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井的肘关节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因此只好截肢。似乎是这样的。

几天以后,小南打来电话说鸟井的左臂被截肢一事是真的,截肢的地方是在肘关节的上方。那天晚上,突然冲过来的车子或许没有毁掉鸟井的意图,但是不管怎么说,鸟井的左肘还是被卡在了马路和轮胎之间,关节受到了严重的压挤,骨头粉碎,神经也断掉了。医院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修复鸟井的胳膊,但是断掉的神经却已经不能重新接回去了。我还记得在电视上看过,说医院最近倾向保留病人的肢体,而不是截肢。因此作出截肢决定的医生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只是鸟井君说他不想见我,不过,鸟井君的妈妈后来告诉我了。”小南说道,她的声音颤抖着,随时都会哭出来。不过她最终没有哭出来。“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明天我们大家再去一次医院吧。”我提议道。

“好的好的。”小南表示同意。于是我们约好在无形资产法下课以后在学校食堂门口集合。

“你给西嶋也打电话了吗?”

“刚才打的。我跟他说鸟井君胳膊的事情了。”

“他说什么了?”

“他就说了一句‘哦’。”小南的语气当中并没有责备西嶋的意思,“就说了句‘哦’啊。”

“我觉得他并没有恶意啊。”

“嗯,我知道。”小南说话的虽然声音很小,但仍然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来集合的只有我、东堂以及小南三个人,也就是说西嶋并没有过来。

“他可能打工去了吧。”

“他说他最近在忙别的事情。今天白天我给他打电话了,他说了句‘现在没时间说这个’然后就挂了。”小南说道。

我十分介意小南刚才说的话。难道西嶋没时间去看鸟井吗?要是这样的话,他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呢?

“他到底怎么了?”我扭过脑袋问了问站在我身旁的东堂。

东堂立刻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随即生气地转过头去。

在医院等待我们的是鸟井妈妈那张疲惫不堪的面庞以及她十分亲切的回答。

“让你们特地跑一趟,真是太感谢了。小南更是,每天都跑过来。”

在这之前,我们走到病房门口刚一敲门,一个体形娇小的女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伸着脖子来回张望,想从打开的房门看看病房里的情况,可似乎是屋里的鸟井下达了命令,鸟井妈妈只打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她刚一开门闪身出来,立刻便把门关上了。

鸟井妈妈的眼睛和鸟井的很像。她低下头行礼道:“能不能请你们到楼下的咖啡店等我一下?”看起来她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见鸟井。

鸟井妈妈在咖啡店的桌子前坐下,略微低了一点头,说道:“那孩子的胳膊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多少有些精神混乱的样子。”她脑后扎着的那头黑发毫无光泽,涂在脸上的粉底也显得斑斑驳驳。

“他身体还好吧?”我问道。

鸟井妈妈点了点头,说道:“手术似乎很成功。虽然还有点疼,但是已经没有大碍了,剩下的就是慢慢康复了。”

“鸟井为什么会那么意志消沉呢?”东堂这么一问,让坐在她旁边的鸟井妈妈呆呆地看了她好一阵子。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东堂生硬地用直呼其名的方式称呼鸟井让她觉得困惑,还是东堂那冷酷到底的口气让她觉得新奇。

东堂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居然连我们都不想见吗?”

说到这里,鸟井妈妈其实可以用一句简单明了的话回答——“因为他胳膊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回答,我们也大可以用一句锐气十足的“就算他胳膊有事又怎么了”来回应她。但是,鸟井妈妈低着共,看着自己手边的咖啡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一定是那孩子很痛苦吧。”她这么说完,叹了一口气。叹息落到咖啡杯之中,激起一股热气,将她整个脸庞遮掩了起来。

“我明白了。”小南这时候开口说道,“如果我是鸟井君的话,这时候大概也不想见大家。”小南仍然是平时那种如沐阳光的口气。

在分别之际,鸟井妈妈颇为寂寞地说道:“文鸟让我带走了。”

从那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鸟井。虽说如此,但我也没有觉得特别苦恼,只是这样慢慢地过着日子。比如,去鸠麦打工的服装店里转转啊,一个人去看看电影、逛逛音像店啊,在录像带出租店里转悠转悠啊,和鸠麦一起去海边玩玩啊,和前来推销报纸的推销员再次斗斗法、砍砍价、结果还是延长了报纸订阅时间啊,和鸠麦吵吵架啊,当然还有认认真真地去上暑期小学期了啊。除此之外,我还接受了一次警察的盘问。

炎热异常的夏天也慢慢开始过去。我和鸠麦到市区的电影院里看电影,怎奈屋里面的空调开得太猛,我们俩冷得只好抱在一起打哆嗦。电影里的那些因纽特人一个个都光着身子在冰川上跑来跑去,让我们俩更是备感煎熬。

“幸亏烟火大会后来下了一场雨。”看完电影之后,我们坐在咖啡厅里,鸠麦这幺说道。

幸好下雨了,这种说法或许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不过确实如此。大概在十天前,我和鸠麦为了到底去不去看烟火大会而吵了一架。

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一开始我首先提出“找些人一起去看烟火大会吧”这个话题。我话音未落,鸠麦便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惊讶地说道:“鸟井君都变成那个样子了还要去看烟火大会吗?好朋友遭到了那种事情,你还打算去看烟火大会吗?”

无端遭到质疑的我多少有点生气,便解释道:“不管我们去不去看烟火大会,鸟井的情况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听我这么一说,鸠麦便又责备我:“好朋友的胳膊没了,已经到了彷徨不知所措的地步,我真不能理解你的感觉。现在根本不是跑去看高高打起的烟火、说什么‘哇,好漂亮啊’之类的时候。”

我没办法,只好婉转地问她:“你要是那么说的话,那我问你,比方说在北极生活的因纽特人吧,如果他们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而导致的冰川融化而溺水死亡,或者是因为冰里的有害物质而死,你可能在一段时间里对这些问题感到忧虑,但你难道还要一直为此心事重重、惴惴不安地过上一辈子吗?”

可能是我那婉转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像讽刺,鸠麦似乎更生气了,她再次提高了音量对我反唇相讥道:“鸟井君可是我们的朋友啊!我说北村君啊,你可真够冷漠的。鸟井的事情如果换到我身上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是不是到时候你还想去看烟火?因纽特人虽然很重要,但是你的朋友才是你身边的人吧!”

我那时渐渐开始感到,鸠麦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场争论当中取得绝对的胜利了,因此我就没有和她继续争下去。可是这样一来,她却更加生气了。

“你倒是说话啊!干吗什么都不说啊?真让人恶心。”她随后又补上一句,“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没错没错,我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吵架这东西,要说无聊还真是无聊,不过人和人之间的争吵大都是这样的吧。就这样,我和鸠麦之间产生了一种黑暗而又阴湿的芥蒂。但是,仙台市的传统活动——七夕烟火大会却被不合时节的冷锋带来的大雨打断了。结果我和鸠麦又糊里糊涂地和好如初了。

“最后我想强调一点啊,我并不是那种人,并不是觉得不管鸟井怎么样了都和我没关系。”我好多次都想这么说,但是面对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我实在不忍心再次挑起纷争,于是便一次次地作罢了。

“昨天,警察是不是过来了?感觉怎么样啊?”鸠麦问道。

“我又把那套话拿出来说了一遍。这次总算是问到长谷川的事情了。”

“他们怎么问的?”

一天以前中村警官的身姿出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梳着一头三七分发型的中村警官虽然眼神凶恶,但是却给人一种“认真负责的好公差”的感觉。

“中村警官这么问我的:‘有一位长谷川小姐,是佐藤一郎先生的相识,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佐藤一郎是谁啊?”

“就是那个牛郎礼一的真名。”

“不是吧!”鸠麦的大声惊呼在我的意料之中,“这名字与其说是土里土气的,不如说是‘普通’到了北极啊。”

“不管怎么说,我假装不认识长谷川,因为我觉得我说认识她的话会很麻烦。我还是说,我们只是碰巧在那里被卷入了一场走空门的事件,而且只是碰巧看到那些犯人中间有一个人很像牛郎礼一,仅此而已。”

据警察所说,那个“岳内大宅”被走空门的事件似乎是事先就计划好了的。小偷们肯定是瞧准了宅子主人岳内善二和家人到海外旅行的这个时机才行动的。

前几天,我终于在警察局看到了旅游归来的岳内善二。他长着一副让人看了就想大声向警察确认“那家伙,那家伙,难道不是犯人吗”的长相,简直就是一副标准的坏人容貌,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以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来说,岳内善二的长相真够老奸巨猾的。和我一起去警察局的西嶋看到他以后,也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问道:“那家伙绝对是个犯人。简直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啊。”

“他可不是犯人啊。”

“他一定是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引诱小偷来走空门,然后借机诈取保险金什么的。”西嶋接着阐述他的推理。我们这里暂时先不讨论“诈取保险金什么的”这种具体意义不明的说法,单单从他的外表来看,岳内善二确实有着一副和犯人内外勾结的“凶相”。

“他明明已经洗手不干牛郎这行了,却好像一副很有钱的样子。虽说如此,但却又给人一种很怕事的感觉。”

“你说什么呢?”鸠麦问道。

“这是牛郎礼一周边的人对警方提供的关于他的证词。他的好友啊,人际关系圈里的人似乎都这么说。”我答道。

我想起那次保龄球对决时候的事情,脑海里浮现出和礼一一起的那个牛郎阿纯的面容来,警方似乎没有提起过他的事情。

“看来牛郎礼一正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家都在隐隐约约之中感觉到了。”

“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日本的东北地区,走空门这种事情似乎会定期发生。很可能存在着专门走空门的组织。牛郎礼一和他的那些同伙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组织。”

“他是司机?”

“或许只是个跑腿儿的吧。”我答道。

上次保龄球对决时的牛郎礼一是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粗暴、强势,那么的充满自信。我一想到那样强大的牛郎礼一在加入走空门组织之后,居然变成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便忍不住感叹:这个世界上果然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啊。这也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句谚语:“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今后你怎么打算?”

“这以后我们只能等着警方将犯人逮捕归案了。虽然我想问问长谷川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我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要想找到长谷川,必须得问鸟井才行,但是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法见到鸟井。

又过了半个月,到了九月中旬,小南又打来电话。

当时鸠麦来我的公寓找我,我们一起正在看一部兼具西部片的奇妙与宗教故事的怪诞的老电影。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

“一会儿我们一起去一下鸟井君的公寓吧?”小南在电话的那边说道。

“鸟井已经出院了吗?”这个事情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拿着话筒站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三天前。”

“鸟井他,”我这时候正在苦苦思索到底该问什么好,但最终却只是说出“他感觉怎么样”这样暖昧的问题来。“鸟井……恢复健康了吗?”

“嗯。”小南一时无言以对,“他胳膊那个地方的情况大概已经稳定下来了,总之,他现在已经回到公寓,正在重新适应生活。似乎是这样的……”

“他怎么样了?”

“他肯和我说几句话了……”

“但是——”

“但是他一直不肯笑。”我仿佛看到肩膀垂下来的小南,“我觉得他到死都不肯笑出来了。”这或许并不是一种比喻,“所以……”

“所以?”

“所以我觉得,如果北村君,还有西嶋君你们大家都来的话,他会多少改变一点的吧。对,所以我才给你们打电话。”

“我去了鸟并不会生气吧?”我多少有点担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左臂,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会是“不就是少了一只手臂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泰然自若,还是开

始憎恨起周围的每一个人呢?

“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反正大家来就是了。”小南十分干脆地说道,这对于她来说可真是少见。看来她现在一定是非常烦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要挂电话的时候,小南对我说道:“我和西嶋君联系不上,北村君你直接去找他一下好吗?拜托了。”

“放心吧。”我挂上电话。

我对鸠麦把情况说了一下:“冷血无情的家伙要去他的朋友家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温柔地拒绝了我:“我就不去了。这种事情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能丢。”

我心想,她作出的决定总是这么正确。

西嶋说自己有事忙得走不开,不过我估计他也就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瞎忙,而且说不定,他忙的事情实际上要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聊。

我站在西嶋公寓前的马路上仰望二层的状况,只见位于二层一侧的西嶋的屋子里还亮着灯。自从上大学以来,我从来没有踏入过西嶋的房间,他每次都固执地不让我进去,因此有关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便都一概不知。不过,这次他显然在家。

他在里面忙什么呢?我一边按着他屋子门口的门铃一边琢磨着。出来开门的西嶋对于我的来访不但没有生气,而且还主动招呼道:“啊,北村,我必须得拯救世界啊。”说完,便一溜烟似的跑回了房间。

我脱掉鞋子,走进屋里。西嶋正冲着摆在窗户边的电视机大发雷霆:“北村,我明明是为了大家才去冒险的,可这些家伙为什么不肯给我武器昵?这也太奇怪了吧。连吃的东西都要钱,他们以为我是为了谁在战斗啊?”

“啊,原来如此。”原来西嶋正在打游戏。似乎是一款最近才发售的角色扮演类游戏。这类游戏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打倒敌人,进入洞穴,积攒经验,拿各种道具,学各种魔法,然后再去打最终的大BOSS。

“你说你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在玩这个吗?”

这是一种极为夏杂的感觉。面对这个整天忙着打游戏却不去看望鸟井的家伙,一方面我觉得可以放心了,另一方面却觉得很生气。

“我说啊,这个世界现如今正被一团黑雾所笼罩着。这东西厚得让人无法呼吸。所以这些居民一个个的都戴着防毒面具。但只有我一个人不怕这黑雾,我要找出这股黑雾的源头……”西嶋手里握着游戏手柄滔滔不绝地说道。西嶋的双眼已经充血,皮肤干巴巴的,胡子也好像好几天没刮似的,十分邋遢。看来西嶋为了打游戏着实牺牲了不少睡眠时间。

“西嶋,我说,我们一会儿要去鸟井的公寓看他,一起去吧。”

西嶋没有回答我。面对游戏里突然出现的敌人,西嶋运用起纯属的指法展开攻击。我并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打完这场战斗。

我并没有激昂地对他大声呵斥“朋友和游戏到底孰轻孰重”,然后甩手离开。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自有理由。当然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是那种不会对任何事物投入百分之百热情的鸟瞰型的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是鸠麦十分厌恶的那种不能当面批评别人的“冷血无情的家伙”。但是,这些都是次要的,要说到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做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在西峙六块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看到了一本本厚重的医学专业书籍。

这些书似乎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主要是关于外科手术和术后康复的书籍。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召是《与心灵紧闭之人相处的十条法则》。虽然只靠这些就下判断有些为时过早,但是我已经察觉到了,西嶋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担心着鸟井。

他沉迷于游戏之中,大概是为了借此来逃避因为自己无力救助朋友而带来的挫败感吧。

我默默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把当前的游戏保存完了。

“他已经出院了吗?”西嶋盯着电视画面,说道。

“好像是几天前出的。小南虽然已经和鸟井见了几次,但是鸟井他似乎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所以……”

“所以我们要给他打打气去对吧。我知道了,明白了。”西嶋说道,随即关上游戏机的电源。“我们这就走吧!”他干劲十足地说道。

“你走之前不刮刮胡子吗?”我问道。

“啊,没事没事,这样不是挺自然的嘛。”西嶋一副嫌麻烦的表情说道。我心想,这不是什么自然不自然的问题吧。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我问西嶋:“那些书有用吗?那本叫《与心灵紧闭之人相处的十条法则》的书。”

“啊,”西嶋扭过头来对我说道,“那本啊,那可是美国总统写的书哦。里面写的全是一些无聊的内容,通篇的废话。”

那日子真是惨啊。我一想到和美国总统相处的那些人全都是一些心灵紧闭的人,便不禁同情起总统先生来……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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