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

昆明长水机场。

离起飞时间还有挺久,宗杭悠闲地四处溜达,溜达到末了才发现了一家很有名的过桥米线,犹豫再三,觉得时间虽然紧紧巴巴,但如同海绵里的水一样,还可以挤发挤发。

只这一念之差,于是飞快地坐进去,边看表边等来了大小碟盏、大碗油汤,他依照服务员的吩咐,先放荤后加素,一样一样,拼命搅拌,时间就在这等待和搅拌里疾走——最后也顾不上细品了,忍着烫吸溜着一口一口,连手机上一条一条进来的微信消息都顾不上看。

吃完了,腹内鼓鼓,一路狂奔,好在运气不错,赶到登机口的时候,飞暹粒的航班刚刚开始排队。

宗杭老老实实站到队尾,这才有时间查看消息。

消息都来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

开始的几条都是童虹发的,是一连几个动画表情,有撸起袖子秀肌肉的,有小人拼命打鼓打call的,文字有两条,第一条是“快起飞了吧”,第二条是“杭杭加油”。

第二条下面又连了个掌声雷动的动画表情,总之是一派振奋一派喜悦。

下面就画风突变了。

因为是宗必胜发的。

先是一张鄙视脸,配文说:垃圾。

随着队伍往前挪的宗杭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再往下看,那口气,那优越感,就差溢出屏幕占领机场了。

“当年我追你妈,速战速决。不同意也继续,给她送肉包子、桂花糖,下雨天打伞接送,多晚下班都骑自行车接,后座怕她硌,还包了块软皮子,一个月,轻松搞定。”

“什么儿子,桥头捡的吧,我的优点一点也没继承到,喜欢个人也磨磨唧唧的,还长那么白!”

宗杭气结。

又diss他白,白也错了?

前一阵子,宗必胜工厂里有一处造新楼,他陪着去了,哪知宗必胜看着搬砖的工人一通羡慕,当场就嫌弃他:“你看看人家,那肌肉壮实的,那肤色,黑里透亮,多男人,你要是能长这样,说不定飒飒哭着喊着倒追你呢。”

宗杭可不觉得,论黑里透亮,谁比得上乌鬼啊,也没见易飒追它。

检票、查验身份,舒舒服服坐进机舱,正关机的时候,又一条消息进来了。

好像是井袖发的,问他出发了没有,但是他手太快,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手机已经黑屏了。

***

昆明飞暹粒,飞行时间还是两个半小时,没见提速——一年了,很多事天翻地覆,也有很多事依然故我,不紧不慢贴合着老辙子走。

顺利落地,宗杭推着行李往出口处走,接机口照旧挤挤攘攘,阿帕怀里搂一大束鲜花,肩扛一块接机牌,比当年的那块更大更花哨,没看错的话,“宗杭”那两个字,还用粉色的塑料假水钻镶了边,那感觉,非常一言难尽。

一见到宗杭,阿帕喜不自禁,大叫:“小少爷!”

一边叫一边扛着接机牌往前跑,硕大的接机牌如芭蕉扇,呼呼生风。

两人顿成全场焦点。

宗杭赶紧接过花,用以遮脸,从花草叶间看阿帕:“可以了可以了,别被人认出来……龙宋也来了?”

“来了,在外头车里呢,这次,他还是你的mentor。”

***

龙宋坐在别克商务车里等宗杭。

原本,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当门拖,一定要严肃严厉严格:上次,就是因为自己对大老板的儿子太过讨好和迁就,才导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好在一场虚惊,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次,他说什么都要……

正想着,忽然瞥见不远处走来的宗杭。

龙宋登时就把一切都忘了,激动地跳下车子迎上去,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宗杭,你……一切都好吧?哎呦,真不错,真不错!”

边说边使劲拍了拍他肩膀。

真不错,身子骨好像都结实了。

一年前,宗必胜通知他宗杭已经安全回家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及至后来跟宗杭通了电话,才知道消息确凿,现在这大活人站在眼前,感受又是不同:一忽儿觉得他跟去年有些不一样了,一忽儿又觉得,他笑起来眼角眉梢弯弯的,还是那股拂不去的孩子气。

千言万语,一时间化不出来,只能反复念叨三个字。

真不错。

宗杭看着他笑,忽然退后两步,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个躬,说:“对不起啊,龙哥,上次给您添麻烦了。”

他听宗必胜说了,龙宋为了他的事,还引咎辞职了一段时间。

见宗杭这么正式,龙宋反不好意思起来:“没事没事,你爸给我们都涨工资了,也算皆大欢喜吧……走,回去聊。”

***

还是阿帕开车,龙宋坐了副驾,宗杭一个人钻进后座,一瞥眼就看到手边几份报纸,上头的照片赫然就是他自己。

宗杭奇道:“这么久了,还在骂我呢?”

阿帕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了句:“不是,那是旧报纸,不是你说你想看看自己怎么被骂的吗,我就给你存了几份。”

这样啊,宗杭拿起来看,一共好几份,果然是一年前的,有的是柬埔寨语的,看不懂,有的是华文的,大标题里都满溢愤怒。

——惊天失踪案告破,一切竟是闹剧?

即便知道事情已经掀过去了,白纸黑字的诘问面前,宗杭还是止不住头皮发麻。

易飒说的没错,一件事情之后,往往还缀许多别的事,就如同他以为,回家就可以了,哪知道回家之后,还有那么多后续。

首当其冲的就是,到底发生什么了?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宗杭反复思量之后,将所有事情归咎于自己一身。

新闻上很快爆出:没有绑架,也没有幕后黑手,这就是个跟父亲长期不和的脑残富二代,借着独自一人在海外的机会,故意玩了一出失踪的戏码,放飞自我,和被家长控制的生活sayno,玩了许多心跳的、平日里不敢玩的,还违法偷渡了一把。

插句题外话,因着宗杭的积极配合和主动画图示意,那条偷渡的小路立马被封了。

这新闻一出,哪还有不被骂的?还是国内国外两头遭骂,那一阵子,宗杭连门都不敢出,童虹和宗必胜也接到了不少朋友的劝慰电话,让他们“放平心态”、“养儿子就是这样,别说二十多了,三十都未必成人呢”。

好在新闻新闻,一旧就不成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更加惊世骇俗的后来者站上新的制高点,如左一桶右一桶的洗地水,把他留在大众心目中的印记冲刷得越来越淡。

就如同这几份旧报纸,不是有心人翻出来的话,早随着撕去的日历一起走了。

龙宋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前几天的报纸我也给你留了,上头有老朋友,你一定感兴趣。”

边说边从仪表台下方的储物盒里拿出一份叠好的想递出去,递到一半,蓦地想起了什么,拿报纸猛敲自己脑袋:“错了错了,这份不是华文的,你看不懂。”

宗杭接过来:“看不懂你给我解释下就行了,什么老朋友啊……”

他展开报纸。

上头也有大幅的人物照,是个花白头发、溜肩塌背的老头,正畏缩地坐在一条快艇上,身边站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大背景是熊熊燃烧的船屋。

宗杭没认出来:“这谁啊?”

话一出,龙宋还好,开车的阿帕忍不住愤愤:“小少爷,你这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忘记去年你是怎么挨打的了?手指都折了一根,养了接近一个月的伤呢。”

挨打?

宗杭目瞪口呆,刷地又把报纸给举起来,惊得说话都结巴了:“那个……马,马老头?”

他快把这人给忘了,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姓马的还被关在毒贩子素猜那呢。

龙宋点头:“就是他,先前我们看到报纸了,但没认出来,后来很多人聊这事,说是叫‘马跃飞’,我一听这名字可真耳熟,再一想,可不就是害你挨打的那人嘛!”

我靠,真个世事如棋局局新,马跃飞,居然在这满是外文的报纸上看到了。

宗杭一颗心怦怦跳,可惜配文又看不懂,只好抓住龙宋问:“他怎么了啊?”

龙宋笑:“我就知道你感兴趣这事,所以特意找了个在警局的朋友打听。”

“说是这个马跃飞,跟素猜一直有仇,好像是他女儿偷了素猜的货跑了,素猜就抓了他,想逼他女儿现身。”

嗯,**不离十,看来这警局的朋友挺靠谱,不是满嘴跑火车的。

“谁知道他女儿一直没出现,老关着他也不是个事,杀了浪费,卖了又没人要,所以就用上了,你懂吧,最苦最累的事儿都他干,人人都能打骂的那种。这老头闷头不吭声的,逆来顺受,干活也老实,日子久了,素猜他们也习惯了,就没那么警惕了。”

宗杭居然听得无端紧张:“然后呢?”

以他对马老头的了解,这人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

“哪知道这马老头,一直存着心思,就等机会呢,素猜上两个月发展了个大卖家,初接触,双方本来就紧张,他在中间不知道搞了些什么,两边起了冲突,警察也收到了电话……一下子端掉了两个大毒枭,大事件,新闻足足报了一周。”

宗杭愣了好大一会儿。

那个在机场为了省钱请他填申请表、为了自己脱身害他捱一顿臭揍的老头,一个人搞了这么大事?

龙宋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我们也都猜是不是有人帮他,但他说了,就是他搞的,没别人。”

***

又见到了熟悉的吴哥大酒店的门脸。

今儿客人不多,大堂有点冷清,有几个妖娆浓妆的年轻女人正急匆匆穿堂而过,宗杭看了眼龙宋:“咱们酒店,现在还有这种服务呢?”

龙宋纠正他:“这不是我们酒店的,外头的,全暹粒都这样,我们跳出来说不行,这不自己往自己身上找事吗。”

说完了递房卡给他:“喏,还是上次那间,我送你上去?”

宗杭摇头:“你忙吧,好久没来了,我慢慢逛着上去。”

他把房卡揣进兜里,在酒店走了一圈,先还有些忐忑,怕某些看过新闻的人认出他就是那个玩失踪的脑残,过了会就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这世界,各人忙各人的、想各人的、操心各人的,谁顾得上他啊。

经过一根廊柱时,看到有个穿明黄色撒碎花大长裙的女人倚着柱子打电话,未近前已然香风扑面,宗杭猜到她是干什么的了,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过去。

但她愤愤的说话声却仍不断飘过来——

“知道了,我今天还有三个活呢,要跑好几个店,客人又小气,挣的还不如车费。”

“妈的,你以为我是井袖呢,挂了挂了。”

井袖?

宗杭猝然止步,回头去看。

那女人刚挂了电话,一抬头就看到宗杭,第一反应是着恼,大概不喜欢人从旁探听。

但看到宗杭人年轻,皮相又讨喜,登时觉得是个机会,立马换了张笑脸:“先生,要按摩吗?”

宗杭答非所问:“你认识井袖?”

“谁不认识她啊,”那女人好奇地打量他,“你是她……客人?”

“不是不是,”宗杭有点尴尬,“就是我有个朋友,之前跟她挺好的,还托我打听她……”

那女人打断他:“打听什么啊,人家早不做了,金轱辘车接上岸啦。”

“她去哪了啊?”

那女人睥睨着看他,宗杭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掏出钱包。

幸好来之前换了些美金,他先抽了张十美刀,犹豫着是不是太少,于是改抽了张二十的。

那女人应该挺满意的,一把拽了过去,绕着纤细的食指裹了一圈又一圈。

再开口时,口气和眼神都极艳羡。

“她运气特别好,去年吧,听说跟着一个客人走了。”

“都说她傻气,这种客人,怎么可能跟你来真的呢,是吧。”

“谁知道,她就是有这个福气,娶没娶不晓得,但听说,那男的给了她一套房子,还有好几百万呢。”

“我天,你说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啊,我跟你说,她都成我们榜样了,大家睁大了眼看,谁会是下一个井袖。”

……

宗杭笑。

笑着笑着,思绪又回去了。

回到了太原,丁玉蝶家里。

丁玉蝶给他看拷进电脑上的视频,说是丁碛的最后影像。

其实连脸都看不见,角度不对,只能看见小腹以下,光线的关系,往下滴的血,都好像是黑色的。

丁碛的声音就这样传出来。

“是不是没想到,老子临死,还干了一件人事?”

“希望待会,能他妈上来一个,别浪费老子狗一样爬这么远。”

然后就没声音了,只余风雪声和若有若无的喘息,宗杭看丁玉蝶,丁玉蝶示意他耐心,后面还有。

果然。

“还有,你们三姓都是有钱人,估计也不在乎这个……我留下的东西,就给井袖吧,就跟她说……”

宗杭竖起了耳朵,想听他要给井袖带什么话。

但他喉音模糊,嗬嗬笑起来,而要带的那句话,到末了也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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