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仙台便开始刮起刺骨的寒风。大学后期的课程已经开始,我和往常一样,依然认真地上课听讲。

“还那么认真上课去啊,你不嫌烦吗?”虽说我已经听惯了周围朋友的那种惊异目光,但这话最近竟然从我父亲的嘴里说了出来。话说,出钱供我上学的不就是你本人吗?“北村你不打工吗?”周围的朋友虽然这么问我,但我却几乎不怎么去工作。

“要工作的话,可以等到毕业以后嘛,到时候让你工作个够。”可能是因为我父亲这么教育过我的缘故吧,况且,我相信好好上课听讲要比打工什么的更重要。

我们在鸟井的公寓集合。近来我们五个人聚在一起的次数明显地少了很多——东堂和小南分别在小酒馆和面包店打工,西嶋个人行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总而言之,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终于又聚到一起了。

这回是鸟井召集大家过来的。

“我有事情要对你们说,你过来吧。”鸟井一厢情愿地打电话给我们,把我们叫了过来。这和夏天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我们去监视总统男的宅子吧”的情形颇为相似,这让我不禁提高了警惕。

虽然进度十分缓慢,但是鸟井还是一点点地恢复了开朗的性格。当然,因为失去半截手臂而带来的不便和痛苦,以及愤怒和忧虑绝对不会消失,毕竟,想要从那件事里彻底恢复过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至少在我们的面前,鸟井还是会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这么说起来,那场事故之后,当完成了康复训练的鸟井第一次出现在教室的时候,顿时便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一时间,我们几人被卷入的那个事件成为了大学里的热门话题。鸟井的手臂毕竟被截掉了一段,因而在学校里引人注目、被人到处议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教室里,鸟井也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围的人既没有嘲笑鸟井的断臂,也没有对鸟井的遭遇表示同情,他们只是看着鸟井轻轻摇晃的大衣左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上一句:“看来谣传果然是真的啊。”仅此而已。

最近鸟井经常会当着我们的面耍宝,不是发宰骚说什么“上厕所的时候撕手纸实在是太麻烦了”,就是说什么“我记得有个假面骑士的胳膊可以拆下来换吧,好像是叫‘电磁手套’什么的,那种手可以拆下来装上去的,还能变换各种能力”等莫名其妙的话。我鸟井这种“逞能式的坚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鸟井啊,到底为了什么事啊,把我们叫过来。”西嶋看了看鸟井屋里那套靠墙摆放的大CD架子,“你为什么只听这种没有灵魂的音乐啊?”他半认真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

我和其他四人在地板上围坐成一个圆圈。

“实际上啊……”鸟井可能有点闲得慌,用右手摸了摸毛衣的左袖,做出了一个握手的姿势。小南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对迎接客人的夫妇。我正这么想的时候,鸟井终于宣布道:“实际上,我和小南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了。”

“嘎哈哈,”鸟井随即假惺惺地笑了几声,“吓了你们一跳吧?”

我们几个并没有马上回答。

“因为我的胳膊变成这样了,所以我爸妈老跟我唠叨,让我退学回横滨去。”

出院以后,鸟井一直在康复中心接受康复训练,不过最近他似乎没有以前去的那么频繁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鸟井纤细的身体也长出了肌肉,看起来比以前魁梧了很多。大概是变胖了吧。

“医生也这么说,说我一个人生活会有诸多不便,让我暂时待在父母的身边。不和父母在一起的话,就必须有个人照料我,和我一起生活。因此呢……”鸟井顿了一下,随即高兴地宣布道:“我决定和小南一起生活了!”

小南低着头,在鸟井身边轻轻地鼓掌。

“什么?!”我和东堂异口同声地回应道,“哎呀,这不挺好的嘛!”

“嗯!”西嶋也坐了下来。

鸟井脸上一副惊异的表情,但他立即伸出食指。“而且啊,”他继续说道,“而且啊,我说了你们可别吃惊哦,小南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我了昵。”他这么一说,竟然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这可真不像鸟井啊。

鸟井见我们几个一点反应都没有,十分纳闷,他生气地说道:“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啊!”

“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了啊。”东堂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也说了一句“早就知道了啊”。

西嶋则摇晃着脑袋,说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啊,原来是这样啊。”鸟井一脸扫兴的表情,和小南对视了一下,“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啊。哦,这样啊。”

“不过啊,我倒不是因为我的胳膊变成这样才这么想的,你们说,我大学毕业以后怎么办啊?我是不是还得回横滨啊?”鸟井对着那条空荡荡的袖子说道,“对了,大家对未来都有什么打算啊?”

“鸟井,你小子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啦,毕业什么的还早着呢。”西嶋扶了扶眼镜,盯着鸟井说道,“我们才刚上路呢,这才刚刚进入主题。”

“我说,西嶋啊,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该毕业了,现在这么不景气,你别吊儿郎当的了,要不毕业的时候可找不到工作哦。”

“哦?北村,你说的是真的?”西嶋终于表现出了他脆弱的一面,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笑。“难遒说,北村你也开始考虑毕业以后的事情了?”

“那种事情嘛,我还是考虑过的。”

“骗人!”

“这种事情,想是肯定想过的。”东堂和小南也纷纷点头。

西嶋的表情显得更加绝望了,不过他还是神气活现地说道:“我总算是在生活中体验到‘四面楚歌’这个成语的含义了。”

要说自己有什么未来的规划之类的,多少有点夸张,不过我打算毕业以后返回老家,在岩手县政府当个公务员什么的。由于最近经济很不景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盲目地迷信公务员这个铁饭碗,于是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但另一方面,录取名额却越来越少,因此我并没有对此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暂时以这个为目标而已。

“难不成,北村,你已经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了?”

“是啊,刚刚开始。”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啊,为什么大家都变成这种大学生了?”西嶋扼腕长叹道。“我说啊,”他提高了音量,接着说道,“大家才刚上大学啊,刚一上大学就要毕业了吗?我们都是拼命学习才考上大学的吧,难道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马上就要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体系啊?”

除了这个体系就没有别的了吧,我心想。话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听西嶋同学唠叨过了,今天听了还真是备感亲切。

“正因为如此,你们这样的学生才没法思考现实世界的事情。因为自己周围的事情就已经够多的了,反正上班以后也是一个样。

“将来将来将来的,不管什么时候,你们心里只考虑自己的将来,当然也就没工夫关心别的事情了。我说啊……”接着,像往常一样,西嶋又把“美国出兵中东”的例子拿出来说事了。

按说西嶋也只能从新闻、报纸里面得到一些这方面的消息,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他亲临现场,冒着枪林弹雨,站在痛苦与苦恼的最前线一样。

“现在的学生会说:‘不管哪里发生战争,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别的地方打仗、打死几个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会找借口说‘眼不见心不烦’,然后齐声高唱‘这事和我没关系’。

“美国仍然在中东进行着战争。但身处日本的我们却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和谁打仗,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而打仗。现在那场战争就像急性胃炎转成慢性的,定期便会发作。”

“不过西嶋啊,”鸟井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几个人不管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改变,战争依旧会持续下去,年金依旧会被剥夺下去,消费税依旧会上涨下去。既然如此,我们只能认真地、尽可能地为自己考虑了。”

“不,应该有好方法可以解决的。”只需看上一眼西嶋那副不服输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好方法。

“要不咱们发起一个签名运动?”小南想帮西嶋渡过难关似的说道。

“那个肯定不行。”西嶋懊悔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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