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霖霖之日,韦家大郎韦楷收伞撩袍,进了一酒肆。早有小二在肆外廊下翘首以待,小二领着韦楷入一雅舍。

韦楷抬眸,见洒金火炉,缕缕青烟,言尚正坐在那里烹茶。

言尚含笑请韦楷入座,给韦楷斟茶,说:“近日身体不好,不能吃酒,虽在酒肆,却只能以茶相候,郎君见谅了。”

韦楷无所谓。

他观察着言尚,他与言尚本无交情,全靠韦家一个七郎夹在中间。

但韦七郎韦树是韦家的特例,不合群,独来独往,从未帮言尚和韦楷牵过线。幸而言尚自己擅交朋友,韦楷又有心交好如今朝中权势正盛的言二郎,便来赴了言尚此宴。

茶过三盏,聊了些朝中近日俗物,言尚才缓缓说起与韦家合作的意思。比起韦树,韦楷才是真正代表洛阳韦氏态度的。言尚与韦楷合作,自然是因为近日他查北里,得罪世家缘故。

但是世家不是铁桶。

他压着海氏,有老师刘家支持,却还需要再多一支持者。

韦楷如他所料的拒绝:“言二郎既和七弟交好,自然该知道我韦氏一族从不牵扯进这些党争的。言二郎找错人了。”

言尚反问:“从不牵扯党争,独善其身,谁也不得罪,不就是谁都得罪么?韦家若是真的谁都不站,那也不可能长存这么久。世家洗牌,有人下去,就有人要上。我与郎君说实话,北里这事,海氏一定会是出头鸟。北里牵扯太广,世家若没有人领头,没有人稳住局面,世家慌起来,韦氏岂能独善其身?”

韦楷听着廊下雨声滴答,半晌缓声:“你要打压世家,却找世家合作。若是被世人知道,韦家是要被戳脊梁骨,说无风骨无气节的。”

言尚:“谁说我要打压世家?”

韦楷一怔,眼皮轻轻一跳。

言尚:“寒门初立,全靠人扶持。自先皇科举开始,如今不过二十余年,一代臣子都没换完,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刚刚被培养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龄。寒门根基浅,如今能参与科举的,说是寒门出身,更多是乡里豪右出身。即便是我,也是因为我阿父就是进士的缘故,我家在岭南也并不贫寒,我才有机会读书。

“所以我兴教,办私学,便是想更多人读书,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迹。在升学一途、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众之前,跟世家作对,是没什么太大用的。即便是科考,世家选取的人数都多于寒门……不是因为朝廷偏向世家,而是因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蕴,确实足以轻松培养优秀弟子。

“世家轻松培养出来的人才,文武双全,胸襟气概无一不存。而寒门读书十几年、几十年的学生,也不过只会读书。两者之间差距这般大,岂是短短十年、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阂的?

“先帝迫不及待要灭世家,扶寒门。但先帝实在太着急了……这不是短短十几年、二十年能做完的事。这可能需要几代帝王的努力,也许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短短几十年,可能都要靠世家。我虽扶持寒门,但我也知不可毁灭世家。

“同是士人出身,双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韦楷静静听着。能长存百余年的世家,眼界长远,自然不会阻拦寒门崛起之势。只是言尚仍让他意外了。

他来之前,知道这人花言巧语口才极好,心中对言尚存着警惕心。但是言尚这番说法,仍打动了代表世家的韦楷——谁不喜欢被人夸自家杰出人才多呢?谁不喜欢被夸世家风骨呢?

何况言二郎如此诚恳,如此与他剖心。

韦楷有些懂为何言尚每次行动都很激烈,朝上人人警惕他,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欢言尚的缘故了。

韦楷道:“看来是想共赢,不是想打压任何一方了。”

言尚苦笑:“我少时手段激进,恐让人对我生了畏惧心。我希望郎君这次回去后,能够告诉世家,我此次并不是要毁世家。只是海氏这般与内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刘文吉圈钱圈地,横行一方,他利欲熏心日渐膨胀,这般与他为伍的世家,不能存。”

韦楷:“听闻你和刘文吉是同乡,是旧日好友,怎么你不与内宦合作,反要和我们合作?”

言尚:“因为士人天然立场一致,不管世家寒门斗得如何凶,一旦面对内宦,一定会同仇敌忾。想除内宦,世家寒门两家随时能合作,但利用北里来洗牌三方的机会,却是不长有。”

韦楷冷冷道:“洗牌三方?世家洗牌我看得出来,丢掉海氏,刘文吉那方势力受损我也看得出,但是寒门不会因为你此番举动而更加坐大么?我怎么看不出这事会约束寒门?

“随着言二郎权势越高,声望越高,寒门便会愈加嚣张。我等是看不惯如此被寒门压一头的。”

言尚道:“此事结束,我会辞官。”

韦楷一静,然后懂了。

言尚若辞官,寒门失去领头人,自然要沉淀一番时日。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寒门会嚣张……但若失去言尚控制,失去公主扶持,寒门又哪有底气在世家面前嚣张?

韦楷深深凝视言尚,道:“我以为你是代表寒门,原来你并不向着寒门么?”

言尚笑而不答,转脸去看外面淅沥小雨。他谁也不向,他向着心中公义。不知对错,但求无愧。

如此,韦楷与言尚一番详谈后,客气说自己要回去后想想再回话。回到家中,韦楷与在长安的韦氏族人一同商量与言尚的合作事宜。众人中只有韦树不来,韦楷知道这个弟弟正因为赵灵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气,便也不以为然。

众人探讨言尚的举动,韦楷叔父问起言尚如何。

韦楷想了半晌,说:“望之不类寻常臣子,倒像是当朝宰相一般。”

像宰相一样,想统筹全局。

韦家人若有所思,次日便带了言尚的话,去和各大世家内部交流。只独独排除赵家,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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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着折腾北里,但海家显然既不想得罪言尚,也不想得罪世家。海家正沾沾自喜,旁观言尚和世家之间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争斗。待寒门被压,或者世家被压,那赢的都是内宦。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内宦交好,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机会。

一切似乎都在他们控制中。

就如宫中的海美人想的那般。

霍美人柔弱可怜,皇帝心痛她的流产。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皇帝一方面因为朝堂上言尚和世家的对立而焦头烂额,回到内宫,看到自己的美人如此可怜,身为大丈夫的怜爱心泛起,要彻查此事。

大皇子竟然给霍美人用的药下了毒,致使霍美人落胎。没人会去指责一个孩子,何况这孩子还是皇子。众人的目光,便盯着春华。想定是春华在大皇子面前说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铤而走险。

暮晚摇要彻查此事,皇帝犹豫着,在霍美人的眼泪下同意了。

春华求见公主,公主不见;求见皇后,皇后斥责她让她认罪。她被和自己的儿子隔离开,宫人不许她见到大皇子,以防她唆使大皇子。春华走投无路之下,去求了如今宫中的红人,刘文吉。

她一介娴妃,却那般卑微,在刘文吉面前泪如雨下,哭诉自己的被抛弃,说对自己儿子的担忧,又说自己从未害过霍美人。定是有人陷害她,然而她找不到证据。

刘文吉一身竹青袍,面白无须,身量颀长。他深夜站在娴妃的深宫中,不像一个太监,倒像是一个与她幽会的年轻郎君一般。

他用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昔日让自己爱得心痛的女郎。

她依然美丽,温柔。可她同时很陌生……她泪眼濛濛地求助他,既让他心痛,又让他心中生起暴虐一般的痛快之意。

他盯着她,再在她身上找不到昔日那回头凝眸、对自己微笑的侍女痕迹。她是皇帝的后妃,是大皇子的母亲,唯独不是他刘文吉的女人。

刘文吉语调古怪:“你求我帮你?你凭什么求我帮你?”

春华垂首,心中羞愧,落泪无言。

刘文吉既痛快,又心冷。他走向她,面容阴冷。宫中人都被春华遣了出去,纱帐飞扬,他走向她的压迫之势,让春华心惧。春华步步后退,最后靠在金柱上,无路可退。

她恐惧,心慌,又要鼓起勇气。

她道:“我求你帮我!”

刘文吉一把掐住她下巴,迫她抬头。她脸色苍白,显然因为自己的出格举动而不安,他便怀着施虐一般的心看着他,指节刮着她的下巴,几乎掐出她下巴上的血。

刘文吉恨道:“你一心为你的公主,当初为了她进晋王府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有抛弃你的一日?从头到尾,只有我没有放弃过你!只有我!你今日却来求我……你怎么不去求你的公主?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要拿你当棋子?”

春华闭目,颤声艰难道:“殿下定有自己的考虑,殿下也许觉得霍美人比我更有用……”

刘文吉打断:“然而你还是被抛弃了!”

春华无话。

刘文吉俯眼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他心中疑惑自己以前为何会如此喜欢她。她不过一寻常深宫妇人,浅薄,柔弱,可怜,卑微……刘文吉喃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春华低声:“若是你助我……我随你差遣。”

刘文吉一愣。他初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看她面红耳赤,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指都感觉到她肌肤温度的滚烫。他盯着她片刻,在深宫数年,他刹那就懂了她的意思……随他差遣,便是做什么都行。

刘文吉嘲讽道:“上床也行?”

春华沉默。

刘文吉:“怎么,觉得我没那功能,瞧不起我么?”

春华蓦地抬头,她呼吸急促:“我从未那般看过你!你不比别人差,你只是命不好,我……”

刘文吉惧怕看到她那春水一般充满温情、星光一样灿烂的眼睛,他一把推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种眼神,让我想挖了你的眼珠子……”

春华怔愣。

她被他大力推翻在地,她仰着头不认识地看着他。她看到他眼中的阴鸷,忽然一刻,觉得自己今晚的决策错了。她不应该找一个面目全非的旧情人求助,他羞辱她,瞧不起她,觉得她也一样瞧不起他。

春华的手发抖,心发抖,全身血液都在僵住。她哆嗦着,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都大错特错。

她忽然说:“你出去吧,今晚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要去质问公主!要去求公主!

去问公主,比什么都好……

刘文吉淡漠俯眼,看出她的后悔。他脸上一时狰狞,因狰狞而肌肉颤抖,那阴霾拂过眼底。他心中不平,讥诮道:“你已然让我看不起,让我恶心!如今是你不配我……背着皇帝跟一个内宦说‘随你差遣’的后妃,你早就脏透了!”

春华如置冰窟。

她怒得手指颤抖,指着宫外。她发着抖颤声:“你滚!你给我滚——”

刘文吉一声冷笑,袍子一扬转身不留,大步向宫外走去。他走得那般快,好似不留情,就能抛弃所有感情。感情都是阻碍,感情于他无益。他昔日因为春华自暴自弃,因为帮助春娘而被废……

他有什么错!

都怪他感情泛滥,同情心泛滥……他不明白,他昔年科考都不成功,居然有心情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同情一个女郎,去跑着追晋王的马车,求那个女郎回头看他一眼。

皆是虚妄。

只有权势最重。

春华真傻,不愧是被在深宫中养废了的后妃。她以为暮晚摇抛弃了她,所以来求自己……但现在才哪里到哪里!暮晚摇要搞的是海氏美人,根本不是春华。

甚至暮晚摇还想看一看他刘文吉的态度。

看他是落井下石,还是扶人一把。

春华是否能成为刘文吉的软肋!

这才是暮晚摇要看的!

暮晚摇那个冷漠的公主,言尚那个手握大权的虚伪之人……他们全都变了,全都随心所欲地玩弄着人心,玩弄着权势。他们随手要抛弃春华,要拿春华当棋子……如果自己帮了春华,岂不是将把柄交给暮晚摇了?

那暮晚摇会一直握着自己的把柄——和后妃私通。

坐实旧情。

要么是春华死,要么是刘文吉死。而刘文吉不可能让自己死,可是若选择春华死……刘文吉又何必帮春华?

可恨的暮晚摇!

刘文吉忽然停住脚步,他脸色难看地站在梧桐树下,蓦地回头,看向娴妃的宫舍。他身后跟着的内宦低着头,不敢问公公在娴妃那里遭遇了什么,怎会这么大不平意。

刘文吉盯着春华的后宫,盯着那黑漆的宫舍——他脑中,又想到她的脸。

她回头看他,微微一笑,站在简陋的言家廊下,亭亭玉立,笑如春溪。

刘文吉闭目,握紧拳,逼得自己脸颊紧绷——他越是得不到她,越是对她念念不忘!

他位高权重,凭什么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

刘文吉沉着脸,忽的转身,再次大步向被他抛在身后的宫舍走去。他喝退身后跟随的内宦,袍袖随他走动而飞扬。他明明走向她,却阴沉、肃杀,再没有昔日那般跳跃激动、看到她就脸红的心情了。

春华正坐在地上哭泣,她擦掉自己的眼泪,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她听到脚步声,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到刘文吉去而复返。

她来不及娇斥他,他已蹲下,一把掐住她的腮帮,向她亲了过来。

春华大惊,面容涨红,被吓得全身僵硬。她推他打他,她害怕得厉害。她张口咬他,让这个虚伪的恶人放开自己。

刘文吉终于放开了她,他指腹压着她红唇上被咬出来的血珠子。

他神色依然是难看的。

但他漫不经心的:“好,我帮你这一次。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春华,你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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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的倒戈,让宫中的海美人猝不及防。

同一时间,世家的站队分列,海氏和赵家到了世家们的对立面。因为韦树的维护,赵家未被完全针对,但海氏被迫成了牺牲品。言尚洗革北里,对常去北里的官员们调查,其中不光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子弟。

当然更多的是世家。

而这一次,以刘家、韦家为首的世家配合。态度模棱两可的世家凑合着走。海氏被大理寺和宗正寺包围,因谋害皇子一事。

刘文吉指证海美人谋害皇子,他背弃了自己和海家的盟约,选择和寒门联手,和暮晚摇联手。在他的帮助下,霍美人落胎一事有了结果。

皇帝本左右徘徊,不知帮谁,但是言尚和暮晚摇替他做出了选择,他一时松口气,立刻质问海氏。

宫中的海美人万万想不到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被刘文吉伪造证据,她除了和春华说过两句话,她哪里有碰过霍美人?

暮晚摇、皇帝、刘文吉,三堂会审,春华跪在地上,告诉自己如何被海美人挑拨,海美人有多瞧不上霍美人。

霍美人拖着自己柔弱的身体,立在暮晚摇身后,得到了公主的支持,她捧心含泪,嘤嘤倒在皇帝怀中:“海美人,你怎这般狠心?尚未成形的孩子你也害……是,你们家一贯喜欢谋害皇子,你们家……”

海美人崩溃大叫:“胡说!胡说!我绝不敢谋害皇子!我绝不敢!”

她大哭着,跪行扑向皇帝,抱住皇帝的大腿,仰着脸泪如雨下:“我如何敢残害皇子?陛下,我如何敢?我们海氏背着那样的罪名,我们回到长安,是想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世人对我们的偏见的!

“以前我们残害皇子,一家被发配,世家们瞧不上我们。从那以后,我家中子弟学不到正统经学,没有经学传家,便不入主流。

“我们身居偏远地区,无缘得到中原承认,一家子弟仕途都被断绝。只因为残害皇子!

“当年之事,我已不说是谁错了,世人已有定论!只是我要为我海氏一族叫屈……我们也受够惩罚了,我们想回来长安,想重回世家之列!此次得到陛下赏识重回长安,我们怎会再次谋害皇子,再次走当年的路?

“陛下明鉴!我绝不可能害皇子!是娴妃!分明是娴妃!”

海美人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众后妃们都看得唏嘘,连皇后都叹口气,觉得她可怜。皇帝本想干脆结束此事,海美人这般激动,让他一时也犹豫。他怀疑的目光看向春华,暮晚摇就向前一步。

暮晚摇盯着海美人,厉声:“你们当年谋杀我二哥,以为被流放十几年就已是惩罚了?你们尚觉得自己委屈?陛下恩泽遍天下,仁慈之心谁不知道?陛下想要你们回来,是赦免你们的罪,你不知感恩,再次谋害皇子,你们安的什么心,我岂会不知?

“你为什么会谋害皇子?你当然会谋害皇子!因为你怕我把持朝政,不过是想自己生下孩子,利用孩子绑住陛下!你和霍美人同时入宫,霍美人先于你诞下皇嗣,你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海氏恩泽于陛下,便想利用皇子更近一步!你们利用陛下对你们的宽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陛下!多亏刘公公早有主张,提防了你……然功亏一篑,还是让你得了手!”

海美人尖叫:“不是这样的!证据是假的!啊,我知道了,你是想保那个曾经从你院子里出去的侍女……陛下,她有私心!公主有私心!”

暮晚摇不为所动,面向皇帝。

皇帝看看刘文吉,再看看暮晚摇,最后看看霍美人,看看海美人。

海美人知道自己被刘文吉出卖,代表海氏被抛弃。她心里慌乱,知道凭仗已去,于是她加倍地哭泣,抱着皇帝的腿,请皇帝看看自己的柔弱,请皇帝看在自己服侍一场的份上饶过自己。

皇帝看到海美人的眼泪,想到无数个夜里美人的温情。他素来于朝务上插不上手,只靠后宫美人聊以慰藉。当他被朝堂臣子喝得如同孙子一般时,海美人声娇人甜,不知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了多少次。

他们无数次畅想有朝一日,把那些臣子踩在脚下,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的日子。

一时间,皇帝心软了,竟向暮晚摇求道:“摇摇,海氏一介妇人,她懂什么,一定是宫人们利用了她。朕可以替她作保,她很善良……”

暮晚摇打断皇帝的嘀咕:“陛下,残害的是你的子嗣!你若是不介意,我能说什么?”

皇帝一愣,正要欣喜,刘文吉在旁不冷不热道:“几位相公若是知道陛下放过海美人,会来求见陛下吧。”

皇帝一下子就萎了。

他怕了那几个厉害的宰相,怕那些人没完没了的念叨。他这个皇帝当得不自由——他不再看海美人,怒得甩袖:“随便你们吧!反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海美人大哭:“陛下,陛下——”

她的陛下拂袖而走,暮晚摇顿一下,使个眼色,让霍美人跟上去安慰皇帝。暮晚摇自己当然做不出宽慰皇帝的样子,但是皇帝不就喜欢柔情似水么?海美人够柔,霍美人戏子出身,更会察言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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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闲太久,言尚求见他,又是因为处置北里的事。言尚要限制朝中臣子在北里的随意出入,说臣子们喝醉酒,会泄露太多事情。若被敌国探子知道,国之将亡。

皇帝先被暮晚摇说一通,又被言尚这般求。

他知道言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这让他火冒三丈,说:“你干脆把北里关了好了!谁也别去北里,落得大家都干净!”

言尚一贯温声:“北里不能关。按我私心,我其实想关北里。我一贯不喜欢这般声色犬马的场所。然而北里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象征,以至于在周边诸国都是长安繁华的代表之一。官员狎妓不能张扬,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过,民众反弹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讽:“言二郎说的真有道理。”

言尚当听不懂。

皇帝说:“如此,你解决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们寒门就此独大,世家也听你的话。言二郎如今风光啊。朕的皇位给你当好了!”

按说他如此嘲讽,言尚该诚惶诚恐谢罪,说自己插手太多,说自己会约束他夫人。言尚应该跪下认罪,应该向皇帝陈情。待言尚将皇帝安抚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会给他个甜枣吃。

在他们君臣之间,这种模式,彼此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了。

皇帝没有等来言尚的摘冠下跪,言尚长身垂袖,盯着皇帝半晌,说:“寒门也不会因此独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言尚说:“臣身体不好,想要辞官,回岭南休养身体了。公主殿下会与臣一同离开,陛下大可放心,寒门不会因此独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并觉得生气:“什么?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朕怎么办,谁帮朕办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没有直接给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挟朕么,言素臣?”

言尚看着他。

他叹口气,疲惫无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无能,狭隘,刚愎自用,黏糊小气……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怀之。

言尚向皇帝拱手,无奈的:“臣怎敢要挟陛下?陛下竟这般看待臣么?能帮陛下办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举过许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么法子?

“臣辞官而走,实在是身体不堪,并非对陛下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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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后,暮晚摇终于见了春华一面。

春华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摇会这般对自己,她说自己对公主的心,公主为何会帮霍美人来害自己。

若非刘文吉……

暮晚摇冷声:“若非刘文吉什么?”

春华噤声。她一时想起自己和刘文吉的交易,当着公主冰雪般俯视的眼眸,她说不出口。

暮晚摇淡淡的:“你就是这般看待我的么?”

春华咬唇:“我也不想觉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宁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与我安排,如今还当我为弃子……”

暮晚摇:“你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为你本就不是我挑选给晋王的礼物?我本就不想将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华,我从来没有安排过你,想过你为我去陛下身边做什么。

“我选的是更合适的人。你不是那个人。”

春华声音微促:“但是这一次、这一次……若非刘文吉站出来,陛下就真的会除掉我了!因为我无权无势,因为我被殿下抛弃,我已经无用了!”

暮晚摇淡声:“那又如何?被陛下抛弃,算什么坏事么?”

春华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间,看着满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飞上肩头,暮晚摇转向她,目光幽静:“曾经我无法决定你的命运,让你被迫带离我身边,成为了晋王身边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带你出来……我可以让你被抛弃,也有办法让你活着,从后宫中出来。

“我可以将你带出那个世界,但你已经不想出来了,是不是?”

春华呆呆看着自己美丽的公主。

她半晌才艰涩道:“我已经嫁了人,我有儿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摇莞尔。

她说:“所以,你不想出来了。”

她走向春华,站到春华面前。春华面对她时一贯是侍女姿态,一贯卑微。暮晚摇凝视她,她本能垂头任公主打量。但春华转而想起自己已是娴妃,面对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于是她抬起了头。

暮晚摇观察她的变化,笑:“庸俗。”

春华怔住:“什么?”

暮晚摇伸手,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摇端详着她,凝视着昔日灵气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摇:“春华,是我害了你。你若还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边,我可以用心调教你。但如今你已离我太远,你困于后宅,整日周转于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间。

“你再不是昔日那个陪我从乌蛮杀回来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后宅生活中,已经被消磨干净了。你不再有审视目光,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于后宫,失去自我,成为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的、毫无特色的、充满幽怨、等着夫君回头看你一眼的妇人。

“我觉得是我毁了你,害了你。但你也许对自己的生活依然很满意。我想拉你出来,但你自己已然放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后宫?我有法子给你新生活,带你见识新的风光。但你有勇气跟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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