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昨晚定时煲的养生粥已经好了,一揭盖浓稠鲜香。

井袖刚拿了汤勺盛舀,门铃就响了,她来不及撂下手,冲着门外喊:“搁那吧,我待会拿。”

外头脆生生“哎”了一声,没再摁铃。

过了会出门看,楼道里静悄悄的,门边斜倚一束向日葵。

每个月的这一天,花店的人都会来送花,然后她带着花去墓园,把花搁到最角落处、丁碛的那块墓碑前,跟他聊会天。

天南地北,什么都说,难缠的客人、最近看的综艺,甚至前一天吃了什么,想到就说,想不到就只是坐着,看墓旁簇簇而生的青色小草,看墓园尽头处栽的行行松柏,也看蓝天,看流云。

别人去墓园,带的花多是黄白菊花、康乃馨,只她什么花都带,每个月都换,有时鲜艳浓烈,有时洁净素雅,还有一次,抱了盆栽的茵茵文竹,还委托了墓园的人帮忙照看,结果下一次去时,发现被偷了。

什么人哪,连亡人的花也动。

这次的向日葵她挺喜欢的,明黄色浓得像要滴下水来,墓地总是灰暗,放点明媚的颜色,会很鲜亮。

***

打车到墓园,差不多要花半个小时,路上,司机跟她聊天:“看什么人去啊?”

井袖想了半天,说:“一个朋友。”

没错,朋友,她只是这身份,丁碛从来没当她是爱人,老天也吝啬,没给时间让她去爱。

***

一年前,丁玉蝶为了丁碛的后事找上门来,他搞不清楚丁碛和井袖的关系,想当然觉得既然把财产都托付了,必然是关系亲密的,怕她经不住这打击,两手搓了又搓,才说:“有件事,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啊。”

井袖察言观色,心慢慢往下沉,话却说得平静:“是不是丁碛出事了?”

丁玉蝶不敢看她,又或者是不想看她,目光旁顾,只是点头。

井袖哦了一声,又问:“是伤了,还是死了?”

她以为多半是伤了。

丁玉蝶说:“后一种。”

井袖想了半天什么是后一种,忽然反应过来,以为是家属要收房子,有点手足无措:“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搬的。”

她能住这儿,是丁碛的人情,人没了,自然也就没人情了。

丁玉蝶有点懵,他还以为她会泪如雨下,或者泣不成声,没想到她的反应像个通情达理的租客。

他说:“是这样的,尸体我们运回来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井袖说:“我能看吗?要的,我看,你等我,我换衣服。”

她连门都没关,急急往卧室走,在行李箱里一通翻拣,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太花红柳绿了,还不如身上的这件家居服得体。

于是又慌慌拿手梳拢着头发出来,说:“可以了,就这样吧,走吧。”

她忘了换鞋,只穿拖鞋出门,路上一直试图去抹平衣服上的褶皱,丁玉蝶看她时,她就尴尬地笑。

没想过要流泪,丁碛的家里人都来了,一定是大场面,哪轮得上她去痛哭啊,她谁啊,再说了,她这身份,让人知道了,会连累丁碛被人耻笑的。

她暗自嘱咐自己要得体,脸上哪怕有戚容,也得恰到好处,不能太过,那就喧宾夺主了。

到了殡仪馆,原以为会有很多人,自己只需要混在哀悼的人群里就行,没想到没有,去冷库的路上,只丁玉蝶陪同,中途要穿过一段走廊,拖鞋的底有节律地打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进了冷库,循着号码找到冷柜,井袖忍不住问丁玉蝶:“人呢?”

丁玉蝶指了指自己正要抽开的那一屉:“这呢。”

井袖知道他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其他人呢?就我一个人来吗?”

丁玉蝶点头。

“他家里人呢?亲戚呢?”

丁玉蝶说:“没有,你不知道他是被捡来的吗,没有亲戚。”

“那朋友呢?”

总有朋友吧,能排在她前面的那种。

丁玉蝶回答:“没有,就你,你看完了,我们就能安排火葬了。”

他把屉体拉开一半,给她留私人空间:“我就在外头,你看完了关上出来就行。”

丁玉蝶走了之后,井袖僵了好一会儿。

“就你”是什么意思?

丁碛死了,只有她来送吗?

她走上前去看他。

说真的,感觉特别陌生,他那么平静地躺着,唇角没了惯常那种讥诮似的笑,身上也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场。

她看了会,把抽屉关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眼角干干的,还是没眼泪,就只觉得茫然。

出来看到丁玉蝶,她还礼貌地笑了笑,说:“谢谢啊,我看完了,我自己走就行了,不用送了。”

她觉得自己需要慢慢走一长段路,不需要任何人陪,一步一步,才能把这消息消化掉。

丁玉蝶叫住她,说:“还有件事,丁碛有话留下,他的东西,都给你了。”

井袖以为是纪念品,或者某件有特殊意义的遗物:“什么东西啊?”

丁玉蝶说:“所有的。”

怕她不明白,他还抡起手臂划了个圈,以示这“所有”包纳一切:“他留下的房子、存款,总之只要是他的东西,现在都是你的了。”

井袖愣了半天,说:“你们肯定是搞错人了,我连他……女朋友都不是,肯定不是给我的。”

她说完就走了,还真是一路走回去的,半路上嫌拖鞋碍事,还甩了鞋,光脚走完了后半程,脚趾脚心被砂石硌着,慢慢硌出疼痛感,也终于把她硌回了现实。

她在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赤着脚,抹掉眼角挂下的泪,站了会,又往前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这样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经得住摔打,任何摔打。

当天晚上,宗杭受丁玉蝶之托,给她打了电话,说:“丁碛留下的东西,确实是给你的,这个没问题,再说了,他也没别人给。”

又感叹:“丁碛这人,跟个杠精一样,我说他不做人事,他临到末了,非做了一件;我和易飒一直说你跟着他,一定没好结果,结果……我也是搞不懂他。”

***

下葬的时候,丁玉蝶来了,还来了个叫易云巧的女人,都在墓前放了花。

丁碛好像很少照相,墓碑上用的照片是护照上的那一张,神色眉眼都淡漠,像是由始至终跟这世界从无联系。

结束的时候,丁玉蝶给了她一个号码:“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就打这电话,我们会安排人帮忙的。”

能有什么难事呢,有了钱,有了房子,困难都不再那么刚硬了。

丁碛留下了张银行卡,密码大喇喇写在背面的签名条上,很随意,井袖去atm机上查了,他其实并不像后来传闻中的那样给她留了几百万,但也不少,一百二十多万。

这数字跳出来的时候,井袖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世界玄妙,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当初易萧雇佣她,给她允诺的报酬也是一百二十万,正是这一百二十万让她动了心,觉得这不止是钱,还是希望,是后半辈子可以重新来过的生活。

没想到这一百二十万真的兑现了,只不过不是易萧,后半生的崭新生活,是丁碛给的。

***

井袖抱着大簇的向日葵,顺着墓园的台阶拾级而上,这路径她早走熟了,闭着眼也不会出错:走到底,右拐,再一路到头。

放下花,她坐到阶边,随手去拔阶下杂生的野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丁碛说着话。

——宗杭去柬埔寨了,本来他让我一起去的,我想想还是算了,他去是有希望,有奔头,我去算什么呢。

——我一直想打听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但丁玉蝶不肯说,问宗杭,他也不说,还说不知道最好,难得糊涂。也没错,我就是糊里糊涂的,忽然该有的都有了,还被旧相识们说是有福气、有眼光、积了德。

说到这顿了一下,自己纠正自己:“也不是都有了,你要是能活着就好了。”

有风吹过,送来细碎鸟鸣,还有枝叶飒飒响声。

“店里生意挺好的,有客人约我出去,但不是很靠谱,我就拒了……”

井袖笑起来,不再说话,原地坐了很久,直到另一侧有敲敲打打的入葬典礼才回过神来,起身跟丁碛道别:“我走了,下个月再见吧。”

***

回去的这段路,她照例用走的。

路上给宗杭拨了个电话。

接通了,觉得那头真嘈杂,像在修理厂,有引擎嗡嗡响,有电焊声,也有叮铃咣当捶砸声。

井袖问他:“你在哪呢?”

“摩托车租赁行,我得租辆车,正让人加固呢。”

井袖笑:“去找易飒啊?”

“是啊,这儿都骑摩托车,方便。”

正说着,忽然有道清亮亢奋的嗓音插进来:“是井袖吗?井袖,我是阿帕,hello,我也陪着小少爷,小少爷去哪我去哪,不然不放心!”

宗杭在那头训他:“哪次出事不是你陪着的?我看有你陪着我才不放心呢。”

井袖噗一声笑了出来,顿了顿轻声说:“真羡慕你啊。”

宗杭奇道:“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井袖也说不清楚。

宗杭还没找到易飒呢,找到了,也未必能说服她,据说易飒是个主意很大的人,而且,按宗杭的说法,易飒还生了很重的病。

大概是羡慕他能有这么个认定的人,也羡慕他认定了就一直坚持、不论结果吧。

井袖说:“没什么,反正,你加油吧,有好消息跟我说一声。”

真心换真心,一片真心出去,总有回应的,就算没回应,又能怎么样呢,不损失什么,也对得起自己。

有些事情,未必要有好的结果,但坚持本身,就已经足可慰藉了。

***

挂了电话,她继续往前走。

丁玉蝶曾经给她听过一句话,说是丁碛的临终遗言,截取了关于她的部分。

只一句。

“我留下的东西,就给井袖吧,就跟她说……”

就跟她说什么呢?

她常常揣测这下文,还一度去求大仙儿,希望能等到一回丁碛入梦,把这句话给补全了。

始终没能等到,也不是没有做过关于丁碛的梦,但梦里,丁碛始终疏离,一如生前。

再后来,井袖也释然了。

什么都比不过认真、踏实、尽量幸福地继续生活吧。

丁碛不是她的归处,但他确实曾经推舟拥水,渡了她一程。

她该活得更好些,也只有选择去活得更好些,才不负这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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