起来,并且有喧嚣的欲望,便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嗷——!

几个木匠立即遥相呼应:嗷——!

嗷嗷——!

这毫无内容但饱含着情绪的粗野而无教养的“嗷嗷”声,直冲雪花飘飘的天空,在大街两旁的建筑之间撞来撞去,形成一种声浪。

他们跳得更加疯狂,并故意跳得更加难看。

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

这反而使情绪失控的木匠们更加狂烈起来。

明子跳着跳着,跑动起来。

那几个木匠一见,也跑动起来。

他们或来回跑,或兜着圆圈,一忽像挨了鞭子一纵一纵的牛,一忽又像耷拉着翅膀的公鸡。跑到后来,他们跑到了一起,又改换成跳。不知是谁把胳膊放在了谁的肩上,接着一个接一个把胳膊互相搭到肩上。几张嘴互相对着“嗷嗷”叫,在他们中间形成的一个圆圈里,从中喷出的热气汇成一团,在低温里冻成乳白色,朝空中袅袅升腾。

他们的眼睛里,慢慢地都有了泪花……

累了,他们就歇一会儿。当寒冷又将他们冻得失去思想和感觉时,便又来一次跳,一次叫,一次跑。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明子居然等到了活。

在回家的路上,明子的感情变得很脆弱。他不怎么恨三和尚了,他直想哭,心总是酸酸的。

路过那片楼群时,他透过雪花,看到了紫薇和她的轮椅车。

轮椅车一动不动地停在厚厚的雪地上,轮子有一小半陷进了雪里。

紫薇静静地坐着,那样子,像一座雕像。

明子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

“……”

紫薇从放在腿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条棕红色的围脖,又拿出一顶棉帽来,双手捧着,递到明子面前:“我爸我妈一直想去谢谢你,可总也抽不出时间来。他们让我把围脖和帽子交给你。”

“不。”明子后退了一步。

“收下吧。”紫薇望着他的眼睛。

明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紫薇把轮椅车一直转到他跟前:“给你!”

明子伸出双手去接住。

“把围脖围上吧。”

明子把围脖围上了。

“把帽子也戴上吧。”

明子把帽子也戴上了。

紫薇点点头,笑了笑。

“你用那副拐杖了吗?”

紫薇说:“用了。每天晚上,我让爸爸妈妈扶着我在屋里走。我有点相信你的话了。爸爸说,等春天到了,他们要将我送到另外一家医院去治疗,听说那家医院很会治这种病。”

“你肯定会站立起来的。”

紫薇点点头,睫毛上的雪花在闪烁亮光。

明子把紫薇送到电梯口。在回窝棚的路上,明子哭起来,后来竟失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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