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有好一会没有答话,南山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就拎起被子的一角,往褚桓身上拉了拉,中途却被一只手虚虚地搭住了手腕。

褚桓的手指间带着薄茧,带着一点轻拿轻放的力度。

南山一愕,黑暗让他留意到了褚桓的这双手,似乎和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褚桓忽然很想喝酒,在离衣族短短的数月之间,他就明白了酒精的好处。

微醺的时候,人的心跳会加速,血液小火沸腾般地加速起来,他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又有了贯穿头尾的精气神。

等到再喝多一点,上了头,他就开始忘记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时候如果只是凝视酒杯,他会有种自己还很年轻、鹏程万里任尔来去的错觉。

最后就是大醉了,那时候什么喜怒哀乐、天地人鬼,他就全都抛诸脑后了,身轻如羽,飘在半空中,他能靠着这一点万事空惘的茫然,无忧无愁地睡上一整宿。

但是褚桓抿了抿嘴唇,忍住了没提。

天行健,人以自强不息,他既然察觉到了自己的依赖逃避,就不该放纵心里无谓又可耻的软弱。

况且南山虽然是躺在这,但是恐怕还有大部分的心神是连着外面的,这天晚上离衣族出于某种原因全体戒备森严,褚桓虽然不便打听原委,但总不能拉着族长玩忽职守醉酒。

他吞下了酒瘾,谁知话却顺流浮了上来。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跟你有一点像。”褚桓忽然低声说。

他的声音有些难以言喻的沙哑,有一点像刮过山岩表面的风沙,带着熬出了年头的粗粝。南山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微微侧了侧耳朵,感觉耳根有些发痒。

“他也是做什么事都百分之百地认真投入,哪怕是吃饭洗手这些琐事——这一点你们俩很像,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褚桓补充说,“你是个好朋友,他是个混蛋,每次见面必找碴跟我掐一架。”

褚桓说得不快,南山仔仔细细地听着,没有插话。

褚桓顿了顿,然后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替我死了,临死冲我比划了一个这个。”

他说着,竖起了中指,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然而手指好像被回忆压弯了,他下流得莫名放不开。

南山好奇地跟着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褚桓:“……不,你跟着不用学,这是骂人的。”

南山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即使是竖中指,他也竖得格外正直,在文化差异阻挡下,南山没能从一根手指上领悟到骂架的真谛,他缩回手,对褚桓说:“他叫什么?”

褚桓的目光近乎温柔地注视了南山片刻,忽然一笑:“凶猛的毛球。”

南山:“不是勇敢的……”

褚桓不脸红不害臊地说:“哦,在我们那,一般长得好看的就叫‘勇敢’,丑的叫‘凶猛’。”

南山:“……”

他感觉自己的汉语学习又遇到了一个新的瓶颈。

褚桓的声音却再次低沉了下去,如果不是南山耳目过人,他几乎听不见对方的话。

褚桓轻轻地说:“只是我总会想,他的死和我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吗?我知道这么说是挺矫情的,但是人总得为了什么活着,对不对?”

他说着,手指蜷缩起来,攥成了拳头,感觉到那枚刻着“逗你玩”的戒指正卡在他的指缝间,仿佛是在提醒着他本人亲自点头应下的承诺。

“不对,”南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兔子为什么活着?鹰为什么活着?松鼠为什么活着?蛇又为什么活着?”

褚桓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南山忽然抬起手,把手心附在了他的眼睛上。

可能是离衣族特有的铜皮铁骨,南山和其他人一样,从来不怕冷,他那手掌哪怕刚刚浸过凉水,也能飞快地暖和过来。

褚桓隔着薄薄的眼皮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像正午时分最炽烈的阳光,又像长在一棵植物的最顶端,那片伴芽而生的、最最翠绿欲滴的叶子,是他初见南山时就印在了脑子里的那股生命力。

褚桓忍不住说:“你再给我吹一次那首曲子好不好?就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吹的那首。”

南山就爬起来,从褚桓屋角落的一棵移栽进屋的植物上掐了一片叶子,凑到嘴边:“这首曲子用你们的话说,是叫‘第一场雨后的山坡’,说得是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后,小草和虫子一起从地下爬出来的样子。

褚桓:“我们一般不起这么长的名字。”

南山:“那应该叫什么?”

褚桓停顿了片刻,心里忽然灵光一闪,他说:“惊蛰。”

深秋桂花香里,一首惊蛰小调。

第二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南山就悄悄地起来走了,褚桓没动,也没睁眼,直到南山出去,“吱呀”一声替他别上门,他才缓缓地翻了个身,毫无睡意地仰望着**高的灰色天花板。

头天晚上和南山闲聊的话还历历在耳,褚桓也不是有意回味,可南山的声音好像一把丝线,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耳朵,往左边翻个身,右耳听得见,往右面翻个身,左耳听得见,似乎是非要千尝百品,没味了才肯罢休。

褚桓感觉自己是摸出两块钱,想买个玻璃珠,结果人家给弄错了,拿给他一块钻石。

赚大发了,他窃喜之余,又难免有点惭愧。

褚桓躺了一会,等到心神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就照常起床进行他的锻炼。

每天破晓之前,褚桓都是绕着山脚河边,跑大概四到五公里,然后再到林子里做一套例行力量训练,算是松快一下筋骨。这样回来简单地冲洗一下,基本上才刚刚好天亮,正赶上大家都出来活动,春天大姐会给他送早饭来——春天就是小芳的老婆,花骨朵那个不分轻重的熊妈,尽管她教育孩子的方法略脱离传统,但做饭的手艺却是族里公认的好。

每天这时候出门遇不到人,不过由于这天有好多通宵巡逻的,褚桓刚一走出来,就有两三个守夜的汉子看见了他。

小芳正以一种大猩猩的姿势蹲在一棵大树上了望,见了褚桓立刻热情地打招呼,毫不顾忌地敞开嗓门冲他喊了一声:“大王大王!”

他这一嗓子嚎叫,恨不得十里八村都能收到“大王天不亮就要来巡山”的通知,饶是褚桓脸皮再厚,一时间也有些后悔给自己起了这么个花名。

他忙竖起一根手指头:“嘘——”

小芳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离衣族土语里掺杂着几个汉语的词,比比划划地对褚桓说:“我去j□j天起来给你弄点吃的。”

褚桓一把拉住他,制止了他的扰民行为。

不过小芳这边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好多人,一大帮守夜的汉子从各处冒出头来,目光灼灼地围观着褚桓。

褚桓实在没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山跑步,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把门一关,憋闷地在屋里那晾衣服的铁架子上做引体向上。

锻炼到一半,他的窗户被轻轻扣了两下,褚桓一愣,跳下来,把木窗往上一翻,四下一看,没看见人,一条蛇却忽忽悠悠地垂下来,露出一张小脸。

褚桓:“……”

不是,它怎么又找来了?

小毒蛇摇头晃脑地在他窗口爬了一圈,四下探了探头,仿佛确定了恐怖的族长不在,这才大着胆子钻了进来,企图用险恶的三角小脑袋去蹭褚桓的手,结果被褚桓闪电般地再次捏住了七寸。

褚桓有一点不能理解——这冰凉粘腻的长虫还以为它自己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吗?

毒蛇的蛇尾还撒娇似的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胳膊上缠,直到褚桓掰开了它的嘴。

“想来我家串门也不是不行。”褚桓用从没说过的离衣族语生涩而低缓地说,他发音不熟练,所以说得断断续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不过得先让我拔了你的牙。”

毒蛇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它确实是听得懂人话的,一听这话,顿时怂了,立刻展开装死,把尾巴直挺挺地垂了下来。

褚桓从山崖上跳下来的那一次之后,就有点病态地迷恋着“生命力”这种东西——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样,他早把这条不断骚扰他的蛇给弄死了,小猫小狗小兔子就算了,谁受得了每天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滚着一条毒蛇,这穷乡僻壤的,进出都要靠骑马,真让它咬一口,上哪弄血清去?

褚桓不客气地把蛇顺着窗口扔了出去。

毒蛇感到被伤了自尊,默默地爬上了门口的树,缠在树杈上赌气去了,还自己去掏了一窝鸟蛋吃。

不过大概就像褚桓操心的那样——它脑壳里确实没多大地方来安放脑子,小毒蛇没多长时间就清理了一次内存,失忆了,不但忘却了仇恨,屁颠屁颠地回来,还衔了一颗鸟蛋来献媚。

褚桓:“……”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蛇,人家满心红地赶来送礼,褚桓也不好直接用窗户把它拍在外面,不过作为一个“被树杈捅了个对穿的脆弱人类”,褚桓对毒蛇含过的生鸟蛋颇感敬谢不敏,小心地捏着蛋端详了一阵,又把它喂回了蛇嘴里。

小蛇摇头晃脑地享用了人间美味,感觉自己对这个人类好像了解了一些,它顺着窗口爬进了褚桓的屋里,见褚桓没有反对,就不再试图往他身上缠,默默地游到了墙角,缠在了竖在那地一把扫帚上,把三角的下巴点在扫帚头上,不吵不闹地看褚桓做晨间运动。

和美男同床共枕地睡了一觉,完成了室内锻炼,还结交了一段离奇的人兽友谊……褚桓觉得自己真是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天。

而这有意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闪闪发亮的断崖”大山同学就带着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找他了,他们牵了几匹马,驮着不少东西,褚桓翻了翻,发现货物里什么都有,有自制的腊肉,一些腌制的食物,酒,还有一些木雕的小工艺品。

平时在山上放牧或者巡逻的男人们都有一点这方面的手艺,用来打发时间的。

离衣族生活必需品其实基本能自给自足,听说当年南山为了一个支教老师,曾经在县城里辗转多处,不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最后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成功打了个申请,副产品就是他弄来了一点针对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扶贫款,不多,但是聊胜于无,他们每年派人出去几趟,卖的东西都谈不上什么本钱,也能赚点零用钱,可以买些外面的东西。

想必是南山嘱咐过了,大山走到褚桓面前,对他说:“我们都听你的。”

他活像刚学了几句外语的小学生面对外教,准备的话指不定在心里转了多少圈,一说出口,整个人卸了货一样的轻松。

不过轻松完了又紧张,因为唯恐褚桓会回答,担心自己听不懂说不上来。

好在褚桓小时候第一次学外语的时候和他颇为同病相怜,十分能体会他的感受,并没有废话,只是拍了拍大山的肩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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