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兴致勃勃,带言尚去逛那公主府对面的府宅。

言尚初时还抱希望,想也许公主府所在的此坊,也有普通点的房子。但是随着暮晚摇带他参观,他就知道自己是妄想了。

这院子标准的三进院。

配置格外完整。

刚进去,便有阍室、门楼、耳房,再往后是极宽敞的南面不设墙的正堂。此为外宅。

之后过“二门”,进内宅。院子一下子就变得景致丰富起来,不再如前院那般生硬庄严。后院有湖、假山、池阁。言尚和暮晚摇走过湖水畔,见湖里的鱼儿尚还在欢乐地吐着泡泡。

内宅先是一座二层阁楼,这叫寝堂,属于女主人处理后院琐事的地盘。而再往后,便是一间间厢房……

言尚眉心轻跳,觉得配置这般完整的院子,连外宅的阍室都有的院子,他来到长安后,只见过一次——言尚轻声:“之前我拜访张相公时,见张相公家中有阍室。没想到这家宅子也有。”

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目中赞许。

她道:“不错,阍室一般是只有宰相家中才有的。因宰相门庭若市,每日拜访宰相的人极多。于是宰相的府宅,一般会在正堂外设阍室。来访的客人先在阍室登记,再在门楼耳房等候。

“待宰相有时间了,便会召见他们去正堂。”

言尚颔首:“原来如此。”

他顿一下:“所以这家府邸,原来是宰相的么?”

暮晚摇笑盈盈:“不错。我公主府对面,原是一位相公的府邸。他一家老小已经在此住了十几年了,不过前段时间他犯了些错,太子把他贬去地方做官了。这宅子就空了出来,一直还没有人买呢。”

在大魏当官者眼中,只有京官才是好前途,一般去地方上上任,不少官员一听就垂头丧气,甚至直接拒绝不去就任。

也是一件趣事了。

自然,暮晚摇口中的那位宰相还是去地方当官了的。

而暮晚摇本来无所谓,她家对面的院子空不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和一个老头子做邻居做了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深厚的感情来。

但是言尚不是托她找房子么?

她一下子就想起对面空了没多久的院子了。

而且……暮晚摇想到当日在永寿寺时,自己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确实半信半疑之时,将这家府邸和言尚联系到了一起。

暮晚摇极为兴奋,觉得自己此事办得格外漂亮。这处院落,不比她的公主府奢华,然而对于官员来说,规格已经是极高的了。

她掰着手指头替言尚数:“你嫌你原来住的屋子太小,这地方可不小,院子很大呢。

“你说想方便些,去弘文馆不会太远。这院子何止是去弘文馆不远,去宫城里的三省六部都不远。

“你说想多些禁忌,离百姓远一些。这处坊内的住宅,离百姓都挺远的,寻常百姓也进不了坊内,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怎么样,很不错吧?”

暮晚摇回头看言尚,见言尚在发怔。而察觉她的注视,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暮晚摇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如一泼冷水浇来。

她认识言尚也不是第一天,她当然知道这人客气惯了,对谁都以礼相待。而他此时的微微一笑,就是那种非常客气、礼貌的浅微笑意。

笑没笑到他心里去。

暮晚摇刷地沉下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就出院子。言尚还在头疼为难时,见旁边方才还笑嘻嘻、开心得不得了的暮晚摇掉头就走,他看到她小脸冷沉,紧抿双唇。

暮晚摇掉头出院子,走了几步,就进了自己的公主府。

她直接进内宅,气闷得胸疼,在一处依水长廊徘徊几步,气得简直想骂人。而她余光看到侍女们怯怯躲开,言尚问路后跟了过来,他看到了她。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下。

心中极为委屈。

她难得帮人一次,为人着想一次,言尚却不领情,还笑的那么虚伪?他为什么不领情?难道她找的地方不好么?难道她在欺负他么?

言尚到暮晚摇面前,蹲了下去,看她半晌。

她侧过脸,不搭理他。

言尚叹:“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这次连肩膀都转了过去,完全不看他。

言尚只好起身,再次蹲到她面前:“恕我愚钝,这次我真不知道殿下在生什么气。殿下总是要告诉我,才能解决问题。你我二人都很忙,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本置气不想理人。

可他说的……有道理。

她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便看向他,口气很冲:“你不知道我不高兴什么吗?你托付我找房屋住,我帮你了,但你显然不领情,觉得那房子不好。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那房子不好!”

言尚看她。

他微微笑。

柔声:“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知道。”

暮晚摇一下子挑眉,觉得他在瞧不起她的智商!

她怒气冲冲:“还能为什么?你就是不想与我做邻居罢了!你就是嫌我麻烦,想和我保持距离。你觉得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就行了,想到如果你住到这里,以后说不定能天天见到,你就得天天跟我打招呼……你就头疼。

“你心里想,这个公主这么跋扈任性,以前有距离拦着,偶尔哄一哄就行了,以后说不定得天天哄,那怎么受得了?”

她神色活灵活现,模仿他的语气,还带着三分怒气冲冲。

然而她貌美年少,这般气冲冲,看在言尚眼里……却是几多可爱。

让他不禁莞尔。

暮晚摇更气了,一下子站起来,差点要被他气哭了:“你这次是真心的笑!你在笑话我,我看出来了!”

言尚连忙站起来,收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伸手隔袖拉住她手腕。

言尚道:“我哪里会嫌弃殿下?我能走到今日全靠殿下提携,殿下对我这般好,我怎会不领情?我确实不满意这房子,然而绝不是殿下的缘故。若是有缘能和殿下做邻居,是我千年修得的福分,我怎会不满?”

暮晚摇迟疑一下,偏头看向他。

因为他这人说话一向捡着好听的说,她一时也不能判断出他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口上敷衍。

暮晚摇气焰弱了些,却仍是昂着下巴:“那你既然不是不想与我做邻居,又是为什么不满这房子?这么好的房子,你有什么不满的?”

言尚:“就是太好了,我才不满呀。”

暮晚摇愕然。

言尚拉她坐下,跟她解释:“殿下高高在上,从未为金钱苦恼。殿下不明白,你看中的这院子,我也觉得它很好,无论是风水还是布局,都是极好的,但我真的买不起。我不过是一个岭南乡下种地的,我怎么买得起宰相府邸?”

暮晚摇懵。

显然在她的认知里,她第一次听到人给这种借口。

她张口结舌:“买、买、买不起?”

言尚:“嗯。”

暮晚摇有些急:“然而这院落格局风水都好,想要的人很多。你不买的话,说不定明儿就被别人买走了。就再遇不到了。”

言尚说:“那也没办法。”

暮晚摇抿唇,有些不乐意。

因为她本来看中这房子,心里想的就是言尚做邻居。而今言尚不与她做邻居了,那肯定会是其他老头子来跟她做邻居了。丹阳公主大为不乐。毕竟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美少年的差距,实在有点大。

原本她不嫌弃,但现在……这不是有言尚对比嘛。

暮晚摇有心想替言尚买下这房子,但又知道他不会占她便宜。

于是折中一下,暮晚摇说:“那我掏钱给你买下,你慢慢还我钱。”

言尚说:“我至今还待诏弘文馆,博学宏词科十月份才考,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即便考中,朝廷分给我的官,不是九品,最好也就八品。一个八品官,我何时才能还得起殿下的钱?”

暮晚摇:“可你又不会一辈子做八品小官啊。我觉得你能升得很快啊。京官很值钱,一点都不缺钱的。”

言尚莞尔:“多谢殿下对臣的信任。然我不能盲目自信,对不对?我明明住不起这般好的院子,为什么要提前住呢?”

他实事求是:“而且这般大的院子,我一个人怎么清扫?不是得买仆从么?我原本计划是待有了官身再添仆役。而今八字没一撇,我又是买房又是买仆从……我实在承受不起。”

暮晚摇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睫乌浓,覆住眼中神情。

言尚温声:“所以,多谢殿下的美意,然而我还是另寻其他住处吧。”

他起身,向暮晚摇弯身行礼,便打算告退了。

他听到暮晚摇在背后的声音:“那如果是我将这房子暂时先租给你住呢?”

言尚回头看她。

暮晚摇已经下定一个决心,便含笑说服他:“你既然不想要这房子,然而我不愿意和旁人做邻居,那我干脆自己买下这房子好了。我不光会买下这房子,还会给里面增加仆役,打扫院落。

“我将房子租给你住,你什么时候有钱了想向我买,到时候我再卖给你,如何?”

暮晚摇起身,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来。她手搭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长廊栏杆下。

她站在他面前,俯身诱惑他:“毕竟这院子真的很好啊。你从这里去皇城,骑马也不过半刻的时间。日后你是要做官的,你到时候再去找其他合适的房子,你确定你一定能找到么?

“而且你便那么没有志气,觉得你没有上朝那一日么?待你到了要上朝的时候,你想想从其他坊去皇城得多远,从这里去得多近?你每日要读书,要做许多事,难道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节约时间么?

“在长安来回换房子,哪有那般容易?”

言尚被她推着坐下,她手搭着他肩,指头轻蹭他脖颈。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过了脸,后背僵硬而笔直地靠着廊柱,不禁有些讶然。

又微默。

有些意外暮晚摇怎么这么想和他做邻居?

言尚低声:“然而即便殿下租房子给我,这么大的院落,我可能也掏不起。”

暮晚摇眼中流波微扬。

知道他松口了。

她再接再厉:“凡事看你有多少,而不是看你给多少。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我会指着你那点儿租金过日子么?这样吧,你自己看着给就行了。毕竟这院落真的很好,你错过了,就没了。”

她又想起一事:“而且这是前宰相住过的,他说不定还留了很多书,带不走。不都会送给你么?”

言尚心中琢磨,真的有点被说动了。

只是还有一事让他迟疑……

言尚不看暮晚摇,然而他眼睛垂下,却仍能看见她立在自己面前、纤细的腰身、委地的裙裾。她周身的香气也笼着他。

言尚苦笑。

他道:“殿下为什么非要我住下?”

暮晚摇说:“因为邻里关系很重要,彼此能够照应一二。有选择的条件下,我更喜欢你这样的人和我做邻居。”

言尚默然。

再静了半晌,他缓缓道:“那我将我现今每月的俸禄,都给殿下做租金,可好?”

不等暮晚摇回答,他咳了一声,羞愧道:“自然,这俸禄实在是少了点,若我十月份……”

暮晚摇笑吟吟:“无妨。我不在意。”

她俯下身。

言尚本能向后靠,远离她倾来的脸。

她手仍搭着他的肩,小指指腹在他颈上擦了那么一下:“现在,与我一起喝杯茶,如何?”

言尚依然垂眼不看她,身子却已完全僵住:“……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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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言尚琢磨着搬家的事。

说起来唏嘘,自他及第后,他和韦树的关系尚可,但刘文吉整日买醉,心情抑郁;而前两日,他们一行人和冯献遇见面时,冯献遇也搬出了原来住的房子。

冯献遇直接搬去了庐陵长公主的府邸,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刘文吉更是直接不屑于理会此人。而韦树嘛,本来他就冷清,冯献遇如何,韦树一点也不关心。

是以冯献遇搬家那日,只有言尚和少数几人去了。看到言尚始终态度如一,那探花郎顶替的事,竟没有旁人知道。冯献遇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那般对言尚,言尚竟然没有在背后跟任何人提。

而他服侍长公主,本来名气就不好了,若是再让人知道他顶替过言尚……那在长安士人的圈子里,名声就彻底毁了。

对士人来说,名声何其重要。

言尚陪冯献遇收拾行装,二人又沉默地吃了酒菜。临别时,言尚祝冯献遇此去能得个好前程,冯献遇勉强笑了笑,向他拱手。两人如今云泥之别,难得言尚还送他。

将酒一饮而尽后,冯献遇喊住言尚:“言素臣。”

言尚彬彬有礼:“冯兄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冯献遇挣扎半晌后,说:“小心长公主殿下。”

言尚讶然,有些不解这话从何说起。冯献遇提醒这么一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他怕自己说得再多,会被长公主怪罪。

冯献遇走后,言尚仍不懂冯献遇的话。他心里琢磨难道是因为探花郎顶替那事,让庐陵长公主对他生起了不满?

然而当日他处理此事是通过冯献遇的,手段这般温和,长公主为何会不满?

言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下。饶他再心思玲珑,也猜不出长公主对他的企图。

此事不提,言尚欣慰地发现,赵五娘已经好几日没有来永寿寺缠他了。莫非是赵五娘终于想清楚他不是良配,要放弃他了么?

此是好事。

言尚连忙去庙中烧了两炷香,祈祷赵五娘早日找到命定姻缘,不要再纠缠错误的姻缘了。

而赵灵妃数日不来找言尚,自然不是因为她突然移情别恋,而是因为她被她阿父关了起来。

原因是杨三郎杨嗣到赵家,大放厥词一通,说自己这个表妹看中了探花郎言尚。

国子祭酒赵公一打听,得知言尚的出身,就不乐意这门婚事了。赵公自然想将自己这个整天耍刀弄枪的小女儿给嫁出去,所以才整日催着女儿四处赴宴。

但是赵家这样的世家,求的是更上一层楼。赵公攀附权贵攀附得自己整天掉胡子,愁得不行,只恨自己家里最大的亲戚,也不过是杨家那样的世家。女儿如今还要自甘堕落,他怎么肯?

于是赵灵妃就被关了起来。

隔着一扇门,父女二人对骂。

赵公吹胡子瞪眼:“你要嫁,就得门当户对。言素臣是万万不行的!”

赵灵妃在屋子里跳脚:“你都没有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不好?阿父,人家说莫欺少年穷,你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

赵公冷笑:“杨三已经跟我说了!那言二郎就是个整天吃花酒的狂放之徒,运气好才当了探花而已!早知道你看中他,我就不让你去杏园了。”

赵灵妃抱住手臂,呸道:“你这个老头子好没道理,一边说让我嫁人,一边又不让我嫁我喜欢的。你整日想着荣华富贵,都想疯了吧?阿父啊,咱们家又不缺钱,你何必一门心思要攀大世家呢?你看我几个姐姐,有一个过得舒心么?”

赵公道:“这本就是你作为女儿的命数。灵妃,你要听话。我改日重新帮你找个好儿郎……”

不管他再怎么说,屋内的赵灵妃却不再理他了。赵公叹着气走了,屋中赵灵妃来来回回地踱步,心中寻思着如何骗过她阿爹,早日出门。她和自己阿父的理念不合,多说无益。

她真是急死了!

这么久不去永寿寺,言二郎不会都忘了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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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坐在自己府上内院的三层阁楼上,摇着扇子眺望远方风景。

公主府上这层三层小阁楼,几乎傲视群雄,将四周地形看得一清二楚。显然,也包括隔着一条巷的对面院落。

暮晚摇今日就见那对面院落有了仆从,在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暮晚摇用扇子抵着下巴,一边眺望对面院子的景致,一边心猿意马。

她早给对面买好了仆从,地契也拿到了自己手里,跟言尚的房子租金也写好了。就是等着言尚搬家而已。

看今天对面那动土的样子,是在搬家么?

暮晚摇眯着眼,心想怎么、好像、隐约……没看到言尚啊?

春华端着一盘水果过来,见公主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春华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向远方:“殿下能看得清?”

暮晚摇:“……看不清。”

她瞪春华一眼。

又反应过来:“我只是在发呆,谁告诉你我在看什么了?”

春华忍笑:“是。殿中最近很喜欢咱们府上的这座三层阁楼,婢子已经让人好生收拾了。马上到了夏日,天气热了,殿下坐在这里吹些凉风,也比下面舒服些。”

暮晚摇再瞪她一眼。

另一个侍女进来,通报道:“殿下,晋王妃来了。”

暮晚摇:“……她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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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妃这个人,为晋王府上求子,估计都求疯了。

她这次来找暮晚摇,是又想去永寿寺拜佛了。嫌丢脸,想拉着暮晚摇一起。

下午时无聊,又有侍女们怂恿,暮晚摇半推半就、被晋王妃拉着出门去永寿寺了。

到了永寿寺,暮晚摇只是意思性地拜了拜佛,就出了庙。她在寺中随意走动,春华在后唤她:“殿下,言二郎住的屋舍,是在南边,不是西边,殿下走错方向了。”

暮晚摇:“……”

她恼羞成怒,觉得侍女们怎么都误会自己:“谁说我是要去看他?我不能自己在寺中随便走走么?”

侍女们愕然,眼睁睁看着暮晚摇走了和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得斩钉截铁。显然公主也不知道她要去的是哪里,但反正不是去看言二郎。

暮晚摇确实是随意在走,闲逛中。她看到了寺中一个坊,就好奇过去。

长安各大寺庙,除了能够借旅人房舍住外,还修有养病坊,专门照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有时候赈灾,更是直接在寺中的养病坊进行。

暮晚摇无意中进了永寿寺所设的养病坊,刚推门进去,就有一个小沙弥过来向她请安。

而发现这里是养病坊后,暮晚摇就打算离开。她转身时,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殿下?”

暮晚摇回头,眼眸微瞠,看到了言尚。

言尚一身青袍,手中端着一碗粥,蹲在一群小孩子中。也不知道哪个小孩子手脏,在言尚的雪白衣领上抓出了一道黑印,让暮晚摇看得直拧眉。

而这里不光有言尚在,还有其他一些暮晚摇不认识的士人,也在那群孩子中照顾。

言尚一声招呼后,士人们都站起来要向公主行礼,暮晚摇看到一群小孩子懵懂的看着她的眼睛,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言尚放下了手中的碗,与他的朋友们交代了两句,就过来与公主说话了。

暮晚摇立在养病坊的门口,看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殿下真是心善,竟来养病坊照顾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我都不敢相信。”

暮晚摇脸红了。

她就是随便走走。

她根本没有在养病坊帮忙的心思。

但是言尚这么一说……她咳嗽一声,道:“我偶尔也会帮忙的。”

春华等侍女静静望着公主,被公主威胁地看回去。

暮晚摇忍着脸颊滚烫,连忙转移话题:“你今日不是搬家么?怎么在这里?”

言尚诧异:“殿下怎么知道我今日搬家?”

暮晚摇说:“出门时看到巷子里停着车马。”

言尚了然,解释说是他的朋友们派仆从来帮他搬家。而他既然要从寺中搬出去,有些旧物便不打算要了,打算捐给寺中。捐赠的时候,言尚看到这些可怜的小孩子,干脆将米面都赠了出来。

于是一群士人们和言尚一起在这里熬粥煮饭,又拿着书教小孩子们识字。

如暮晚摇推门时所见。

暮晚摇点头。

若她所料不差,这些士子中,真心帮人的也许有,但估计也有不少是来刷名声的。沽名钓誉,士人们都喜欢这么做。只是不知道,言尚属于哪一种呢?

言尚说:“殿下既然来了,要坐一坐么?”

暮晚摇心中一动,想偶尔刷一刷好名声,有利于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提升。于是她含笑应了言尚的邀请,进了养病坊。

暮晚摇看了半天,干脆进一个棚子里,拿起书本,开始教这些小孩子们念书。

她坦荡无比,心想自己不会煮粥做饭,难道还不会教人认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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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过去。

黑着脸坐在一群孩子中的暮晚摇鼓着腮帮子,看他们不顺眼:她教不了!

这群小孩子太笨了!

她教不了这么笨的小孩子认字!

暮晚摇那般脸色沉沉,她又有公主的气势在身,板着脸不说话时,她府上的侍从们都会战战兢兢,何况这些才几岁的小孩子?

暮晚摇就坐了这么一会儿,屋子里就此起彼伏,孩子们开始哭了。

暮晚摇一下子更生气了,蓦地一下将书拍在案上:“哭哭哭!我最烦有人哭了!就是让你们认个字而已,有多难?再哭我就让人打你们了!”

她这么一说,小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而小孩子越哭,暮晚摇头被哭得疼,更加生气。

就是这般怒火冲天时,言尚进来了,问:“怎么了?”

而一看到他出来,小孩子们哇哇大叫着,跑着奔向他:“哥哥,那个姐姐好凶啊!”

“哥哥,我们不要认字了,你让她走好不好?”

“她还说要打我们!”

小孩子们又是扯言尚的衣带、又是抱他的腿,言尚温声细语地安抚一番,抬目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顿时心虚。

她道;“我没有打人……我就是、就是拍了下案木而已。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动他们!”

孩子们呜呜咽咽:“她骂人……”

暮晚摇好委屈:“我根本不会骂人好不好!”

顿时,两头各有各的委屈。

小孩子们觉得暮晚摇太凶,要打他们;而暮晚摇觉得自己这般温柔,实在太过难做。

双双委屈得不行的时候,言尚叹口气,只好进来了,坐到了暮晚摇旁边。

暮晚摇气哼哼地坐在他身后,看他将她拍在案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柔声:“这位姐姐只是脾气有些急,并没有要打骂你们。她是好心来教你们读书的……她的学问,比我要好得多,你们要多多向她学习才是。怎么能赶人走么?”

小孩子们抽泣着,被言尚拉着跟暮晚摇道歉。

暮晚摇脸色缓了下来,却也不知道该拿这群小孩子怎么办。于是她就躲在言尚身后,看他怎么教这群这么笨的孩子读书。

她实在是……见不得有人笨成这样。

还是一群笨蛋。

言尚左右安慰,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乖乖跟着他认字。暮晚摇花了半个时辰也就让他们学会了一个字,言尚都能让他们读顺一句话了。

而且很明显,小孩子们也很喜欢言尚。

方才暮晚摇在时,他们恨不得躲得离暮晚摇十丈远。而现在言尚在这里,哪怕那个凶煞无比的少年公主挨着言尚,小孩子们也推推拉拉,排排围住了他们,期盼地看着言尚念书给他们。

言尚最后轻声:“……好了,再多你们也记不住,今天将这几个字记住,改日我有空时抽查便好了。”

小孩子们仰头:“可是言哥哥,你不是要搬走了么?”

言尚一愣,然后目中浮起怜惜色,知道自己一走,管这群孩子读书的人,估计就没有了。他只能道:“我有空回来看你们。”

小孩子们听他果然要走,一个个便忍着眼泪,恋恋不舍,哀求着他不要走。

暮晚摇在后看得稀奇连连,又顿下心思,想言尚大概是真的对这群孩子很好。

一个人可以长期在同伴之间伪装,因为他有所求;但如同他对一群跟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小孩子都这么好的话,那……他也许就是这么好吧。

一个小女孩儿哭得眼红,大声道:“哥哥,你有娶妻么?”

言尚:“……”

他面容古怪,只觉得自己最近怎么频频被问到这个问题。

他道:“尚未。”

小女孩儿欣喜道:“那我日后长大了,嫁给哥哥好不好?”

言尚:“呃……”

暮晚摇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那小女孩儿人没有等到言尚的回答,却也实在大胆。她凑过来搂着言尚的脖颈,就在言尚脸上亲了一口:“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暮晚摇:“你做梦!”

小女孩儿哇哇大哭,被她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而看暮晚摇还有站起来继续发火的架势,言尚连忙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发脾气,吓到这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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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孩子们总算被言尚赶了出去。

暮晚摇脸色难看地坐在言尚旁边。

言尚无言看她。

他柔声:“你和一群小孩子在生什么气?”

暮晚摇道:“她都亲了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摇:“她说要嫁给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摇见他这么不以为然,更是烦闷不已。她脱口而出:“可是我都没有亲过啊!”

此言一出,屋中瞬间静下。

言尚侧过了脸,躲过她的凝视。

他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又喉咙滚动,将话压了回去。

往返两次,他都没有说出话来。

暮晚摇觉得空气有些热,让人心慌。

便愈加见不得他不说话。

她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好久,她才听到背对着她的言二郎低声:“……你真的没有亲过么?”

暮晚摇:“……”

与他一同坐着,双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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