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在帮韦树投了行卷、得到了此次科考主试官的认可后,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召见。

暮晚摇被请去东宫,太子却迟迟不来。

正殿中清寂非常,只有暮晚摇一人坐着。

她心里冷笑,知道太子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然而今日的丹阳公主,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因为别人给了冷脸、就羞耻得恨不得死去的小娘子。

现在的她,哪怕旁人一句句话戳上心头,她也能唾面自干,再骂回去。

太子妄想通过冷落她来让她惶恐不安,是不可能的。

自然,暮晚摇也知道,依附于太子,自己应该表现得乖巧一些,才能让太子殿下信任。

然而暮晚摇既不想乖巧,也知道乖巧这种态度,在政治上作用不大。

反正她后方站着金陵李氏。

先后留下的子嗣,就只有她一个了。若不是她同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有金陵李氏在,现在的太子,又怎么可能是太子呢?

昔日李氏在长安权势何等煊赫,如今虽败回了金陵,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太子会因忌讳而忍让她的。

清楚知道这点,所以即便东宫的主人迟迟不来,暮晚摇也施施然,让侍女们递茶递瓜果。

她随意找了一本画册,就闲然无比地坐在殿中,边看边吃,好不惬意。

如此一来,太子镇不住她,就不得不出场了。

太子的声音从侧门后传来:“六妹来了?”

暮晚摇抬头,见相貌端正、衣着常服的太子殿下从外而来,一边将脱下的大氅递给侍女,一边眼睛瞥了下被暮晚摇磕了整整一盘的瓜子。

太子眼睛轻微地抽搐一下,看暮晚摇起身,恭敬又含笑地向他行个礼。

太子压下自己对暮晚摇那散漫态度的不喜,示意暮晚摇坐下。

待殿中的侍女重新换了茶盏,人都退下后,太子才揉着脖颈,和暮晚摇叹道:“孤刚才被父皇召去,问了些吏部的事,才让六妹久等了。”

太子愁绪满满:“父皇病又加重了,孤看着父皇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

暮晚摇心中冷笑,想你估计巴不得那老头子赶紧死了,好让你登位。

但是皇帝这么多年都不死,太子能不气?

暮晚摇却装作听不懂那些,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虚情假意地忧愁了番父皇的身体,才诧异地看太子一眼,慢吞吞道:“吏部不是三哥的人在管么?父皇怎么问大哥你?”

太子和煦道:“确实是三弟的人在管。只是之前吏部出了一个错,孤和三弟因此争了几日,父皇才过问的。”

暮晚摇“哦”一声。

看太子盯着她不放,暮晚摇笑吟吟:“我不懂这些。我和三哥又不熟,关系也不好,大哥你是知道的。他那边在做什么,我从来都是避着的。”

太子微笑点头。

正是因为这个妹妹和三弟的关系不怎么样,自己才能轻松将她拉拢过来……只是近日嘛……

太子手托着茶盏,非常随意地用杯盖磨着杯缘。

他眼睛盯着水中茶渍,口上似闲话家常:“不过方才和吏部那边对话时,孤才得知六妹最近因为行卷的缘故,和吏部那边走的比较近。听说六妹还亲自领着人,一起去见过新任的考功员外郎?”

吏部考功员外郎,负责科考。

暮晚摇和韦树,确实去见了。

这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暮晚摇便只是笑了下,没说什么。

太子脸色淡了,放下茶盏,看向暮晚摇道:“你似乎不怎么与杨三郎一起玩?”

暮晚摇道:“我与他性情不是很合。因为我脾气大,他脾气也大。我和他在一起总吵架。玩不到一起去。”

太子微笑。

他眯眸,似追忆往事,道:“杨三郎从小就是个倔驴子,天老大他老二,谁的话也不听。孤记得那时候,也就只有你一哭,他被你哭得不耐烦了,会收了脾气回头找你。”

暮晚摇默然。

然后轻声:“……那时候大家都很小,和现在也不一样。”

太子点头,道:“是啊。谁想到现在,杨三郎的脾气没有变,倒是六妹你的脾气变了。曾经那般柔弱的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而今也是动不动阳奉阴违、不给人面子啊。”

知道太子在讥嘲自己明明站队太子、却还是帮韦树。

暮晚摇面不改色道:“韦七郎是我舅舅的弟子,年龄又小,还被韦氏排挤。我舅舅让我关照一二,我随手为之。即使我不出手,韦七郎有韦家的背景在,磨上几年也会出仕。我不过是卖个人情。”

太子哂笑。

太子说:“不提他也罢。你打算何时与杨三郎完婚?”

暮晚摇:“……”

她蓦地抬头,看向太子。她目如冰雪,冰雪冻成冷刃,猛一下刺过去,像是一刀子戳上人心口。

竟让人几分不忍心。

太子叹口气,声音温和下:“六妹,我并非逼迫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乌蛮那边的战争打了一年了,听说很快就能结束了。蛮夷那边没有礼数,父子之间用同一个妻子都是常事,何况这任乌蛮王是新冒头的?”

太子并不知道现任乌蛮王是以前那位的长子。

太子现今只是语重心长劝暮晚摇:“等乌蛮结束了战乱,大魏作为他们的父国,他们一定会派人来长安朝见父皇。到时候,你若是还没有成亲,就不怕那位乌蛮王向父皇索要你么?难道你和亲过一次,还想和亲第二次?”

暮晚摇面容雪白,她不言不语,只是扶在凭几上的手臂紧绷。

太子道:“如果你嫁给杨三郎,有你和杨三郎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有杨家相护,有孤相护,那乌蛮王当然就不能再将你索要走了。孤知道你和亲那一年,你必然在乌蛮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才会导致你性情大变,与旧日完全不同。

“你已经性情大变了一次,难道还想变第二次么?

“摇摇,不是每一次,你都能从深渊中爬上来的。”

暮晚摇静静看着太子。

她心想:如果我和杨三郎成亲了,金陵李氏必然不满。李氏说不定会抛弃我。而没有了李氏的扶持,我还拿什么资本来待在长安,不任人拿捏?

她要两边讨好,又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大家都挺不满的。

怎么好像就她一个人谁都可以,没什么想法。

暮晚摇轻轻笑了一下。

她垂着眉眼,宛如春水,风情万种。

她愁苦叹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我觉得杨三不喜欢我。”

太子笑:“他就那个脾气,你别多怪。他对你总是特殊一些的,不然怎么到现在都不成亲?难道不是在等你么?”

暮晚摇笑一下。

她面容微红,睫毛轻颤。如同思春少女一般,咬着唇在思考自己的夫君应该是何等英姿。

看她并不排斥,太子见好就收,不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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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出了东宫门,脸上那少女怀春一般的酡红就收了。

待她出了宫城门,就连表情都收了。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等外头侍女们递牌子进出。

忽而听到马蹄声,她诧异是谁敢在宫城门前这般喧哗,掀开了马车帘子看去。

看到一个少年郎纵马而来,黑衣红襟,一身武袍。他伏在马背上,马速极快,向宫城门前冲来。

守卫们面如土色,少年郎却眉目不变,马速不收。

红色的发带在风中轻扬,腰间佩戴的刀剑铿锵沉寂。

眉目冷峻深邃,一眼瞥来,傲然无比。

当真是鲜衣怒马,风采卓然!

整个长安,独此一份,当是杨三郎杨嗣!

杨嗣一直到宫城门下,才收了马速。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时,察觉到旁边有人注视。

他侧头看去,与坐在马车上的暮晚摇妙盈盈的水眸对上。

暮晚摇故作好奇:“杨三郎这是又要去东宫啊?你这一天三趟地去东宫,若你是女儿,恐怕现今太子妃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吧?”

杨嗣盯着她。

慢悠悠:“被太子骂了?”

暮晚摇:“……”

杨嗣牵着自己的马,瞥她一眼就收回目光,淡声:“自然比不上你,每次去东宫都是挨骂的。”

暮晚摇对他虚伪一笑:“这不是太子关心我何时能与杨三郎完婚嘛。”

杨嗣慢声:“你想何时完婚就何时,我无所谓。”

暮晚摇捂唇诧异:“难道你喜爱我?”

杨嗣同样诧异:“我何必要喜欢你?没人规定做了驸马,就不能纳妾了吧?”

暮晚摇咬牙切齿:“做我的驸马,就不能纳妾。”

杨嗣颇为淡然:“你管不着我。”

暮晚摇隔着车帘盯他半晌,忽而将车门掀开,一把将一连串的茶盏等器物砸了出去。

而杨嗣早有准备,他只稳稳退了一步,就躲开了她的发脾气。

看这位公主气得伏在车上,胸如雪酥轻颤,美目喷火。

杨嗣眼睛上的睫毛弧度极小地颤了下,他移开了目光。

杨嗣道:“你脾气这么坏,还是好好养你的韦七郎吧。做我杨家媳妇,是要三从四德的。我看你是不行了。”

暮晚摇道:“那你自己去跟太子殿下说,说你讨厌我,一点都不想娶我吧!”

杨嗣道:“倒也没有讨厌你。我不是说了嘛,娶不娶无所谓,反正我能纳妾。”

暮晚摇怒瞪他半天,到底是沉默下去,将帘子扯下,不再和他车轱辘话来回说了。

杨嗣站在原地,见丹阳公主府上的马车悠悠驶远,他才回了目光,拿回自己被宫城门守卫验查身份的鱼符,牵马入城。

他的仆从跟在这位身材高挑修长的少年郎君身后,低声:“三郎何必每次都气六公主?”

杨嗣不语。

仆从再说:“六公主必是又被太子说了,三郎若是能够对公主笑一笑,她出城时便能心情好些。

“三郎不喜欢公主,就应该早早娶妻,断了太子殿下的念想;三郎若是喜欢公主,就不该总是气公主。”

杨嗣垂下目光。

仆从喋喋不休地同情暮晚摇,杨嗣半晌后才开口道:“太子太急了。阿诺,有些事,我是不方便做的。我是不能对摇摇太好的。”

仆从一怔。

问:“您在帮公主?”

杨嗣短暂地笑一下。

然后慵懒道:“反正我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其他的,先放着吧。”

仆从对此自然无异议。

杨三郎是太子的伴读、洗马,他的天然立场就在太子这边,杨家的立场也跟随着三郎在太子这边。三郎和太子的关系又很好,三郎当然应该帮太子。

只是有些事……三郎也不是很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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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妃又要找暮晚摇了。

这次是好事,因晋王妃上次求子后,府上的一位侍妾就怀了孕。

晋王妃惊喜不已,带着那位怀孕的侍妾登门,央求暮晚摇再次陪晋王妃一道去永寿寺还愿。

晋王妃絮絮叨叨:“没想到那寺里的菩萨这般灵!我才求了几天啊,我们府上就有人怀孕了。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妹妹,当日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今日你再陪我一道去还愿好不好?”

暮晚摇烦死了。

她正要疾言厉色将这位皇嫂骂走,冷不丁一看,看到晋王妃眉目间蕴着一些轻微的哀愁色。似乎那位侍妾怀孕,王妃既高兴,却也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高兴。

暮晚摇顿了一顿。

是了。

晋王妃盼着自己王府能有子嗣,自然是只要有人怀孕,她就高兴;然而这孩子终归不是出自她的肚皮,她连年为晋王纳妾、往自己夫君床上送女人,不就是为了子嗣么?

长安中的贵人们都觉得这位王妃不着调,不喜欢与这位王妃打交道,然而身为一个续弦,晋王妃又岂是容易?

暮晚摇沉默片刻,少有的心软了一下。

觉得没有人理会的晋王妃有些可怜。

暮晚摇咳嗽一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再不跟着你去求子了。”

晋王妃当即欢喜,连连道:“多谢妹妹!妹妹果真好心,与那些人说的完全不同。妹妹放心,永寿寺的菩萨真的很灵,嫂嫂这次还愿后,也会帮你一起祈祷好姻缘的!”

好姻缘?!

暮晚摇吓死了!

她现在就怕姻缘落到自己头上……在太子和李氏之间勉力平衡,这位王妃一点都不懂她的苦!

暮晚摇连忙:“嫂嫂为你们王府求子嗣就行了,不必关心我。我不想嫁人的。”

王妃:“世上岂有不愿嫁人的女郎……”

暮晚摇含笑:“不瞒嫂嫂,昔日我曾有个志向,是梳了发出家做女冠。是父皇拦着,我才没有那般做的。”

王妃怔住,不知公主话中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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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永寿寺,晋王妃虔诚地拉着暮晚摇一起去拜佛。晋王妃带来的那个小妾娇滴滴地跟在王妃后,一起跪拜。

暮晚摇拜了几家后就不耐烦了,她纳闷无比,看着她嫂嫂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好一会儿,实在不解晋王妃哪来的那么多话和菩萨说。

暮晚摇就没有话要求菩萨。

那两人跪个不停的时候,暮晚摇早早等在外头。

等两人出来时,见公主正眯着眼看太阳,看寺中今日络绎不绝的人流。

暮晚摇回头对二人说:“我已经拜完了。你们慢慢拜,我去玩一会儿,回头再来找你们。”

晋王妃也知道这位公主能陪自己来就不错了,实在不敢指望公主和她一样拜佛,便点了点头。

而暮晚摇将侍女仆从留给王妃,转身混入人群,一下子就不见踪迹了。

看公主留下的侍女们颇为淡定,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公主的安危,显然公主这般撇开侍女们不是第一次,晋王妃只好不安地带着这些仆从继续去拜菩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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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撇开自己的仆从们,并不是为了去找言二郎。

她虽然知道言尚就住在永寿寺中,但她随意游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他。

但架不住永寿寺不是大寺,暮晚摇真的遇见了言尚。

暮晚摇在寺中闲逛时,看到了一群才子相邀着在墙上题诗。

言尚玉树临风,站在一群文人间,暮晚摇远远地就看见了。

在大魏朝,寺观题壁写诗,都是雅士,为无数人追捧。在馆驿或寺观中,往往备有诗板,供往来行人题写。

这些文人通常是先将诗写在诗板上,再挂到墙壁上,供人鉴赏。

许多才子文人的名气,就是从这些题壁诗中传开的。

如此雅事,在寺中颇为流行。更有那些名气大的文人,僧人们会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诗。

这会儿便有小沙弥带着许多普通的诗板,让这些文人墨客题字于墙上。

周围有许多百姓都被吸引来,隔着段距离观察。

普通百姓们自然不认字,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对才子们的尊崇向往。

暮晚摇混于这些百姓们,便饶有趣味地看到言尚被其他人扯着一起走。

言尚无奈的:“我就算了吧……我真不必了……”

那些人拉着他:“言素臣,何必这般拘谨?大家都题壁,你怎好一个人躲着?这说不定能流传千古,你就不要谦虚了。”

言尚硬是被拽到了墙壁前。

暮晚摇在人群中缓缓走,一步步靠近他。毕竟她又不认识这些才子,只认得他一个,当然理所当然就看他了。

她看他推拖不得后,就拿着诗板,找了墙壁最偏僻的角落去写诗。

其他才子们聚在一起指点山河,才气纵横。言尚他抠抠嗖嗖,字就那么一点儿,好似唯恐占地方,唯恐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

他是不得不题诗。

但他显然是不想题诗。

然而这是同伴们的相邀,拒绝会显得不合群,自然也不能拒绝。

言尚就缩在墙角,尽力把字写得足够小,足够模糊,力求在墙上占不了多少位置,最好一片叶子就能挡住他的诗作。

他已经如此避人如此小心了,不妨他身后,一个娘子慢悠悠地念出了他题写的诗,还噗嗤一笑,加以评价:“……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不敢把字写大,唯恐占地方,你怕丢人吧?”

言尚一回头,看到了靠在墙上睁大眼睛、嘴角翘起的暮晚摇。

乍看到她,他目光轻轻亮了一下,像有光流出一般。但言尚又微微迷茫了一下,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

因他看到的暮晚摇……靠在墙上抱着手臂,如浪荡子一般瞥着他。

她穿的是男装。

言尚打量她,微笑:“……殿下是偷偷溜出来玩?女扮男装?”

暮晚摇白他:“你才男扮女装呢!

“土包子你知道什么?长安流行多的是女儿家穿男装,进出宫闱也方便。谁不知道我是女的啊?就你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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