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哪里看到那本书的?”朱音在隆子坐下后问她,但眼睛仍望着别的方向。

“在我家。”

“那……”朱音似乎对她的答案感到惊讶。

“对。家父就是这本书的所有者。”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本来在高中教国文,但三年前过世了。”

“你老家在哪?”

“长野。”

选择教职的隆子父亲,家中似乎本是很富有的农家,院子里有好几个仓库,但都被他拿来当作书库使用,而隆子会喜欢看书就是受到父亲的影响。隆子上了国中后,她父亲就将书库的钥匙交给她。那段每天都能看书的日子很幸福,就着自仓库窗户射入的柔和光线,阅读《咆哮山庄》、《主教杀人事件》的少女时代,是她至今的一段甜美回忆。另外,隆子也很怀念从前那个看书看到在仓库里睡着,一到傍晚,穿着围裙的母亲便会来叫醒自己的情景。隆子心想,在她一生中,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像当时那样全心贯注在书本上了吧?

“我父亲让我自由进出书库后,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书库最高、最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他自己做的小柜子,而且还上了锁。我愈来愈好奇,便问他那是什么——我记得那好像是我国二的时候吧——我父亲说:‘那是朋友送我的一本很重要的书。等你长大一点,我再让你看。’”

“那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回了一赵老家时。我父亲似乎本来就打算在我决定去出版社工作时,再拿给我看。听他说明完规则后,我就在回东京的前一晚把它看完了。”

“只看了一次?”

“嗯。我在看的时候就很确定这正是我喜欢的小说,看完之后,我反而愈来愈着迷。当时我只隐约觉得这本书很了不起,没想到读完后,这种感觉竟然变得更加强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我好几次想再看一遍,父亲却怎么也不肯再借我看,而且,他在过世前好像就把书处理掉了,所以我找遍家里都找不到。”

隆子后来才知道书的去向。原来母亲依照父亲要求,将书放入棺木与他的遗体一起火化。

“我也曾向他撒娇,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再看一次、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等等,但他只说:‘我答应对方不能说。’不过,他后来还是不小心说溜了嘴,透露说:‘这本书其实是一本私人纪录。’”

“私人纪录?什么意思?”朱音回到平时担任编辑时的表情,思路迅速运转,“朋友——你认识你父亲的朋友吗?”

“完全没有。不过,我听说我父亲学生时代的志愿是当一名作家,而且,我在他过世前完全不知道,原来我父亲曾与朋友一起办了一份当时很有名的同仁杂志。一查之下,才发现他的朋友中,有好几位都是知名作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那么,在他们当中……”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从以前就有人认为,《三月的红色深渊》可能是某位知名作家年轻时的作品,而具有这个可能性的作家也不只一、两位。隆子已将书库里的同仁杂志《白夜》全看完了,因为她认为,如果《三月》真的是某位作家年轻时的作品,从这份杂志中一定可以发现相似的笔调。然而,这些作品毕竟还很青涩,隆子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它们全部读完。虽然如此,她也感到很高兴,因为以一个编辑的角度来看,自己父亲的作品其实具有相当高的水准。或许正因为这样,那个人才会将书送给父亲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人理解,也会最先想到将自己的作品送给最尊敬的人。

但是,寻找作者的路途十分艰难。可能因为还年轻,或平常都一起活动,这些人的风格都很类似。

“所以我曾想过,这本书会不会是由多人合力完成的。或许是一起创办同仁杂志的伙伴们为了纪念才自费出版这本书,而且书里又分成四章,可能是每人各负责一章。如果是这样,那所谓的‘私人纪录’就解释得通了。而我找到的证据——其实也算不上是证据啦——《白夜》每个月都会针对一个主题制作短篇特辑,譬如嫉妒、宇宙、猫……等等,你猜猜,其中一个主题是什么?”

隆子停了下来,朱音的好奇心早已溢于言表。

“就是‘石榴的果实’。”

这本书的四个篇章中,都曾若有似无地以“石榴的果实”作为隐喻,并作为场景的一部分在每一章里出现,而石榴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则有各种不同说法。

“嗯,还真令人好奇——所以,你认为作者有四个人,一人负责一章吗?”

“一开始是。在比较过同仁杂志里的作家后,我认为比较有可能、笔触也很类似的,只有三个人,佐伯嗣瑛、两角满生、齐藤玄一郎。”隆子屈着手指,列出了几个名字。

“这些都是大有来头的人啊!”朱音瞪大了眼,“还有一个人是谁?”

“不好意思,就是……家父。”

这种难以启齿的话,要是没喝酒,隆子根本说不出口。不过,在读那些同仁杂志时,看到父亲那完全不逊于他人的文章,隆子实在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可是,‘众人合作’只是我一开始的想法,现在我已经不这么认为了,所以才会在前往出云的路上。”

“不过,佐伯嗣瑛正是大家公认最有可能的人,两角满生与齐藤玄一郎就……”朱音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望着天花板。

她会感到惊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角满生与齐藤玄一郎的名字从没出现在可能的候补者名单中,他们现在的写作风格也很难与这本书联想在一起。然而,由于父亲的交友单纯,因此隆子的优势就在于能将可能范围缩小。父亲生性害羞,并不是能将别人的朋友也当成自己朋友的人。因此,父亲口中的“朋友”必定是直接与他有往来的人。

“你为什么推翻了众人合作的说法?”朱音仿佛刚刚才想起这个问题。

“也是因为‘石榴’。”隆子想了想,回答,“四章作品都是一样的石榴。”

譬如,每个人对“红色”的定义都不同。假设我们希望得到“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的回答,并以“请说出那位女子身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为问句,但最后得到的答案未必都是“红色”,而是有橘色、粉红色,或褐色等不同的答案。这是很正常的,即使这些颜色的最大公约数就是红色,但每个人对红色的印象都不可能完全相同。所以,如果让四个不同成长背景的人来想像“石榴”这个词,结果会如何?更何况石榴是一种寓意深远的水果,对那些善于表达自己感觉的表演者来说,这将会是一场自我表现的竞争。

“我认为差距可以再明显一点,但四章里的石榴给人的感觉都如出一辙,无论是色彩,或在作者心中的形象,甚至是距离。如果这四篇故事没有‘石榴’这个共通点,我可能就会坚持‘众人合作’的想法了吧!毕竟这四个故事给人的感觉差很多。”

许多人会坚信《三月的红色深渊》是由众人合力完成的小说,就是因为四章故事的风格迥异。虽然许多作家都有能力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也有每年都在改变、最后创作风格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作家,但《三月的红色深渊》却流露一种非常自然、毫不刻意的稚嫩气息,因此多数人才会认为,只有在不同作者的笔下,才能写出感觉差距这么大的作品。

“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事实上我是赞成众人合作的说法。”

朱音的态度一改以往,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对《三月》的看法。从她坚决的态度,能看出她虽然不断强调自己很讨厌这部作品,但其实也相当坚持己见。

“为什么?”

“如果是你要和别人合作,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你会怎么进行?我想说的是,说是合作,就算构想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但负责撰写的也可以是同一个人。以艾勒里·昆恩来说,虽是两人共同创作,实际上写文章的只有一个人。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因为两个人一起写实在太没效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还会让读者混淆。《三月》正好是一部以四个篇章构成的小说,所以由四个人分别撰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要将这四章组成一本书,应该会由其中一人来统整、增删吧?”

隆子恍然大悟。有人负责校正的想法从没在她脑海里出现过。

“说不定‘石榴’是他们的纪念品,就像吉祥物之类的。我认为,书中提到有关‘石榴’的部分,很可能是负责统整的人加进去的,所以只有这部分给人相同的印象。这四章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相反地,添加的部分则是在短时间内加入的,而在这之前,这本书只是一本单纯的作品集或纪念文集,统整的人这么做,可能就是想让它变成一本具有一贯性的书吧!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隆子不禁感叹,朱音说得真是对极了。这么一想,确实能说明‘石榴’为什么会给人相同的印象。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假设。你不是还有你父亲的朋友这张王牌?继续说下去吧!”

没错,我确实还握有一张王牌——隆子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三位作家在同仁杂志时期的风格非常相似,其他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现在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了。我接着就稍微介绍一下这三位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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